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青年冲撞大众文化圈,九连真人肯定不是第一个。他们的快速蹿红,不仅显现出地方文化魅力,更是给所有留守家乡的有梦青年注入强心剂。
一
“九连真人?没听说过。”
在《乐队的夏天》开赛的预投票环节,参赛者们依次投出“你心中的热门乐队”,场下多是在音乐圈彼此熟悉又有资历的乐队。“九连真人”乐队只得到了一票,来自小镇的他们,看着面生。
正式录制后,上场次序靠后的九连真人一直坐在第二现场的沙发上。按照赛制,31支乐队轮番登上舞台,乐迷们现场投票决定晋级与否。所有乐队只有一首歌的机会,得票最多的16支乐队进入下一轮。
看着别人演奏时,成员们想同现场的人熟络一些,小号手阿麦掏出奶奶做的花生米,和众人分享。参加节目第二天,终于轮到九连真人表演。
三个小伙子登上舞台,先是一阵客家话的对白,独具一格的方言演唱和着电吉他、鼓声将听众引入情景,接着嘹亮的小号突然杀出,整个现场沸腾了。一首《莫欺少年穷》,瞬间让人记住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乐队。
《莫欺少年穷》是来自县城的乐队成员们真实生活情景写照。歌曲的叙事围绕着一个名叫阿民的留守青年展开,和所有年轻人一样,阿民想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世居山乡的父辈却觉得,年轻人的想法很幼稚,还不如服从大人的安排留在家乡。
切实的痛感,搭配着九连真人富有活力的表演,也震撼了现场的大牌乐手们。盘尼西林乐队的主唱小乐说,他们是到现在为止所有乐队里,最锋利的;反光镜乐队的鼓手叶景滢更是直言不讳,他说,九连真人就像突然从海底冒出的水怪,完全没想到。
第一阶段比赛结束,九连真人以148票的成绩排名第六。节目播出后,收视率持续攀升,九连真人瞬间爆红。已经很久没有一支摇滚乐队让大众如此兴奋了。他们的热度甚至溢出了这档综艺节目本身,那段时间,知道“九连真人”这个名字,都是值得在朋友圈里炫耀的事儿。
到了第二赛段,九连真人改编了李宗盛的名曲《凡人歌》,并融入了客家山歌《三斤狗变三伯公》。这首改编的歌曲也颇具现实感,主人公李三雄没钱没地位,被称之为“三斤狗”,结果李三雄的儿子下南洋挣回好几箱黄金,大家又叫他三伯公。拼搏与沉浮,也是广东这片土地层出不绝的故事。
等到第二赛段结束,九连真人以167票的成绩,在所有乐队中排名第二,成为争夺冠军的热门。三个来自偏远县城的年轻人,终于走到了万众瞩目舞台中心。
受访者供图| 主唱兼吉他手阿龙
二
九连山南起广东,北面与江西交界,山间贯穿着河流、山涧、瀑布。在广东客家人的传说中,九连山里封存着一处难以到达的桃源。而在山脚下的连平,就是九连真人乐队成员们的故乡。
连平县的人口只有41万,居民多是历史上从中原地区迁徙来的客家人,贫困,地处偏远。宗族、家庭、孝道、寻根的意识,深植在这一块土地上。
参加《乐队的夏天》之前,乐队的成员们一直生活在连平。主唱兼吉他手阿龙是当地一所学校的美术老师,小号手阿麦教音乐,贝斯手万里做音乐器材和设备租赁。
阿龙是九零后,初中时迷恋游戏,家里为了让他戒断网瘾,给他买了一把吉他,于是,音乐成为他唯一的解药。大学毕业后,阿龙和所有年轻人一样,闯荡深圳。从阿龙的父辈开始,闯深圳、闯广州就是九连山区年轻人的必经出路。
在深圳,找不到专业对口工作的阿龙寄身在一家游戏公司做原画设计师。每天早上7点爬起来上班,晚上到凌晨才回出租屋,薪酬月光,只得利用下班时间跑去琴行,兼职教吉他课。
