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T重塑梦工厂
互联网正在争夺艺术殿堂内的荣光,并逐步在商业上占据优势,渗透进电影这个传统行当的最后一片城池——用全新的牌桌规则。
△早在2014年,中国第一代民营电影公司老板、博纳影业CEO于冬就曾“预言”:电影公司都将给BAT打工。
变化悄然显露在北京国际电影节上。
三年前,第六届北京国际电影节开幕式上,6位中国电影大佬同框亮相舞台,他们是万达影视集团总裁曾茂军、博纳影业CEO于冬、光线传媒总裁王长田、乐创文娱CEO张昭、安乐总裁江志强、华谊副总裁叶宁。
但在前几天的2019年北影节开幕式上,大佬们齐刷刷消失了。几天后,4月17日的一场官方论坛里,华谊兄弟CEO王中磊现身了——作为唯一到场的传统影视公司大佬,参加“互联网电影主题论坛”,这也是北影节在办到第九届时,首次新增的论坛主题。在这场论坛的嘉宾介绍里,王中磊排第三位,前两位分别是爱奇艺创始人兼CEO龚宇、阿里影业高級副总裁兼淘票票总裁李捷。
早在2014年,中国第一代民营电影公司老板、博纳影业CEO于冬就曾“预言”:电影公司都将给BAT打工。只不过,过去五年,中国老牌电影公司们从未真正给BAT打过工。
牌桌上,诸位娱乐大亨暗自较量,既有共同的敌人,也各怀心思。他们分别是最会做生意的于冬、最爱交朋友的王中军、记者出身的王长田、学术大师张昭,以及半路杀来的前首富王健林。曾经,桌上并没有BAT的位置。
眼下,影视创作领域的后起之秀令人惊叹,他们一边收获成绩,一边谦虚言谢。用圈内人的话说就是,比起恃才傲物的第五代(导演),年轻人想得很清楚,也更懂得合作。在挑选合作对象时,很多人选择与互联网巨头在同一张桌上谈笑风生。
过去几十年里,冲击奥斯卡、与好莱坞平起平坐,是几代中国影人的夙愿。今年3月,阿里影业作为重要出品方之一的《绿皮书》获最佳奥斯卡影片。腾讯影业的名字也和漫威、华纳、派拉蒙等好莱坞大厂频频绑定,出现在《神奇女侠》 《毒液》等大片的出品方名单上。
互联网正在争夺艺术殿堂内的荣光,并逐步在商业上占据优势,渗透进电影这个传统行当的最后一片城池——用全新的牌桌规则。
失守
春节后的国产电影市场一片冷清,一季度票房大盘较去年缩水16亿元。市场萎靡了近两个月后,各大影视公司相继发布一季度业绩,又将不太好的情绪蔓延:光线传媒预计Q1净利润同比下跌逾94%。实际上,从2016年开始,光线的营收就已经陷入困境,同比增长从13.66%、6.48%一路下跌到-17.23%。
同样的问题,也在华谊身上出现。根据财报,华谊兄弟2019年Q1预计直接亏损在9172万元至8672万元区间内。从2016到2018年,华谊营收变化是-9.55%、12.64%和-1.23%。其中2017年那次正增长,主要得益于《芳华》 《前任3》等多部爆款影片,但这样的年份无法人为复制。
传统影视公司业绩过山车已经不是新鲜事。过去,各大影视公司会通过发展电视剧、经纪、投资等方式稳住数字。现如今,困扰更多来自如何找到新的收入来源去突破天花板。
互联网影视则蹚着一条全然不同的商业道路:搭建互联网基础设施、为合作伙伴做互联网宣发。几年摸索下来,阿里影业收益曲线呈现缓慢爬坡:2019财年上半年经营净亏损达1.54亿元,较上一年同期的4.31亿元大幅缩窄64.1%。
“中国没有好莱坞六大电影公司,但中国有阿里和腾讯。”4月17日的前述论坛后的采访中,李捷认为,互联网和传统电影公司其实是同一类,只是路径不同。好莱坞有传统的六大电影公司。在中国,即便是头部的电影公司也很小,但阿里和腾讯足够大。因此,在未来中国电影发展的路上,互联网巨头要承担的责任注定不一样,“这是和好莱坞全然不同的情况”。
时间倒回数年,话语权还不是这样的。2006年,马云入股华谊兄弟,一度持有13.5%股权,仅少于王中军、王中磊两兄弟。那时,他曾问王中军,“你是想赚钱,还是想做中国的时代华纳?”王中军说想做时代华纳,马云表示认可,确定了投资,并告诉王中军要学会重塑商业模式。
