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关西——春樱下的美学
两千多年前,樱花已开在秦汉的宫苑;万国来朝,樱花被朝拜者带回东瀛,日本自此成为“樱花之国”。一千余年后的今天,每逢四月,樱花就会热烈地绽放,它如梦似幻的美,令无数人倾倒。
樱花盛开时光景灿烂,通往神社的小路正值花盛,使人如入圣境。樱花飘零之际也令人着迷,无论是身穿和服撑一把伞在樱花雨中静立,还是于茶舍之中边品茗看“风吹雪”,都是至美的享受。
日本关西地区,是指以大阪府、京都府为中心的关原以西的地区。每逢四月,这里樱花倾城,大街小巷都浮着或粉或白的云霞,空气里充盈着花的馨香。花凋零时,“樱吹雪”的景象更是日本“物哀”之美的极致体现。
我钟爱关西,光京都就去过五次,追逐樱花之美的同时,也乐此不疲地游走在河川、铁道、寺庙和街心公园;观“醍醐花见”,看奈良的鹿,赏各色风物,沉湎于无限春光,丰盈而自足。
1由初至暮,樱花的三重奏
一朵花有五片花瓣,最初开花时是嫩粉,像少女纯洁的爱情;临近凋谢时是粉白,风起时以每秒五厘米的速度飘落,人们用了一个美好而贴切的词来形容这种场景——“吹雪”。
正值初花时分,距离樱吹雪还有一段光景。由于只能在此停留三五天,心中自然希望有奇迹发生,满城樱花一夜开。好在樱花花期短,一两日后,我见到了花苞羞答答地绽放,在阳光和清风的照拂下,展露娇颜。虽然没能看到京都被粉色包围,却也看到了柳树抽出嫩芽,贴梗海棠、迎春、黄馨等竞相开放,光阴一派和煦静好的模样。趁着这明媚的春光,旅人还可以去拜访隶属于人类遗产的古迹,譬如矗立在湖中的金阁寺、伏见稻荷大社绵延的鸟居深处。
離开京都的前一日,我和友人在建仁寺漫步,在庙宇的一角,我见到了最早开花的枝垂樱。枝垂樱是樱花中的天使:开得早,比染井吉野樱早两周;种得早,古老的神社和寺庙,必定从百年前就开始种植;它凋谢得晚,晚樱开时还未凋零。在这枝条倾泻如粉色雨丝的樱树下,我撑开了伞。还记得有一次我走在晨间清净的街道上,遇见一位阿嬷,她见我拿着相机,便对我挥了挥手,随即指向路的尽头。顺着她的指引,我隐约看到风中涌动的粉色。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几棵垂樱,它们生长在街心公园中。我从树下走过,惊觉自己的渺小,却又觉得欢欣,看见美好的事物,似乎自己也成为了美好的一部分。
漫步日本的大街小巷、山间河畔,可以发现种植最多的就是染井吉野樱。它树冠如云,花最盛的时候漫步其间,很容易就被纷繁的花朵迷了眼,有天旋地转之感。一朵花有五片花瓣,初开时是嫩粉,像少女纯洁的爱情;临近凋谢时是粉白,风起时以每秒五厘米的速度飘落,人们用了一个美好而贴切的词来形容这种场景——“吹雪”。染井吉野樱花期短,易凋谢,娇弱又美艳。倘若路边或是河岸种满染井吉野樱,花期最盛时,此处就变成了粉色的隧道,让人以为自己身处童话故事里。这样的美景是难见的,我也只遇见过一次,不过不必遗憾,树龄长的染井吉野樱四处可见,它们有着独木成林的美丽。
△上图是位于京都锦小路东段的锦天满宫,向前走是明治时代最繁华热闹的商店街“锦市场”。△下图是伏见稻荷大社的鸟居,它们绵延至山头,长达数公里。
