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清流是一种什么样的特别文化?

魏晋清流

中国历史朝代歌中有一句:“三分魏蜀吴,二晋前后延,南北朝并立,隋唐五代传。”我们将前三句概括便是本文要讲述的历史时期—魏晋南北朝。这段时期跨度不短,从220年曹丕代汉建魏到589年隋军灭陈完成统一,前后达369年。在这段时期里,华夏大地政权更替频仍,连年征战,民不聊生,不过,此时的社会思潮并未陷入桎梏,反而激荡澎湃,孕育出艺术上崭新的姿颜,整体上比汉代又前进了一大步。我们先就这一時期图画的题材和风格做三点概括,使大家有一个总的印象。

首先,魏晋南北朝延续了汉代艺术的写实传统,这点突出表现在河西走廊一带魏晋墓葬中的彩绘砖上。其实,自东汉末年,由于物资匮乏,中原地区已渐兴薄葬,但到魏晋时,河西走廊一带并未受较大影响。绘制彩绘砖的画匠极可能是当时社会底层的民间画工,生活阅历丰富,各种生产生活场景熟稔于心,所以绘画中广泛涉及现实题材。据相关学者统计,这些绘画作品中囊括了“农桑、畜牧、井饮、狩猎、林园、屯垦、营垒、庖厨、宴饮、奏乐、博弈、牛车、出行、坞壁穹庐、衣帛器皿、营帐、驿传、牵驼、车舆、滤醋、蚕茧、丝束”等众多现实题材。这些题材正是我们研究古代科技史、物质文化史求之不得的宝贝,更令人欣慰的是迄今出土的彩绘砖数量可观,嘉峪关、酒泉、张掖一带出土数量竟有700多块!较之于魏晋南北朝其他地区或其他图画题材,魏晋彩绘砖可算得上一股时代的清流,故此本文也以之命名。

其次,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化深受玄学和佛学的影响。魏晋玄学,是当时士大夫挣脱经学迷信,用道家汇通儒家的一次极端尝试。一心追求内心修养而轻身外之物,结果是培育了一大批清谈家,其中典型代表便是著名的“竹林七贤”,有人称他们是我国有史以来最放肆的知识分子,与之相关的故事广为流传。最能体现这几位贤人清雅之姿的当属南朝时期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整幅画藏于南京博物院,由近300块砖拼嵌而成,八位名士宽衣博带,席地而坐,高雅闲适,画风自然空灵,正是魏晋风度的真实写照。佛教在两汉之际传入我国,但在汉代只是依附黄老之学,并无大的影响。到了魏晋南北朝,佛教文化兴起,我国著名的石窟,如敦煌、云冈、龙门、麦积山、响堂寺等,无一不是始于这一时期。这些石窟中的壁画也“见证”了不少当时的科技。当年寺观壁画想必也类似,只可惜时光荏苒,“南朝四百八十寺”,已无“楼台烟雨中”。

第三,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专业画家开始登上历史舞台。老师在历史课上教授原始社会的历史时,经常会讲到两次社会大分工(畜牧业从农业中分离;手工业从农业中分离),分工意味着专门化程度提高,也使得一部分人术业有专攻。绘画也是如此,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以绘画谋生之人,而且培育了流芳百世的大画家曹不兴(三国,吴)、顾恺之(东晋)、陆探微(南朝,宋)、张僧繇(南朝,梁),后三位被明代杨慎归于“画家四祖”(另一位是唐代吴道子)。遗憾的是,这几人中只有顾恺之的画(摹本)流传至今,比如,故宫博物院藏的《洛神赋图》《女史箴图》《列女仁智图》。其中《洛神赋图》中的双体船有极高的技术史料价值。由于众多专业画家投身创作,绘画理论得到了充分发展。西晋文学家陆机认为绘画和文学一样重要,并认识到其独特的价值:“丹青之兴,比雅颂之述作,美大业之馨香。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绘画的功能在于“存形”,这种写实传统和价值正是画说科技史最需要的。南朝画家谢赫在《古画品录》中提出绘画“六法”,更是被后世奉为经典。

