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蛇发女妖美杜莎的传说，你一定听过不少。但你知道贝凡纽多·彻里尼吗？他原本是一位出色的音乐演奏家，后来发现自己更爱造型艺术，成为文艺复兴时代最传奇的人物之一。在晚年时，他写下了被认为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自传之一——《彻里尼自传》。如今，世界上许多主要博物馆或美术馆里都陈列着他的作品，而他最伟大的传世之作就是《佩尔修斯与美杜莎》。
撰文 | 张羿
Dio fe' il prim'uom di terra, e poi l'accese coll'immortal suo spirto, vivo e santo;…
“上帝创造了第一个人，然后将他自己那永恒之灵注入其身体，鲜活而神圣；…”
——贝凡纽多·彻里尼
1美第齐家族世袭贵族统治的最终确立
1530年代初期，美第齐家族不仅在教皇克莱门特七世的支持下在佛罗伦萨成功复辟而再次执掌政权，并且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支持下于1531年将佛罗伦萨共和体制正式改为公国。精明的美第齐教皇克莱门特七世同意将原属罗马教廷的领地佛罗伦萨以及周边托斯卡纳地区通通转为神圣罗马帝国治下的领土。作为交换，他的侄子，年轻的亚历山德罗·德·美第齐（Alessandro de' Medici, 1510－1537年）获封为首任佛罗伦萨大公，其爵位世袭罔替，因此佛罗伦萨城邦的共和历史彻底结束。
被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明确认可的带有附属领地的世袭爵位，标志着当时最顶层的欧洲贵族阶级最终接受了美第齐家族成为自己的一员。欧洲蓝血贵族阶级，是古代世家大户或部族首领们血脉延续的后代，依靠军事力量维持其统治、荣耀与阶级地位，他们接受了一个出身为托斯卡纳普通农民家庭、靠着商业与银行业起家并奋斗了近一个世纪的平民资产阶级家族加入自己的阶级。虽然这与美第齐家族几代人的努力奋斗有着紧密关系，但不得不说这是一种时代与观念的进步。
美第齐家族的成功并非靠军功，他们靠的是银行业、对学术与艺术乃至公益事业的赞助，以及从老柯西莫开始的几代人对佛罗伦萨政治的成功掌控与对欧洲各种政治势力的合纵连横式的外交手段。虽然后世可以对美第齐家族及其统治提出许多批评，但应该客观地从当时的角度看待这个家族在欧洲的崛起和他们在佛罗伦萨及周边托斯卡纳地区的统治与成就。他们依靠商业与合理的经贸政策给这一地区带来了持续的繁荣稳定并因此得到公众的支持；通过联姻与外交长期维持着欧洲其它宗教与政治势力对自己的支持。这与当时欧洲其它国家和地区依靠军事实力进行统治有着本质的区别。仅从这一点来看，人们将佛罗伦萨称为现代世界文明的摇篮是当之无愧的，更遑论它在文艺复兴时代所取得的人类至今仍然无法超越的艺术与文化成就。
1537年，首任佛罗伦萨公爵亚历山德罗·德·美第齐（Alessandro de' Medici，1510－1537年）被自己的远房堂弟洛伦奇诺·德·美第奇（Lorenzino de' Medici, 1514–1548年）暗杀。具有共和主义理想但行事鲁莽的洛伦奇诺立刻发现，几乎没有佛罗伦萨人支持他的这一行动。虽然此时曾是美第齐家族最强力后盾的教皇克莱门特七世已经于1534年去世，但佛罗伦萨市民对昔日的城邦共和体制已经失去了激情，暗杀者洛伦奇诺本人不得不迅速逃亡。由于亚历山德罗只有一位非常年幼的私生子，因此城中的权势共同商议后决定邀请柯西莫一世·德·美第齐（Cosimo I de' Medici, 1519-1574年）（图1）来继承佛罗伦萨公爵的爵位。当时他只有18岁，称其为“柯西莫一世”主要是为了在记述时将他与同名的老柯西莫区分，当然也因为他是第一位拥有公爵爵位的柯西莫·德·美第齐。如果说亚历山德罗在佛罗伦萨的统治与权力来自美第齐教皇克莱门特七世的支持，那么柯西莫一世在接掌佛罗伦萨政权时得到了掌握城邦权力的其他重要家族与人士的一致认可，这为他后来的统治打下了良好的内政基础。