临近天黑,在浮见堂看见染井吉野樱已经凋谢,却惊鸿一瞥地看到有几树八重樱开得正好。只是,八重樱的枝丫上已经长出了些许翠绿的嫩叶,这是樱花将谢的预兆。当晚,骤雨来袭,大风如潮,待到次日清晨,俨然“吹雪”的景象了。今年的樱花比去年早开一月,寺庙入口那条种满了吉野樱的参道早已是一片翠绿。
2醍醐花见,一场风俗的盛宴
在他的晚年,久居高位的寂寥如同冰雪覆盖的大阪城庭院,让他想重温与结发妻子宁宁在一无所有时,于春樱下结合的幸福。
在京郊的醍醐寺,每年四月的第二个星期,都要举行“丰太阁花见巡游”,我有幸得见并进行了深度拍摄。下午一点开始,表演队伍从金门出发,走到舞台前,再返回三宝院,重现着醍醐寺昔日的盛景。
时光飞逝,420年过去,热闹的祭礼队伍与舞乐,给人们带来了无限追思——日本著名的丰臣秀吉,是一位貌不惊人的草根将军,统治了纷乱的战国日本,权倾天下,但晚年久居高位的寂寥,让他想重温与结发妻子宁宁当年在春樱下结合的幸福,于是,京都樱花开放最盛那天,他带着上百位大名(古代日本各地的领主),从京都巡游到醍醐寺。大名们意气风发,女眷们花容月貌,众人吟诗斗画、酌金馔玉,一同欣赏最美的春天……
而“丰太阁花见巡游”,就是还原当年的盛况。
△上一组图为每年四月第二个周日,醍醐寺的丰太阁花见巡游。花见的活动场景与演员造型完全还原了当时风貌,静静观看与欣赏,战国时代悠悠而来。
表演开始前,我意外寻得好机位,大喜过望,静待着大戏揭幕。终于,从远处传来了悠扬的鼓乐声,一群少女拿着花枝在金门之外翩然起舞。乐息舞停,老师带领她们退到舞台后方。片刻后,鼓声又起,与之前的悠扬舒缓不同,这次的鼓点充满了力量。果然,一队武士向我走来,一步一顿,眼神坚毅。大名、和尚、乐队紧随其后。花见巡游的高潮,无疑是丰臣秀吉的出现,四位身穿白衣的壮汉抬着一顶轿子,上面坐着一位头戴橘色冠帽、身穿以橘色为主调搭配金色花纹和服的老人,他目光安静,面容平和,这就是丰太阁。420年前的这一天,他已垂垂老矣,盛大的樱花宴会是他想要看到的最后的灿烂。
当悠扬的笛声再次响起,如花美眷们徐徐进入赏樱宴会的会场。红色的伞越来越多,尊贵的女眷们在仆人的簇拥下,陆续进入主馆。每一位女眷前都有一位少女举着名牌,上面写着各位姬妾的名号和府第。丰臣秀吉最受宠的儿子丰臣秀赖,也在队伍之中,420年前的他尚在幼年。
所有人入座后,大家将目光转向了一侧的朱红色舞台。祭祀发表完开场白,一位身穿橘金色大袍,头戴诡异面具的男子徐徐走上舞台,开始一场华丽的独舞。当他在舞台上庄严起舞时,人群中的一位老伯用画笔快速地畫着,他笔法写意,油画板上,是蓝天、绿荫与火焰般的独舞,绚丽而动人。此后是武士道群演,花见巡游的最后,少女们拿着樱花起舞,清雅而秀美。
京都整座城市都是世界文化遗产,神社寺庙比比皆是,人们穿着传统和服漫步在古色古香的街边小道上。
帘下的丰臣秀吉与当时的权贵专注地欣赏着演出,他身边坐的都是他宠爱的女人。在那场“醍醐花见”上,女眷们还曾因一杯酒而明争暗斗。命运是残酷无情的,那一年,62岁的丰臣秀吉离开了人世,原配夫人宁宁出家远居高台寺;另一位夫人茶茶带着丰臣秀吉的子嗣,与德川家康对决,大阪城失守后,母子二人自焚身亡。
3漫步河川与铁道,关西的静好岁月
没能赶上夜祭,不免心有所憾,但那疏落的灯火和黑夜中的花香却如云似雾,始终缭绕我心间。
