“虽然”之后，“味道”之中
——小津安二郎电影题名中的人生况味
人生在世，虽际遇各不相同，却不免要尝到许多滋味。日本著名导演小津安二郎（一九0三至一九六三）一生拍摄了五十四部影片，时间跨越上个世纪二十至六十年代，其作品所描写的大都是小市民的日常生活与喜怒哀乐，从中我们也可窥见日本的社会变化与世态人情。在小津导演的早期作品中，有三部影片的题名中都用了 “虽然 ”（けれど）这一表达方式，而在其后期的作品中，有两部影片的题名中又都使用了 “味道 ”（味）这一用语。表面看来，似乎只是简单的雷同，但其实这是小津导演风格的一种体现。小津风格，日语称之为“小津调 ”。可究竟什么是 “小津调 ”，论者不少，自然也见仁见智。屈指算来，小津逝去已逾半个世纪，而“小津调 ”仍被不断提起，且常念常新。其中的缘由，颇值得深思。
一、“虽然”所见之人生的伤感与无奈
二十世纪二十至三十年代，小津拍摄了三部 “虽然 ”系列的影片。这三部影片分别是：一九二九年的《虽然大学毕了业》（『大学は出たけれど』）、一九三0年的《虽然没能毕业》（『落第はしたけれど』）和一九三二年的《大人看的故事书同生为人》（『大人の見る絵本 生まれてはみたけれど』，或直译为《虽然我出生了》）。并且，这三部影片都是黑白默片，皆由松竹蒲田摄影所制作;其所描写的对象，分别是少年、在校大学生和刚刚步入社会的青年。
前两部影片的主题基本相同，讲的都是在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日本大学毕业生就业难的问题。这样一个貌似单一的事情，被小津从大学毕业以后和能否大学毕业的角度进行了细致的演绎。在《虽然大学毕了业》中，已经大学毕业的主人公彻夫，每天都拿着介绍信到处去面试，却仍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为了不让家乡的母亲担心，他去信谎称自己已经就职。谁知母亲信以为真，没打招呼就带着他的未婚妻町子来东京找他。无奈之下，彻夫只好竭力掩饰。他每天早出晚归，假装上班。母亲见之，放心地走了。然而，细心的町子看出了破绽，知道彻夫其实并未就业。于是，为应付生活，町子偷偷地跑到风俗店性质的咖啡厅去打工。这部现在仅留存部分胶片的影片，于一九二九年九月在日本公映，上座率如何虽不得而知，但其片名 “虽然大学毕了业 ”竟成了当年的流行语，可见是反映了现实、切中了时弊的。
一九二六至一九三一年，即日本昭和时代的最初几年，其大中专院校的就职率连年走低，最低时甚至不到四成。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一片拍毕意犹未尽的小津，次年又拍摄了影片《虽然没能毕业》。这次，他将视角移到了即将毕业的大学生身上，对他们的学生生活进行了着力描写。影片《虽然没能毕业》中，以高桥为首的大学生为应对毕业考试，有的拼命学习，有的设法作弊。结果是几家欢喜几家忧，机关算尽的高桥不幸落榜，自然也就毕不了业。看着别人兴高采烈地庆祝，高桥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无奈，他只有独自咀嚼着难言的苦涩，眼睁睁地看着毕业的同学西装革履地出去找工作。然而，就业的形势很不乐观，毕了业的同学并没能顺利地找到工作。他们白天在外奔波，晚上垂头丧气地回到住处，毕业的喜悦很快被就业的压力冲刷殆尽。在这样波澜不惊、各怀心事的日子里，寂寥的同学们一起去学校的球场打球。可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因为没能毕业，高桥作为在校生可以免费进入，而已经毕业的其他人则需要付费。或许，这就是影片题名所昭示的，没能毕业会怎样？毕业了又如何？在这一点上，上述两部影片有异曲同工之处。即，与“虽然”相伴而来的，是生活的尴尬和苦涩，而这些往往又难与人述说，留存于心，则徒增伤感与奈何。