虽然嘴上说着向互联网学习,好几年时间里,除了挣快钱,王中军们还是没蹚出新模式。在美国等发达市场,除了卖电影票,院线后市场(影院以外的其它发行渠道)可达到院线市场的1.8倍;但在中国,所有互联网发行渠道的收益加起来,也只有院线收益的20%。
对此,爱奇艺会员及海外业务群总裁杨向华的理解尤为深刻,“爱奇艺从诞生至今,一直在商业模式上探索。”他认为,未来几年,电影在中国的互联网播放市场及其它市场加起来,也能达到院线票房的1.8倍,“互联网能带给电影行业的改变还有很多”。
“很多”其中就包括最直接的威胁:带走电影公司的筹码——中国具有创作力的电影导演。为此,于冬曾抱怨,“中国导演现在成了全世界最享受的导演,他们越来越没有预算限制,越来越不用听制片人的话,因为现在钱多,导演们坐庄,拿着剧本、创意在融资”。
越来越多的年轻导演,正经历前辈们不曾有过的时代:动辄上亿元的投资款项、业内顶级的演员、编剧和制片人为他们忙前跑后。不论在财力、物力和人力规模上,擅长大力出奇迹的互联网业正重新培育创作者的环境。
大洋彼岸的好莱坞亦是如此。一方面,《复仇者联盟》 《正义联盟等》传统好莱坞系列正批量复制;另一方面,许多主打艺术性的独立电影正在美国爆发,在他们背后,是Netflix、亚马逊等互联网势力。
在传统电影求生存的时候,互联网讨论的却是创造力,以及如何让传统影视活下去。
二十年开疆辟土
中国电影的天下,是大亨们一步一个脚印蹚出来的。如果传统影视真死了,中国电影的根基也不可能稳。
如果把好莱坞比作一位姑娘,1994年正是她最好的年华。那年,迪士尼拍摄《狮子王》,创下9.87亿美元的全球票房纪录并保持了16年之久。也是这一年,豆瓣电影TOP100中榜首的几部影片陆续上映。
华谊兄弟董事长王中军正是在那时回国的。带着美国学习期间兼职赚的10万美元“巨款”,王中军回京成立了“华谊兄弟”广告公司。4年学习期过后,他尝试投资了三部影片,陈凯歌的《荆轲刺秦王》与姜文的《鬼子来了》都亏了,冯小刚的《没完没了》则小赚一笔。
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电影市场正处在昏暗的低迷期,电影院里每天都在上演大萧条。与此同时,扎根黄土文化的第五代导演们在角逐奥斯卡的舞台上节节败退,艺术与商业一起没落着。
直到2000年的那个春天,华人导演李安与《卧虎藏龙》横空出世,以2.05亿美元的全球票房和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惊醒了中国电影人。要知道,当年中国全年电影票房不过8亿元。
此后,新画面影业和它的主要操控人张艺谋、张伟平开始筹划自己的新国产商业大片,《英雄》也的确成为了彼時市场上的最大亮点,直到今天仍是国产电影全球票房最高纪录的缔造者。两部影片的接连刺激下,冯小刚、陈凯歌等人坐不住了,《无极》 《夜宴》顺势喷发,张艺谋也乘胜追击了《十面埋伏》 《满城尽带黄金甲》……
武侠片成就了中国商业大片时代,民营制片公司也因之成为年度票房的主力军。这是迄今为止老板与投资人依旧对古装武侠抱有幻想的重要原因,也是传统影视公司在类型创新上落败的关键一步。
在传统电影求生存的时候,互联网讨论的却是创造力,以及如何让传统影视活下去。
同一时期,从北影厂下岗的“副科长”于冬和香港电影结缘,文隽在内地的第一部影片《我的兄弟姐妹》就是由另起炉灶的于冬做发行,以200万元成本博得2000万元票房。自此,文隽便做了于冬和香港电影的媒,2003到2008年间,博纳几乎拿到了市面上80%港片的内地发行业务,《无间道3》《双雄》到《头文字D》,香港导演的资源一度被博纳垄断。用于冬的话说,那是他亲自跑到香港,挨个敲门换来的。
毫无疑问,是王中军、于冬这一代民营影视大佬,为中国电影的“产业化”迈出了第一步。