[图1] 彻里尼，柯西莫一世，青铜雕塑，1546-1547年，高110厘米，现陈列于佛罗伦萨警察署博物馆。（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柯西莫一世上台以后，利用外交手段使他的统治权力与统治范围首先得到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Charles V, Holy Roman Emperor, 1500–1558年）（图2）的认可。在这位皇帝的支持与帮助下，柯西莫一世于1555年将昔日强大的锡耶纳共和国与周边地区纳入了佛罗伦萨统治的版图。1569年，罗马教皇庇护五世（Pope Saint Pius V, 1504–1572年）（图3）将美第齐家族的世袭爵位升为托斯卡纳大公（Grand Duke of Tuscany）。这位后来被天主教封为圣人的教皇庇护五世来自米兰，并非美第齐家族成员，他愿意承认美第齐家族对佛罗伦萨的统治应该说是一种审时度势后的精明的政治决定。当时整个欧洲的基督教世界在陆上与海上都面临着奥托曼土耳其帝国的强力进攻，而欧洲北部德语地区开始的宗教改革也在挑战着教廷的权威，因此作为天主教的精神领袖，教皇有必要确定欧洲内部的和谐与团结。柯西莫一世在神圣罗马帝国与罗马教庭所获得的支持与美第齐家族的另一位成员博尔纳德·安东尼奥·德·美第齐（Bernardo Antonio de' Medici, 1476–1552年）的穿针引线密不可分，后者是当时欧洲罕见的杰出外交家。
[图2] 提香，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画布油画，1533年，高194厘米，宽112.7厘米，现陈列于西班牙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Museo del Prado）。（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3] 埃尔·格雷考（El Greco, 1541-1614年），罗马教皇庇护五世，画布油画，1600-1610年绘制，巴黎私人收藏。（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在获得佛罗伦萨内部精英、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与罗马教皇认可的同时，柯西莫一世首先做到的是尽量摆脱外部势力对整个公国的干扰、控制与伤害。通过谈判，神圣罗马帝国撤出了在托斯卡纳的驻军，而且当时的欧洲列强最终都同意他们的军队今后不再借道托斯卡纳，因此在神圣罗马帝国框架内具有自治权的托斯卡纳公国实际上成为一个主权国家。作为大公国首都的佛罗伦萨因此远离了昔日共和时代的各类战乱威胁，市民最终也愿意以这一开明君主的统治所带来的安定幸福的生活与地区的和平富裕来取代曾经的共和制度，佛罗伦萨乃至整个托斯卡纳地区因而进入了延续数百年的经济、文化与艺术的繁荣时期。
柯西莫一世明显地意识到文化与艺术的兴盛可以作为一个先进国家的标志，因此在努力延揽艺术人才创作公共艺术作品的同时，这位具有前瞻性的领导者还为城市的文化发展进行了许多制度性的建设。至今仍然有着巨大影响力的佛罗伦萨艺术与设计学院（Accademia delle Arti del Disegno）就是在柯西莫的支持下由瓦萨里等人于1563年建立起来的，其首批院士包括了米开朗基罗、瓦萨里、彻里尼、江波罗尼亚（Giambologna, 真名为Jean Boulogne）、布龙齐诺（Bronzino, 真名为Agnolo di Cosimo）、安曼纳提（Bartolomeo Ammannati）等一批无论是声望还是作品都永载人类文明史册的伟人。有趣的是，当时米开朗基罗入选院士是因为他在诗歌方面的艺术成就。这个在当时观念前卫的学院于1610年代选出了它的第一位女院士，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Artemisia Gentileschi, 1593－1652/1653年），乌菲齐美术馆仍陈列着她于1610年代在佛罗伦萨生活期间绘制的最著名作品《友弟德杀死霍洛芬》（图4）。