关西最美也最有市井气息的地方,是那些小小的街心公园。它们承载着京都市民的诸多小幸福:每天黄昏时分蹲着看蚕宝宝的小男孩、在樱花树下给自家爱犬留影的女生,手执画笔专注地记录生活美好的老爷爷老奶奶……遇见的每一幕,都触及我心中柔软的地方。
一次,我和先生在公园里一边荡秋千一边聊天,想起小时候看的日剧里,男女主角就是这样在公园里谈情说爱的。这小小的秋千座椅,一定藏着许多初恋故事。果然之后的某天,我看见一对新人坐在秋千上,女生穿着纯洁的婚纱,笑容明媚如春。于是我大声地和她说:“恭喜,你好可爱!”听到祝福,他们的笑容愈加灿烂了。
关西的河岸风光也令人心醉。譬如鸭川,是贯穿京都市的最古老与美丽的河川。微雨天气中,鸭川远处的翠峦叠嶂被白雾缭绕,时隐时现;花树在雨中摇曳;滩涂被潺潺溪流洗刷得一尘不染;两岸建筑错落有致,在细雨里显得洁净与安宁;白鹭轻掠过水面,收翅在岸边悠然踱步。我最爱在河堤上散步,感受有栀子花香味的风与清凉湿润的雨。平日好友们也喜欢坐在河边,拿出一早准备好的野餐饭盒,边吃边看风景。这也是情侣们的恋爱圣地,他们一对一对地坐着,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演绎着属于京都的爱情故事。一位父亲拿出了一只彩色的小皮球与女童玩着拍球的游戏。女孩的笑声酥软,声音稚嫩地叫着“爸爸,爸爸!”父亲见此场景快乐地笑着,两手抱起她举过头顶。人们的喜怒哀乐在鸭川两岸上演,而水流如故。
除了鸭川,奈良的佐保川也是我偏爱的。但凡在奈良留宿,我总会在清晨去那里散步。佐保川一头是青山,一头是铁路,从头到尾走一圈正好一小时。我会用掉更多的时间,美丽总是不经意间拖住我的步伐。两岸花树成荫,水流如琴般弹奏着我的心弦,在美妙静谧的旋律中,我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真实与和谐。在此地呆上几日,会发现人们也是平和而朴实的。穿着校服的少年们骑着自行车匆匆而过,上学快迟到的女童撒着小短腿奔向学校的方向,遛狗的老爷爷在见过我几次后会友善地和我打招呼,还允许我给他的爱犬拍照……佐保川的河岸种植了许多染井吉野樱,每棵樱树上都挂有灯笼,听闻还会有灯火夜祭。有天晚上,我和友人吃完饭想碰个运气看下夜祭,一路快步走来,闻见黑夜中的馥郁花香。快接近时,看见几位老者正在一盏一盏地熄灭灯火,只剩下几只发出微弱光芒的灯笼。没能赶上夜祭,不免心有所憾,但那疏落的灯火和黑夜中的花香却如云似雾,始终缭绕我心间。
我对这里的铁道也情有独钟。春光中草长莺飞、樱瓣漫天的铁路,是无数经典日剧的场景:它是《灌篮高手》中,樱木花道和晴子打招呼的地方;是《一吻定情》中,入江直树隔着铁路栏杆对着琴子大声表白的地方。我总爱停留在铁道旁不走,等待着车轮离我愈来愈近,与轨道的撞击声从咕咚咕咚变成轰隆轰隆。我兴趣盎然地看着列车飞驰而过,直到黄黑色相间的栏杆再一次打开。坐在列车靠窗的座位上,我时而看看窗外的关西乡村美景,时而饶有兴致地观察坐在列车上的人。老人们手上会拿着一本书,慢悠悠地从后页开始竖行阅读并往前翻页;穿着铁道制服、带着宽檐帽子的工作人员,每到一个站台,都会从驾驶室出来,敬业地挥舞手上的指挥棒,看到大家上车后,再开始下一段行驶。
度过寒冬,在樱花盛开的烂漫春日里,当地人纷纷出门踏青,拍摄婚纱照,迎接美好的新的一年。
4奈良,灵鹿之都风光独好
我站在阁楼的廊道上,看见东大寺隐在翠色里,只露出一角唐瓦。凭栏远望奈良,民居鳞次栉比,在青空下一览无余,而远山如黛。