赤手空拳闯荡深圳,哪有那么容易。家里打来电话,问阿龙过得怎么样,如果太辛苦不如回去,阿龙从来报喜不报忧。好像一旦回乡,便默认在竞争中被淘汰,判了死刑。干了一年,赶上游戏行业洗牌。阿龙所在的公司大规模裁员。他没要赔偿金,主动提了离职,回到连平,在学校当了美术老师。
回家那天,阿龙在车上听着交工乐队的《风神125》。这是一支来自台湾的客家乐队,歌曲讲述的就是一个在城市闯荡,郁郁不得志的少年,其中有句歌词写:拜托(土地公),把路灯,全部都关掉。那意思是,不要让邻居们看到我回来了。阿龙边听边流泪,他觉得歌里的人就是自己。
比阿龙小两岁的阿麦是乐队的小号手兼副主唱。他是一名留守儿童。父亲是文盲,担心阿麦受不到良好的教育,把他从小送到外公外婆那里。阿麦在广东阳江读大学,大学里阿麦主修键盘,辅修小号,毕业后留在当地一个私立学校做音乐老师。白天教课,吃饭,晚上回员工宿舍备课,睡觉。每天重复这一套,周而复始。他觉得压抑、无聊,更放心不下远在连平的外公外婆。二老身体不好,也没有亲人在旁照顾。考虑再三,一年后,阿麦辞职回到故乡。
贝斯手万里出生在1982年,是家中独子,早年在珠海求学,也在当地工作过。他家中有年迈的奶奶,爸爸身体也不好,半年就要住院一回,直到现在每天还要吸氧。他回到连平照顾家人,却无法割舍对音乐的热爱,索性在家附近的居民楼一层开了乐器行,做起音响、舞台设备租赁的工作。
在县城里开了乐器行,万里逐渐成了 “连平音乐教父”。在他小小的店铺里,三个闯荡大城市梦碎的小镇青年碰到了一起。
受访者供图| 从左到右:万里、阿麦、阿龙
三
在散着步就可以跨越整个县城的连平,搞音乐的人并不比搞原子弹的人多多少,街头巷尾很快就能聚在一起。在乐器行,先后认识的阿龙、阿麦和万里,一来二去就排练上了。乐队就这么组了起来。
最初的排场室内是万里家的乐器仓库。水泥墙凹凸起伏,吉他、键盘等各式乐器靠在墙上,挤占着本身就不大的空间。万里拿了一个轮胎,架上木板充当茶几,排练间歇他一轮一轮泡茶,乐队就这样一起聊天,喝茶,排练,唱歌。
在小镇里做乐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习惯了民乐、戏曲的当地居民,将他们鼓捣出的声响视为恼人的噪音。住在仓库周围的大爷大妈们,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投诉,希望他们可以安静下来。阿龙三人只好选择在傍晚时分排练。
好不容易搞定了投诉,乐队又面临着新的竞争对手。排练室对面是县城最大的明珠广场,每天傍晚是广场舞开启的时刻。“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热烈的舞曲一阵阵传来,咚呲咚呲的低音炮没完没了。
可是,阿龙三人依然希望,广场舞能跳得久一些,因为舞曲响起的时候,大家都吵,没人会计较他们的响动了。谁也想不到,广场舞成为三个年轻人音乐理想的掩护。
玩音乐的费用,是乐队面临的另一个难关。各种乐器的设备支出,相比大家工作的收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乐器时不时更新换代,就更烧钱了。他们不得不在网上购置二手乐器,出毛病了,就让万里修修补补。
每天下班后,阿龙和阿麦往排练室赶,三人常常因为来不及吃晚饭而饥肠辘辘。排练结束后,他们就一起去吃牛腩汤粉,热乎乎的汤汁灌下去,好像乐队就能继续走下去了。
阿龙说,离开城市回到家乡,在别人眼里意味着被淘汰掉,甘于接受父辈的安排与支配。可他终究不服,音乐是他证明自己的方式。
零星的,乐队开始有些小型的路演,万里也会带着他们下乡演出,以演唱听众熟悉的“口水歌”为主。临时搭建的小舞台上,同场还有唱美声的、唱民歌的、跳广场舞的。台下的观众凑凑热闹,看他们的眼神像在看耍猴。