紧接着，小津拍摄了被认为是他默片时期代表作的影片《大人看的故事书同生为人》。在一九三二年上映的这部影片中，他透过孩子们的视线，对工薪阶层的挣扎与悲哀进行了扫描。影片的主人公是一对小学生兄弟，虽然刚搬到东京郊外的新兴住宅区不久，他俩却已成了周边小伙伴的 “头儿 ”。在兄弟俩的心目中，爸爸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而其父所在公司董事的儿子却是他们手下跟班的。在这样的定位下，影片的前半所呈现的，是兄弟俩的调皮、捣蛋和父亲的严加管教，而后半则出现极大的反差：在孩子面前威严无比的爸爸，在公司董事面前却卑躬屈膝、媚态十足。这令兄弟俩感到震惊和不解，父子间的矛盾由此产生。然而，大人的世界，小孩子如何能够理解？因此，小津将影片定义为 “大人看的故事书 ”。故事的主角虽然是孩子，但小津让我们看到了并不陌生的人生世相：同生为人，却无法让一切都如自己所希望的那样;而现实残酷、世态炎凉，所折射出的，是小人物的几许无奈、几多悲伤。
小津的 “虽然 ”系列影片，以表示转折的连词为题名，一见之下，使人产生强烈的好奇：已知 “虽然 ”，“但是 ”会怎样？明知后面会是相反的结果，却很想一探究竟。如此题名，别具韵味。尽管 “虽然”系列的影片小津只拍了三部，却仿佛已成了他的一种标签。在小津逝世二十周年后的一九八三年，松竹电影公司拍摄了一部关于小津的纪录影片，名字就叫作《虽然活过小津安二郎传》（『生きてはみたけれど小津安二郎伝』）。显然，这是在向小津致敬。后来，因扮演小津电影中的儿童角色而走红的青木富夫出版了名为《虽然做过儿童演员小说突击小僧一代记》（日本都市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的回忆录。青木先后参加了十二部小津电影的演出，其中就包括了 “虽然 ”系列中的《虽然没能毕业》和《大人看的故事书同生为人》。因此，从其回忆录的题名就能看出，作者身上留下了强烈的小津印记。
二、“味道”中体会的生活之恬淡与苦涩
小津一生，享年六十。因其出生与离世皆在十二月十二日，故而是完完整整的一个甲子。在有生之年，小津用他的镜头，对小市民的生活与情感进行了细致的刻画。有人说他的电影题材不够宽泛，情景有些雷同，且形象也比较单一。对此，他曾自嘲地说自己就是一开豆腐店的，因此只能做豆腐。然而，在他看似平淡无奇的镜头下，细密地演绎着生活的种种。个中滋味，也可体现在食物当中。
一九五二年，小津拍摄了电影《茶泡饭的味道》（『お茶漬けの味』，或译为《茶泡饭的滋味》）。该片由松竹大船（一九三六年一月五日，松竹电影摄影所由蒲田迁至大船）出品，尽管一年前该公司就拍摄了日本的第一部彩色影片，但这部《茶泡饭的味道》仍是黑白片。相隔十年，即一九六二年，小津又拍摄了《秋刀鱼之味》（『秋刀魚の味』）。这是他拍摄的为数不多的彩色影片之一，制作公司仍是松竹大船。翌年，小津病逝。因此，《秋刀鱼之味》成了他的最后一部作品。在这两部影片中，小津用日本人所熟知的食物的味道，来诠释人到中年及开始步入老年的生活与心境。
《茶泡饭的味道》讲的是一对通过相亲结婚、人到中年的夫妇，丈夫来自农村，为人忠厚，虽不善言辞但专心于工作;而妻子则是其社长好友的女儿，整天养尊处优，乐于享受。这种出身与性格上的差异，导致他们的家庭生活不太和谐。丈夫喜欢简单、不加装饰的生活，认为这让自己感到舒服，可妻子偏偏看不惯，觉得他呆板、土气、没有情趣。面对妻子的不断挑剔，憨厚的丈夫总是予以包容，日子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过着。后来，丈夫被公司紧急派赴南美工作。出发之际，妻子却在外地散心，收到家中有事的电报也未及时赶回。待她回到家，丈夫已走，去机场送行归来的亲友纷纷数落她做得有些过分。夜晚来临，独处家中的妻子倍觉孤寂，念及丈夫的宽容与可靠，心中不免有些失落。恰在此时，丈夫因飞机故障突然折返。面对临时归家的丈夫，惊喜的妻子一改往日的冷淡与任性，主动下厨为丈夫张罗吃食。影片此处由于缺少足够的铺垫，使妻子的转变显得有些突然。其实，夫妻二人所吃的，不过是一餐茶泡饭。但恰恰就是这顿茶泡饭，凸显了夫妻二人关系的转变。