去过奈良的人,想必都会对那里的鹿难以忘怀。我在奈良的六日,最初看到一只鹿就兴奋得尖叫,最后却已经能和小鹿一起悠闲散步了。一次,我早起在内鹭池附近看春季最后的“吹雪”,耳畔却突然传来了响彻天际的鹿蹄声。惊骇之余回望,数以百计的鹿正撒腿奔向一位老爷爷。老爷爷带领鹿们到了一棵树下,打开包袱,开始喂食。我上前询问才知道他是饲养员,每日负责鹿们的早餐。身强体壮的成年鹿自然能吃上第一口,而机敏的幼鹿也会趁机挤进前排,一排鹿屁股对着我,连屁股上的花纹都是爱心的形状。
在奈良公园与通往春日大社的参道上,常能见到被古人誉为“神兽”的小鹿。它们丝毫不畏惧人们,惬意地生活在奈良这座城市中。
每一只鹿的性格都不太一样,有落单胆小的,有仗势欺人的。奈良公园附近的鹿最难伺候,乖觉得很。也许是因为大多数旅行者都止步于奈良公园,他们会买足够的鹿仙贝,在最短的时间内与小鹿共处,不愁吃的鹿们渐渐就对人们爱理不理。因此常常能见到它们眯着眼睛趴着睡觉,任你如何引诱,都无动于衷。东大寺的鹿是霸道的,吃惯独食的它们,只要闻到我包中的鹿饼便一路狂追,咬着包不放,我每次都很难甩掉它们。内鹭池浮见堂的鹿则是最为可爱的,它们远离游客,自由自在地生活着,饿了就啃啃草皮,渴了就喝一口池塘的水。我曾遇见一只年幼的母鹿,从石堆走下水池,每走一步水塘就漾起涟漪,它喝完水快乐地吐着舌头,一个箭步就从我眼前消失了。春日大社的鹿要懂事许多,不知道是否是神社赐予了它们灵气,它们显得守礼和胆小。有些小鹿会躲在神灯后怯怯地看着我。若我把手中的鹿饼给它们看,它们会立马对我点头鞠躬,吃一塊,行礼一次。有一次我喂完鹿饼,一只小鹿居然没有走,而是在我身边静静地站了许久,陪着我看夕阳西下。或许这就是万物有灵吧。
在奈良的时光是安谧静美的。一次上午九点抵达春日大社,正值晨光温柔。青苔被金色光芒晕染得闪闪发亮,橘红色的鸟居沐浴在这澄澈的光里尤为神圣。巫女们开始了新一天的当值,拿着扫把认真清扫着神社内的落叶,时不时愉快地攀谈,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模样。从春日大社走到东大寺,为时尚早,人潮还未涌入。这座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佛寺,是圣武天皇于728年建立的,大唐高僧鉴真和尚曾在这里设坛授戒。这座建筑是木质结构,历经千年风霜,避过了雷火与战乱,留存至今实属难得。它屋檐上向内弯曲的金角,与鹿角有几分相似;南大门的那座双体金刚力士像,则十分威武庄严。我在此耽溺许久,游客渐多,主殿变得喧哗起来。我沿着青石板路一路上山,仅几百米的距离,就来到了清幽的二月堂。二月堂是为举行修二月会而兴建的堂舍,这座木质的堂舍巍然而立,屋檐下铁质的风铃在风中叮当作响,炉中燃着香,烟雾袅然而上。我站在阁楼的廊道上,看见东大寺隐在翠色里,只露出一角唐瓦。凭栏远望奈良,民居鳞次栉比,在青空下一览无余,而远山如黛。
关西就如同一本读不尽的书,虽然来过数次也不过是翻看了几页,明知“无限春光有限身”,我也愿意用一生去阅读它。
作者:yoki酱
来源:《环球人文地理》2019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