对这一时期绘画艺术有了总体了解后,让我们先把目光聚焦于魏晋彩绘砖。

“耕-耙-耢”的耕作体系

在我国古代有一部非常重要的农学著作—贾思勰的《齐民要术》,这一著作成书于魏晋南北朝时期。《齐民要术》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是我国现存最早、最完整的一部农书。贾思勰是齐郡益都人,大致在如今山东寿光县一带;其生卒年不详,目前仅知道他曾做过“高阳太守”,可是北魏时曾有两个高阳郡,一个在今天的河北境内,一个在今天的山东境内,学界争论纷纷,目前仍无定论。不过,《齐民要术》成书的年代大致可确定在530~540年。《齐民要术》涉及的内容非常广泛,用书中的话说是“起自耕农,终于醯醢(xīhǎi),资生之业,靡不毕书”。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该书系统总结了我国北方旱田以“耕-耙-耢”为核心、以防旱保墒为宗旨的精耕细作体系。

耕-耙-耢,是怎么回事呢?理解它们的关键无非三种农具:犁、耙、耢。在《画说科技史之一:汉画万象》(发表在3A)中,我们已经提到了犁。汉代的犁,发展已经比较完备,特别是发明了配套使用的耕盘之后,耕作中回转更便利,而且牲畜两侧用力就比较均匀,使得古人的耕田作业能力更进一步。汉代耕盘的使用还不常见,在汉代图像中最常见的是二牛抬杠式,使用的是长直辕犁。汉代已经出现了单牛驾一犁的耕田方式,只是具体的系驾法并不清楚,也即“牛是如何拉犁的”我们并不清楚。到了魏晋时,一种学术界关注较少的双辕犁出现了。比如,甘肃酒泉西沟魏晋墓彩绘砖中这幅画(图1),描绘的就是一幅牛耕图,可以清楚看到牛身后的犁有两根辕,从犁梢底部延伸到牛颈。这种犁在后世并不多见,因为牛的身躯有一定宽度,双辕从牛身后分开后,无论在牛颈部如何连接,总要再有一定程度的收拢,但具体的技术细节现在仍无定论,只有一点可以确定,魏晋时我国出现了双辕犁。从技术史的角度看,这种犁较汉代那种带耕盘的犁有些落后,因为有了耕盘,犁身便可以缩短,耕田过程中回转就比较方便。这便产生了一个问题,为何随着时代的进步,魏晋时的技术反而落后了?其实这种状况在古代并不罕见,很大程度上这是技术传播的问题,山东滕州画像石上那种耕盘(《话说科技史之一:汉画万象》一文),可能使用的地域很少,而且迄今尚未发现汉代将其用于单牛耕田的证据,这也是很吊诡的事情,有待更深入地研究揭秘。

图1.酒泉西沟魏晋墓彩绘砖“耕田图”

耙和耢是两种整田农具,所谓整田,就是犁田后平整土地,以待播种。后世的耙主要有两种,一种方框状,一种人字形,下方有铁齿,使用的时候上方或站或蹲一人,在畜力牵引下可以把田中大的土块打碎,同时起到一定的平整作用。后世的耢以方形木为框架,其中编上荆条,使用方法和耙类似,可以进一步磨碎小的土块(故耢也称为耱),同时平整田地。笔者还记得小时候见过叔叔站在马拉的耢上,双手拽住马尾劳作的场景。有时候我也体验一把,尽管只是蹲在耢上,倒也惬意自得。不过,魏晋时期的耙和耢还不是这种形态,这也反映了整田技术的演进过程。先说耙,耙的主要特征是带齿,其形象最早出现在魏晋彩绘砖上,甘肃嘉峪关新城五号魏晋墓出土的彩绘砖(图2)T字形耙跃然“砖”上,系驾方式仍是二牛抬杠式,只是因为艺术表现手法之故,牛颈上的横杠被省略了。当然,魏晋彩绘砖上亦有单牛拉耙的,不过其系驾方式还不清楚。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图像有时用处极大,有时也会丢失重要的信息。再说耢,耢的形象在汉画像石上已有,但数量极少,在魏晋彩绘砖上不但可以看到汉代那种横木状的耢,还可以看到框形耢(图3),后者明显有荆条或藤条编于其中,这和后世框形耢的差别已经很小了。《齐民要术》首次记载了耕-耙-耢体系,但是该书没有一幅图,对器物形制的描述又十分吝啬,不知害苦了历史上多少读书人!幸运的是,较早的魏晋彩绘砖为其做了最好的脚注。

圖2.嘉峪关新城魏晋五号墓彩绘砖“耙田图”

图3.张掖高台县魏晋墓彩绘砖“耢田图”