比起两位“前辈”,王长田和他的光线影业在2004年姗姗来迟。最初几年,除了建立地面发行网络,光线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创作者。2012年,还是新人导演的徐峥在国内遍寻投资,在倚重第五代的老板们跟前全面碰壁。此时,王长田给了他3000万元,徐峥则拍出了12.88亿元票房的《泰囧》,光线一战成名。
不论哪种原因,在中国,因为被资本市场抛弃,电影终归成了第一代开拓者玩不起的金钱游戏。
几乎是同一时间,前光线影业CEO张昭与贾跃亭会面,在关于互联网的讨论上一拍即合,当即决定创立乐视影业。凭借贾跃亭夫妇的资源,乐视影业深度捆绑了李小璐、邓超、孙俪、孙红雷、冯绍峰等多位明星股东,以及从新画面影业出走的张艺谋。此后,乐视影业又“捡”来了无人看好的郭敬明《小时代》系列,逐步在民营电影界站稳脚跟。
2012年,王健林刚刚站上《福布斯》中国富豪榜第三名的位置。彼时,万达涉足电影院线业务已有7年,因为电影数量总是不够,王健林决定亲自杀进文化产业,从产业链下游切入到上游。到这时,市场上有待瓜分的创作人已所剩无几。2012年9月4日,王健林坐私人飞机到达堪萨斯的AMC总部,而后拜访了好莱坞几大制片厂。再后来,以资本为矛在海外的攻城略地,随着万达资金吃紧悉数落败。万幸的是,在国内,万达也相继拥有了陈思诚、陈正道等几个新生代导演。
过去20年,中国五大电影公司以资本、发行渠道等优势绑定优秀导演,垄断着中国近八成的票房,也为中国电影的产业化进程开疆辟土,逐步成为不可忽视的力量。
金钱入侵创造力
作为中国最大的消费经济体缔造者,马云的通讯录里有很多导演,他们经常私下讨论如何拍一部好电影。“要真正拍出好电影,首先你要热爱电影。”在今年奥斯卡最佳影片《绿皮书》中国观影会上,马云说,这是他三刷此片。
固守多年的领地要来新人,中国传统电影界一度对互联网充满“敌意”。2015到2016年一年间,平均每周都有互联网电影公司宣告成立,直至今日,一些电影片尾还有它们的身影:58影业、小米影业、陌陌影业……他们各自背景不同,同时不约而同地高调,在租金不菲的豪华酒店宴会厅宣布片单计划,誓要颠覆已稳固多年的业内秩序。
在当时,互联网几乎可以和资本划等号。没有人跟钱过不去——除了某些特殊行业,比如以创造力著称的电影业。老一辈大亨对此嗤之以鼻,“这些新公司在讲那些模式的时候,大多数其实心里都是虚的,很多人甚至连电影是什么都不清楚。”王中磊曾说。大佬们深信自己牢控着行业规则和资源,新人下的不过是毛毛雨。
但城池还是被撼动了。BAT等巨头入场,它们坐拥平台、资本以及传统电影公司不具备的种种资源,作为后来者,也同时背负前辈们的不屑——“外行人”。一位互联网电影公司员工对《财经天下》周刊回忆,起初,与传统影人的沟通充满无奈,“有时候会嘲笑我们连最基本的电影创作都不懂”。
帮电影业重生的人,未必会写剧本。
同一时期,好莱坞也在与硅谷的巨头较劲儿。为追求收益稳定性,好莱坞拒绝“创新”,《超级英雄》续集一部接一部,一些对创作有追求的电影人决定另投新欢,比如既有资本实力、同时尊重电影艺术的互联网企业。
2017年,亚马逊发行的《海边的曼彻斯特》在第89届奥斯卡拿到6项提名,最终两项获奖,成为第一家拿下小金人的互联网企业,台下的杰夫·贝佐斯几乎笑成了一朵花。2018年,Netflix在艾美奖上总共获得了112项提名,直接终结了HBO稳固多年的霸主地位。2019年,Netflix出品的《罗马》拿到奥斯卡最佳摄影、最佳外语片两个奖项。
变化在全球范围内发生,电影投资也从5000万元、8000万元迈向亿元甚至10亿元,传统影视企业的现金流根本不足以支撑如今的规模。一方面,艺人片酬高企,同时,制作规模越来越几无止境。
不论哪种原因,在中国,因为被资本市场抛弃,电影终归成了第一代开拓者们玩不起的金钱游戏。
2014年11月,华谊收下阿里、腾讯在内的几大巨头的36亿元投资。一年后,由腾讯互动娱乐事业群孵化的腾讯影业正式亮相,由腾讯集团COO任宇昕出任董事长。
实际上,腾讯很早就对电影领域表现出兴趣。2011年的一天,仅三个月大的腾讯产业共赢基金正在寻找项目,作为当时中国电影龙头企业的老板,王中军与马化腾、刘炽平三人在香港香格里拉酒店碰面。“一定要合作一次。”在讨论中,马化腾这样说。