对日本人而言，茶泡饭是一种做起来省事、吃起来简单的家常饮食。只要把热茶水浇在剩的米饭上，再配以紫菜、盐或小咸菜，一碗清爽可口的茶泡饭就做好了。茶泡饭本来是日本人生活并不富裕时的吃法，因为简单、易做，味道也还不错，被保留了下来。今天，经过改良的茶泡饭，做起来更加方便，营养也愈加丰富。在日常生活中，日本人虽不是每天都吃茶泡饭，但是一般也都曾吃过。基于茶泡饭的构成与由来，将其理解为粗茶淡饭也未尝不可。粗茶淡饭能有什么味道呢？简单、平常而已。影片中，曾经对丈夫的生活习惯不屑一顾的妻子愿意与其同吃茶泡饭，则预示着夫妻二人的生活虽然平淡，却开始和谐。
如果说影片《茶泡饭的味道》代表了恬淡，那么《秋刀鱼之味》则意味着苦涩。秋刀鱼，顾名思义，原本是一种秋季食材，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和脂肪酸，其鱼肠有一丝苦味。秋刀鱼的吃法虽有许多，但日本人惯常的做法是整条盐烤。所谓整条，就是不开肠破肚。盐烤之后，佐以酱油和柠檬汁，再搭配米饭、酱汤和白萝卜泥。如此，便可尝到酱油的鲜香、淋过柠檬后鱼肉的鲜美及鱼肠的苦味。作为秋令时鲜，秋刀鱼之所以被视作美味，除了它确实鲜香可口之外，还因为其中所夹杂的苦味。这苦涩的感觉，虽只一点点，淡淡的，因与美好的享受相伴而生，所以令人回味。
在《秋刀鱼之味》中，小津一如既往地描绘小市民的生活和情感。影片中，开始步入老年的父亲虽已丧妻，但在女儿的精心照料下，生活倒也如常。一次偶然的师生聚会后，他发现老师原本年轻美貌的女儿现在已人老珠黄、不够耐烦。细问之下，才知原来是为了照顾丧偶的父亲而一直未婚，结果导致性情大变，老师亦为此后悔不已。父亲闻之，心中暗惊，生怕自己的女儿将来也会如此。可担心归担心，未打算续弦的父亲似乎并不急于把女儿嫁出去，因为那样一来，自己目前安稳的生活将失去保障。可是每次同学聚会，好心的老同学总是劝他对女儿的婚事要上心，不然就会步老师的后尘。思前想后，父亲决定要抓紧将女儿嫁出去。然而，嫁女的过程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女儿原本属意哥哥的同学，但由于担心老父和弟弟无人照顾，便悄悄掩埋了心思，结果错失了一桩良缘。为此，父亲和哥哥都有些自责，于是更加积极地为她张罗婚事。终于，姻缘促成，女儿顺利地出嫁了。夜晚，松了一口气的父亲回到家中，没有了女儿的照料，厨房中留下父亲摸索着沏茶的孤独身影。影片就此结束，此情此景，恰与题名《秋刀鱼之味》相呼应，成功嫁女的喜悦尚未退去，孤寂无依的苦涩已涌进心中。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中虽有不少吃吃喝喝的场景，却一次也没有出现秋刀鱼这道菜。不过，对熟悉秋刀鱼的人来说，一见题名就开始回味了。而没有吃过秋刀鱼的人，看见题名则不免要问：秋刀鱼之味，究竟是何种味道呢？当然，看过影片，应该就有了自己的体会，因为那也是人生的一种滋味。
三、弥漫其中的日式情绪与氛围
作为一个著名导演，小津在日本电影史上的地位是不容忽视的;即便是在世界电影之林，小津作为日本导演的一个代表，也是占有一席之地的。下面的例子，可以为此做个注脚。二00九年一至三月，日本著名的电影评论家、日本电影学校校长佐藤忠男在 NHK（日本广播协会）二套节目举办的题为 “电影导演们的肖像日本十位艺术大师的轨迹 ”的系列文化讲座中，将小津排在了第四位，前三位分别是黑泽明、今村昌平和木下惠介。这四位当中，对黑泽明和小津的介绍各占了两期节目，而其他两位则只有一期。仅此，小津在日本电影史上的地位和影响便可见一斑。二0一二年，在英国电影协会发行的 Sight&; Sound杂志每隔十年举办一次的 “电影导演所选最佳影片 ”的评选中，小津一九五三年执导的影片《东京故事》（『東京物語』）被世界上参与评选的三百五十八位导演遴选为最佳影片第一名。其时，距小津故去已近乎半个世纪。如此看来，小津的电影仿佛是一壶陈年老酒，不但味道醇厚，而且还历久弥新。