杆秤起源的谜团

上述魏晋彩绘砖印证了历史,但有时图画也会把研究者、欣赏者引入误区。例如,我国学者对中国杆秤起源问题一直存在争论,便与一幅“误绘”的临摹图有关,也可以说是一次 “误绘”引发的学术谜案。

在现今城市的大商场、菜市场中,杆秤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不过,在农村地区它还在广泛应用。杆秤本质上是一种非等臂杠杆,需要掌握一定的力学知识方能制作。早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印度河流域已经使用等臂天平。我国在战国时期的一些墓葬中曾出土多件等臂天平,其中以长沙左家公山出土的一套天平最完整,包括木杆、两铜盘和一套砝码。在我国,杆秤的使用要晚些,但究竟起源于何时,学界存有争议。

争议的原因要从敦煌莫高窟北魏第254窟一幅壁画谈起。1979年4月,学者刘东瑞在《文物》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其中引用了第254窟一幅佛教本生故事“尸毗(pí)王割肉贸鸽”图,就在这幅图上绘有一“杆秤”。但是,另一位学者刘文引用的是他人摹绘的一幅图(图4),临摹的时候临摹者把原图右方的尸毗王改绘为一秤砣,结果活生生把一等臂天平“变”成了杆秤。后来,这一错误结果以讹传讹,流传甚广,就连科技史界陆敬严、华觉明主编的《中国科学技术史·机械卷》也沿用了此图,一时成了我国最早使用杆秤的图像证据。更有趣的是,本来图中画的是天平,提纽就在中间,如果改绘成杆秤后,位于中间的提纽就解释不通了。为了解释得通,前述《机械卷》只好写道:“敦煌莫高窟北魏壁画中的执秤图(即第254窟壁画),虽属提系杆秤,但秤的制作比较原始,提纽几乎在衡木的中央,秤盘的篮子处于重臂一端的中间,这种杆秤依然保留有不等臂秤的痕迹。”可见,那位临摹者真是害人不浅,害得科技史学者如此“委曲求全”,硬是把无法解释的画解释“通”了。那么,是谁最早发现了临摹者的误改?他是敦煌研究院王进玉研究员。王进玉在《敦煌学与科技史》中专门论述过此问题,同时他发现敦煌莫高窟晚唐第156窟有一幅卖肉图中绘有一杆秤,这是我国迄今最早的杆秤图像证据。

但是笔者认为,魏晋南北朝时期,杆秤应该已经使用。前述《机械卷》引用了南朝画家张僧繇绘制的一幅执秤图(图5)。但该图其实出自现藏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图》中的亢宿,有人认为该画的作者是唐代的梁令瓒,也有人认为是张僧繇,只不过现存的是唐摹本(还有人认为是梁令瓒摹张僧繇本)。尽管作者仍存争议,但该画年代为唐代,美术史界并无异议。退一步讲,即便是张僧繇画作的唐摹本,作为南朝已出现杆秤之证据仍不可靠,因为美术史上以摹绘之名行改动之实的不在少数。那么,笔者为何认为魏晋南北朝已经出现杆秤了呢?理由有二。

首先,约450年,北魏道士李兰发明了一种新型计时工具“秤漏”。该事件在梁代沈约《袖中记》和唐代徐坚《初学记》均有记载,“以器贮水,以铜为渴乌,状如钩曲,以引器中水于银龙口中,吐入权器,漏水一升,秤重一斤,时经一刻”。很显然这是一种将水的重量转换为时间单位的仪器。中国科技史学家李约瑟、华同旭等复原了秤漏的结构,从结构上看,均采用了杆秤。或者说,李兰发明的秤漏是以杆秤的普遍使用为前提的,而不可能相反。

图4.敦煌莫高窟第254窟“尸毗王割肉贸鸽”图(临摹)图5.亢宿

其次,1989年河南焦作嘉禾屯林场出土了一批窖藏铜器,考古学家孙机认为,同窖出土的秤砣和秤盘便是同一杆秤的部件,年代为北魏或略晚。

因此大致可以认为,杆秤在魏晋南北朝时已经出现,但仍未发现相关图像资料,最早有较明确纪年的杆秤形象出现于莫高窟第156窟的卖肉图,该窟建于唐大中年间。敦煌莫高窟的壁画还蕴藏了哪些科技史上的秘密?我们将在下一篇系列文章中揭晓。

作者:史晓雷

来源:《百科知识》2018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