[图4] 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友弟德杀死霍洛芬，画布油画，1614-1618年，高199厘米，宽165厘米，现陈列于乌菲齐美术馆。（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美第齐家族从1569年开始一直拥有托斯卡纳大公的世袭爵位并统治这一公国直到1737年为止。应该指出的是，美第齐家族从老柯西莫开始统治佛罗伦萨到1737年的300多年间，通过与欧洲各国君王贵族的联姻，使这个来自托斯卡纳的农民家庭开枝散叶，其血脉早已注入欧洲各国君王贵族中。直到今天，欧洲众多王室成员体内都还流淌着美第齐家族的血液。在佛罗伦萨共和城邦的内部，在15世纪时曾与美第齐家族争斗不断甚至产生流血冲突的代表中世纪旧势力的其他大家族，如奧比奇家族（Albizzi family）、斯特罗奇家族（Strozzi family）、巴奇家族（Pazzi family）等最终在16世纪返回了佛罗伦萨，他们通过诸如联姻、在宫廷服务或进入罗马教廷成为高级神职人员等为佛罗伦萨服务的形式与美第齐家族逐渐达成了某种和解。昔日共和城邦内部的争斗也因为美第齐家族权力的最终确立而达到了一定程度的和解与和谐。
正是文艺复兴使得以美第齐家族为代表的平民精英依靠财富和政治智慧，并以非暴力的文明手段将自己升入了欧洲最顶级的统治阶层。欧洲蓝血贵族们出于各种原因最终愿意敞开胸怀接纳美第齐家族进入自己的行列可以说是一种高瞻远瞩的行为，它不仅为这个曾经封闭的系统注入了新鲜血液，同时也为欧洲的文明与进步带来了活力。这一切之所以能够发生，与伴随古代文化与艺术复兴而发展出来的人文主义思潮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正是由于对艺术、知识、文明与文明生活的向往，当时那些依靠军事力量与血缘关系维系的欧洲顶级统治精英们为自己的心灵开启了一扇窗户，透过这扇窗户他们最终冲破了中世纪的黑暗而开始走向光明。在很大程度上，文艺复兴可以被看作是欧洲的一场不流血革命。以美第齐家族为代表的商人银行家用他们推动的文化艺术事业影响了包括顶级贵族在内的欧洲统治阶级的生活方式，而欧洲的统治阶级也将新兴资产阶级和艺术家中的精英吸收到了自己的圈子之中，这种交互作用与影响最终促进了欧洲的进步与文明发展。
2贝凡纽多·彻里尼与他的旷世名作《佩尔修斯与美杜莎》
2.1. 彻里尼与其作品简评
贝凡纽多·彻里尼（Benvenuto Cellini, 1500 –1571年）（图5），应该是文艺复兴时代最传奇的人物之一。在父亲的熏陶、要求与强迫下，他成为了一位出色的音乐演奏家，但比起造型艺术来说，他似乎对音乐演奏缺乏激情。与当时佛罗伦萨许多伟大的雕塑家一样，他年轻时从金匠开始了造型艺术的创作生涯。他在这一领域极为成功，其作品获得了包括教皇与诸多君王贵族的青睐与追捧。他还是一位机械工程设计师和战场上的勇敢战士。他在晚年时写下了一部引人入胜的自传，《彻里尼自传》被认为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自传之一。如今，世界上许多主要博物馆或美术馆里都陈列着他的作品，其中最著名的应该是现陈列于卢浮宫博物馆中的青铜浮雕《凡尔赛仙女》（图6）与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中那无比奢华的《餐桌用胡椒与盐罐》（图7）。
[图5] 罗马涅利（Raffaello Romanelli, 1856-1928年），彻里尼胸像，青铜雕塑，1901年制作，现陈列于佛罗伦萨老桥（Ponte Vecchio）。（图片来源：笔者本人摄影）
[图6] 彻里尼，凡尔赛仙女，青铜浮雕，1542年制，高205厘米，长409厘米，现陈列于卢浮宫博物馆。（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7] 彻里尼，餐桌用胡椒与盐罐，黄金雕塑加部分珐琅彩绘，1543年制，高26厘米，宽33.5厘米，现陈列于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但笔者以为，他最伟大的传世之作是佛罗伦萨市政广场上佣兵敞廊里的巨型青铜雕塑《佩尔修斯与美杜莎》（图8），这应该是文艺复兴时代晚期或说16世纪最伟大的青铜雕塑，没有之一。仅凭这一个作品，彻里尼就可以永远在西方美术史上占据一席重要地位。在一些西方艺术简史书籍中，有些艺术史学家在谈到彻里尼时，似乎更愿意介绍他的《餐桌用胡椒与盐罐》，也许这一作品能更好地诠释彻里尼作为一位金匠的那种无比卓越的才华以及他的创造力和想象力。笔者本人也非常喜欢他为法兰西国王弗朗索瓦一世（Fran?ois I）制作的这一实用装饰艺术品，但这一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设计明显受到了米开朗基罗创作的美第齐家族小礼拜堂中雕塑的影响。从艺术角度来说，《佩尔修斯与美杜莎》这一远超真人大小的青铜雕塑与市政广场上米开朗基罗的《大卫》相比毫不逊色，它们分别代表着文艺复兴不同时期最伟大的艺术成就。