2018年5月4日,他们参加了一场青年节的文艺晚会,三人将那天视为乐队成团的日子。登上舞台需要一个名字,一个足以令人铭记的符号。
现在大家都知道,这个名字叫九连真人。“九连”是山清水秀的九连山,“真人”二字,与修道无关,意思是真人真事。因为他们的歌,都是三人最真实的想法、经历和体会。
受访者供图| 九连真人在《乐队的夏天》
四
2018年6月22日,九连真人应邀去深圳参加演出,担任海朋森乐队的助演嘉宾。这是乐队第一次在真正的摇滚舞台演出。“这比排练室里自娱自乐爽快多了。”阿龙说,这才是乐队该有的样子。
等到7月,九连真人参加滚石原创乐队大赛。为了参加这个比赛,阿龙每天回家熬夜写歌,用吉他弹出旋律,再用手机录下来给其他两人听,《莫欺少年穷》这首歌,就是在这期间写出来的。
那一段时间,阿龙疯狂地听四川的说唱。川渝地带用方言做出来的音乐给了他强大的冲击。另外,台湾的客家音乐人,比如林生祥、交工乐队也让他看到,以方言带出歌曲独特味道的做法。他决定,九连真人的歌,要用最熟悉的客家话演唱。
九连真人一路挺进复赛、决赛。11月,比赛进行到最终阶段,宣布名次时,他们紧张地期待着。当时台下的评委,就有现在《乐队的夏天》的评委张亚东。直到大赛宣布,第一名九连真人,三个人激动得不知所措,阿麦举起红盒黄布裹的玻璃奖杯,阿龙和万里伸出大拇指比出“赞”的手势。
滚石原创乐队大赛期间,舞台下坐着一个名叫宋佳的女士,看了九连真人的演出后,她说:“那是我唯一一个在底下看了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宋佳是著名乐队后海大鲨鱼的经纪人,此外她还有另一重身份,那就是音乐界著名推手黄燎原的助理。黄燎原曾一手扶持起来的唐朝乐队、二手玫瑰和何勇,每一个说起来都如雷贯耳。
本来黄燎原已经打算退休,了解到九连真人这样一支来自广东连平县城的乐队后,宋佳成为九连真人的经纪人,而黄燎原则在幕后担纲推手。
等到《乐队的夏天》综艺节目,九连真人顺利“出圈”。“很燃”、“炸裂现场”、“眼睛里有火”,成了人们对九连真人音乐的真实评价。
受访者供图 | 九连真人粉丝作品
“跟父辈做斗争,是很多独生子女都会面临的问题。”阿龙说:“职业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任何一方没有权干涉我们选什么职业。”
九连真人在歌曲里,鼓励年轻人不要受家庭和宗族的羁绊,不要“被亲情安排的生活”。但现实中他们离开故乡,又回到故乡,偏偏最放不下的就是亲情,心甘情愿担起家庭的责任。
阿龙和阿麦说,他们不会离开连平,依然想把县城的日子维持下去。靠近家人,有一份正职工作,把一切所见所想在音乐中释放表达,这是他们最舒适的状态。
至于万里,他有个小女儿,每天放学都在等着他骑小摩托来接。女儿见到爸爸后,总撒娇地说肚子饿,缠着他买些甜糕饼,晚上的时候拿小彩笔画画给他看。如果要离开这个能把他心融化的小女儿,万里心中有一万个舍不得。
乐队走红后,收到了全国各地无数的反馈,有一条很长的信息让阿龙印象深刻,是父亲的同事转托的。这位素不相识长辈告诉阿龙说,通过乐队的歌曲,“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活经历,和家庭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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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龚禧 李一伦
编辑 | 雷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