只是，这种醇厚的味道，确切地说，应是指小津电影所营造的日式情绪与氛围。因为，无论是从影片所讲述的内容，还是所呈现的画面，抑或是所刻画的人物性格来看，小津都力求展示传统的日本美，他对传统、对美的追求可谓是达到了极致。小津的电影作品中，不会出现丑陋的抑或是令人不适的场景与画面，不曾出现军人，甚至连雨天都极少出现。他只拍看上去简单、唯美、不造作的镜头，所讲述的故事，无非是家庭与人生：儿女、父母、夫妻，忍耐、理解与等待，其情节并不复杂，亦好像似曾相识。只是，这二者结合所产生的 “此情此景 ”，往往令人为之心中一动。在其平静、素雅的镜头下，日常的生活与人生的过往悠长地流淌。如此精心的表现手法，自然是很好地满足了人们对旧时光、老做派的缅怀与向往，但同时也令其寓于形式美的框架当中。
早期的小津影片，受美国好莱坞电影的影响，日式情绪与氛围虽不甚浓厚，却也时有显露。例如，在影片《虽然没能毕业》中，学生们寄宿的人家为庆祝他们顺利毕业，特意为其准备了红豆饭。但是，没能通过毕业考试的高桥却感到难以下咽。由于红豆饭在日本是一种喜庆的象征，所以此处它的出现所营造的是一种传统的日式氛围。此外，“虽然 ”系列影片的题名，以表示转折的语气出现，仿佛欲言又止，颇为暧昧地留下了可供揣摩的空间。这种用法本身，也是日式情绪的一种表现。
及至后期，小津电影中的上述味道愈加明显。在反映生活方面，日本百姓所熟悉的食物，如茶泡饭、拉面、炸猪排饭、秋刀鱼等，不断地出现在小津的电影当中，既拉近了与观众之间的距离，又使影片充满日式生活气息。在表达情感方面，小津倾向内敛、含蓄、自然，就连台词他都设计得极为简短。他所挑选的演员，如“味道 ”影片的主演佐分利信和笠智众，在气质上都显得老派、绅士，给人以敦厚、寡默的感觉，比较符合传统日本人的性格审美特点。或许也因为此，他们才多次为小津所起用，出演他的影片。在拍摄《东京故事》时，小津将其创作的基准明确地阐释为 “物哀 ”（物の哀れ）这一日本美学观念。一般而言，“物哀 ”被看作触景生情、感时伤怀，情趣优雅、恬静，情感细腻且深沉。小津认为，自己的主题是 “物哀 ”这一极为日式的东西，既然是在描绘日本人，那么这样就可以啦（松竹编：《小津安二郎新发现》，讲谈社一九九三年版）。
当然，小津导演的电影中，在“物哀 ”之外，体现日式氛围的 “闲寂”（侘び）与“幽静 ”（寂）等场面亦不鲜见。如《茶泡饭的味道》中，丈夫离去后空荡的房间;《秋刀鱼之味》中，女儿出嫁后父亲孤独的身影，这些镜头与画面，无言地展现了日本文化中极为传统的审美情趣。至此，反观小津 “虽然 ”系列和 “味道 ”影片题名中所表现出的人生况味，可以发现，原来这些伤感与无奈、恬淡与苦涩，正是其所营造的日式情绪和日式氛围的具体体现。
关于小津的电影风格，迄今已有诸多的讨论。例如低机位镜头的运用、正面的拍摄手法、相同的题材、不变的主题等。还有，小津电影的制作班底、演员也很固定，有时连影片主人公的名字也相同，都叫 “喜八 ”、“纪子 ”、“周平 ”或“周吉 ”。甚至，光是嫁女的题材，小津就拍了好几部，《秋刀鱼之味》不过是其中之一。总的来看，小津主要还是围绕家庭来描绘人生。而人生的重头戏中，少不了恋爱、婚姻、工作和家庭。尽管小津导演终身未婚，没有组建自己的家庭，但是其作品显示，他是很传统的一个人。小津对传统的家庭和婚姻是认可和接受的，他自己也一直和母亲住在一起。从这个角度来讲，小津之所以热衷拍摄家庭剧，或许是因为他不曾真正地拥有，所以才会更加地向往。
就其作品而言，无论是相近的故事，还是相似的镜头，不变虽难免有单调之嫌，但同时也令人感到熟悉、亲切且心安。不同的是他镜头下所演绎的人生：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感觉，从少年、青年到中老年，不同的阶段也会有不同的体验。少年的惆怅、青年的不安、中年的恬淡、老年的苦涩，这些隐含在小津以 “虽然 ”和“味道”为代表的电影题名中的人生况味，虽不是生活的全部，却以其较为浓郁的日式情绪和氛围，为人们所欣赏。并且，随着生命的轮回，上述人生况味还在被不断地咀嚼着。正所谓故事虽老，但感受隽永。这在某种程度上，或许也能够说明：为何小津已逝去了半个世纪，可他的电影至今仍能够引起共鸣。
作者：孙雪梅
来源：《读书》2016年0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