[图8] 彻里尼，佩尔修斯与美杜莎，青铜雕塑，1545-1554年，雕像高320厘米，现陈列于佛罗伦萨雇佣兵敞廊（Loggia dei Lanzi）。（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2.2. 青铜雕塑《佩尔修斯与美杜莎》
读过《彻里尼自传》的人都会被其不平凡的经历所深深吸引，他那耿直张扬的性格加上暴躁的脾气显然不适于作廷臣，因此彻里尼在教皇与各国君王贵族宫廷中的成功完全是依靠他的才华。柯西莫一世执政后，要重塑佛罗伦萨的艺术创作与文化生活，他利用艺术作品为美第齐家族世代执政作出令公众信服的解释与宣传。
彻里尼的雕塑从一开始就被计划放在佣兵敞廊内，当时这里已经放置了一尊佛罗伦萨文艺复兴早期的雕塑巨匠多纳泰罗制作的名作《友弟德杀死霍洛芬尼》（Judith and Holofernes）（图9）；而在佛罗伦萨市政广场的政府大楼（现称为老宫）前，其入门处左右两边放置着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图10）与班迪涅利（Bartolommeo Bandinelli, 又称Baccio Bandinelli, 1493-1560年）的《郝拉克勒斯与卡库斯》（Hercules and Cacus）（图11）两尊巨型雕塑（图12）。大卫与郝拉克勒斯都曾是佛罗伦萨共和城邦的象征，他们的共同特征是作为弱者在上帝帮助下打败了强敌，这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佛罗伦萨共和城国从诞生到15世纪初曾经长期面对各种强敌并最终取得胜利的历史。尽管美第齐家族过去也同样利用大卫与郝拉克勒斯的形象，但寻找并创作新的艺术形象来超越或替代长期以来民众喜爱的共和时代的公共作品对于新建立的世袭王朝则是绝对必要的。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雕塑家，彻里尼要挑战的是多纳泰罗、米开朗基罗与班迪涅利。
[图9] 多纳泰罗，友弟德杀死霍洛芬尼，青铜雕塑，1457-1464年，高236厘米，现陈列于佛罗伦萨老宫博物馆。（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10] 米开朗基罗，大卫，大理石雕塑，1501-1504年制作，高 433厘米，现陈列于意大利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11] 班迪涅利，郝拉克勒斯与卡库斯，大理石雕塑，作于1525-1534年，高505厘米，现陈列于佛罗伦萨老宫正门右侧。（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12] 佛罗伦萨老宫门前。（图片来源：笔者本人摄影）
很难说柯西莫一世喜欢彻里尼的张扬个性，大公夫人托莱多的埃利诺拉（Eleanor di Toledo）（图13）明显不喜欢这位耿直的艺术家，但柯西莫却在很大程度上欣赏彻里尼的才华，并相信他在艺术方面的远见卓识。艺术家正在构思的青铜雕塑《佩尔修斯与美杜莎》应该非常适合柯西莫一世的需要，这位赞助人与顶级鉴赏家唯一担心的是彻里尼这一野心勃勃的计划最终能否完美实现。当时在意大利，已经半个世纪没有出现大型青铜雕塑艺术作品了，更何况彻里尼计划一次性铸造完成3米多高且造型复杂的青铜雕塑。这在当时还没有先例，但柯西莫愿意与艺术家一起承担创作风险。
[图13] 阿纽洛·布龙齐诺，托斯卡纳大公夫人托莱多的埃利诺拉，画布油画，1544-1545年，高115厘米，宽96厘米，现陈列于乌菲齐美术馆。（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佩尔修斯是古代希腊-罗马神话传说中的英雄，他是天神朱庇特与人间公主达娜厄（Dana?）的孩子、希腊古国迈锡尼的创建者。佩尔修斯一生中为人类作了许多贡献，其最重要的业绩是杀死了吃人的蛇发女妖美杜莎（Gorgon Medusa）。这是一个异常艰巨的任务，因为任何看到美杜莎脸的人都会瞬间化成石头而死去。佩尔修斯在智慧女神雅典娜与诸神信使赫耳墨斯的帮助下才赢得了胜利。雅典娜给了他一个表面光滑如镜的盾牌，在他与美杜莎战斗时，这位蛇发女妖因在盾牌中看到了自己的脸被石化而死，佩尔修斯在其死后割下了她的头颅。众神的信使赫耳墨斯则将自己的带翼头盔与鞋给了佩尔修斯，这使得他能够行走神速并且可以在空中自由飞翔，彻里尼作品中的佩尔修斯所穿的正是赫耳墨斯送给他的礼物。