那时,互联网公司与中国电影的交集几乎为零,三人冥思苦想半天也找不到合作方式,最终拍板,决定还是直接掏钱就好,当是“前瞻布局”。
此后,刘炽平、马化腾两位“投资大师”几乎成了王中磊的资本运作导师。2014年,华谊的“去电影中心化”策略正式实施,据华谊2017年财报,报告期内,华谊控股公司和参股公司达到了110家。其中,在决定几笔关键性投资之前,王中军都会向刘、马二人征求意见。过去几年,正是这几笔投资,让电影业绩不稳的华谊维持了良好的投资收益。
有依赖的不止王中军,黎瑞刚也和A、T两家交情匪浅,他所掌管的华人文化集团是中国最大的文化资本,过去几年间多次获得两大财团的注资。
2017年,从纳斯达克退出的博纳影业回归A股,背后的买方财团中就站着阿里、腾讯等多家互联网巨头身影。当时,为持有博纳8.29%的股权,阿里支付了8600万美元。
两个行业的大佬终于可以一起讨论电影。“我们这些创作型老板很难得还在一线。”于冬说,自己常给互联网大佬们讲电影故事。他一边说着,满脸难掩笑容。
分化不可避免
與互联网接轨的几年里,中国电影界也开始分化。其中创作者的变化尤为明显,逐步演化出两种生存方式。一类导演制片人自我定位为内容人,对内容以外所有的东西不感兴趣,也不太懂;另一类对新技术的理解非常娴熟,能够利用对互联网平台和用户的认知,把作品做得更好。
毫无意外,后者更多是年轻导演,也正是这群人,更容易在中国电影工业化进程中迈出第一步。
在曾开拓中国电影产业化的第一代大亨们面前,只留下一个疑问:未来何去何从?
投身融创中国并更名的乐创文娱(原乐视影业)正寻找新的生存方式,众所周知的是,过去两年,这家公司最需要的能力就是“活下去”。
“你要找到一个独特的面对观众的方式,在资本、创作者和观众之间起到真正的作用。”乐创文娱董事长张昭告诉《财经天下》周刊,他也将当下中国电影行业的幕后力量分为两种,一种是以创作者为中心的创作型企业,比如韩寒的亭东影业,宁浩的坏猴子影业;另一种就是乐创文娱这样,做好创作者与市场的桥梁。
△第九届北京国际电影节首次新增“互联网电影主题论坛”,爱奇艺创始人兼CEO龚宇、阿里影业高级副总裁兼淘票票总裁李捷排在嘉宾介绍前两位。
2019年春节,作为《熊出没·原始时代》的出品方,乐创文娱制定了一系列精准用户运营策略,除了影片本身主打的合家欢主题,还专门制定了方言版策略,出品了四川、河南、陕西、湖南、广东等版本。最终,这部影片夺得7.11亿元票房,在这个“史上最牛春节档”名列第四,比周星驰的《新喜剧之王》高出近1亿元。
而《疯狂的外星人》收获了褒贬不一的评价后,宁浩重新审视,认为中国电影市场已进入工业化时代。“相当多原来不看电影的人去看电影了,这些人的需求是什么,才是未来最大的市场。”宁浩告诉《财经天下》周刊。
据多个票务平台提供的数据,在这个春节档,年轻用户数明显下降,35岁到45岁年龄段的观众大幅上升。中国电影已经进入被工业化电影垄断市场的时代,迪士尼正是这一时期的主要代表。
鲜为人知的是,在迪士尼的董事会里,包含一个强大的科技互联网团队,包括Facebook公司的首席运营官谢丽尔·桑德伯格、推特和Square的联合创始人杰克·多尔西、黑莓公司CEO程守宗等。除了他们,在这个董事会里,还有更多拥有硅谷背景的人。
“中国电影工业化未来一定是由三股力量构成。”李捷认为,首先是年轻导演,他们对于工业化的认识清晰,例如韩寒,“他在怎么把制作环节以平台化思路进行上很清晰”。
其次,就是以A、T为代表的互联网企业,通过数字化手段推进中国电影的工业化进程,“我们已经亲眼见证了很多行业互联网化带来的改变”。
最后是用户的力量,“过去几年间科幻电影没人敢投,但是现在用户选择了,未来还会有这样的项目”。
作者:董雨晴
来源:《财经天下周刊》2019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