《佩尔修斯与美杜莎》雕塑的造型很可能受到了古代作品中佩尔修斯造型的影响。尽管图14所示的壁画是18世纪中期考古发现的，但很有可能彻里尼在此之前见过类似形象的古代作品，因为其它古代壁画以及陶器上的画作中曾出现过类似造型的佩尔修斯。从技术角度讲，这一雕塑设计并不适合用大理石制作。佩尔修斯高举伸出的左手及其握着的美杜莎头像，再加上其颈下流出的血液可能过重，所以从设计角度本身它就更适合用青铜进行铸造。完成后的作品显得华贵、优雅而又富于激情，所有细节的处理上都极其精致生动（图15、图16、图17），这也许与彻里尼是制作珠宝的金匠出身有关。此外，这个雕塑具有多重视角，从不同的角度观看都可以欣赏其造型之美。更重要的是，当我们在将近500年后认真欣赏这一作品时，仍旧能够感受到彻里尼为这一作品注入的生命，透过英雄那强壮的肌体而感受他体内流动的充满青春活力的新鲜血液。
[图14] 佩尔修斯，古罗马湿壁画（局部），公元79年前绘制，现陈列于意大利斯塔比亚市圣马可花园（Villa San Marco in Stabiae）30号房，摄影Jebulon。（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15] 佩尔修斯头像。（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16] 佩尔修斯头盔后部被作成了彻里尼的头像。（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17] 美杜莎的头像。（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这尊青铜雕塑是一次铸造而成。考虑到作品的巨大尺寸及其复杂结构，如佩尔修斯左手高举的美杜莎头像以及头像颈下流出的血与右手横握着的刀、以及佩尔修斯脚下踩着的美杜莎的尸体等，这些诸多细节伸展出来所指的不同方向，能够一次浇铸完成显然是文艺复兴青铜雕塑技术的一大进步，甚至可以说是青铜铸造史上的一个奇迹。作为铸铜师的彻里尼，在此超越了他的任何前辈。
达·芬奇曾经的梦想之一就是用一次浇铸的方法制造一个大型青铜骑马雕像。虽然他努力进行了多种尝试但从来也没有成功，也许这是达·芬奇艺术生涯的最大遗憾，他也因此受到米开朗基罗的公开羞辱。彻里尼当然知道此事，也许他将铸造过程冒险设计成一次完成就是为了要在精神上延续达·芬奇的梦想，但又要在冶金铸造技术方面超越达·芬奇而获得成功。不得不感叹，柯西莫一世的确是一位有胆识的领袖人物，尽管他个人和其他人依凭各种经验都认为彻里尼不可能成功，但他仍然愿意出巨资冒险支持彻里尼的尝试。当时，青铜是一种非常昂贵的金属，只有富裕强大且政局稳定的国家才能支撑如此昂贵的试验性项目。
2.3. 蛇发女妖美杜莎
蛇发妖精美杜莎的死亡象征着恐怖的终结。根据神话传说，从她的颈项喷出的鲜血中跳出了带翼的天马珀伽索斯（Pegasus）和手持金剑的巨人克律萨俄尔（Chrysaor）。每当天马煽动他的翅膀，就会唤醒大地，将春风吹到人间，万物复苏的春天也将因此而到来。彻里尼对于美杜莎颈下与扭曲的尸体中喷涌而出的鲜血的处理无疑是非常成功的，他在此所展现的是他作为一位经常制作珠宝的金匠所特有的才华。无论观看这座雕塑的人是否知道美杜莎的故事，都不会因为雕塑中大量的血液而感到恐惧。对于知道这一故事的人来说，也许人们会从喷涌而出的血液中感受到春天的到来与艺术的再生。
这个妖精的脸正对着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图18），她将象征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大卫变成了石头。也许彻里尼与他的赞助人柯西莫一世在此不只是要表达其希望在艺术上超越米开朗基罗的意愿，同时也巧妙并委婉地表达了他们的政治观点。读过《彻里尼自传》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位君主政体的拥护者。另外一个有趣的事情是，《大卫》雕像的右边是美第齐的宫廷雕塑家班迪涅利的作品《郝拉克勒斯与卡库斯》，班迪涅利是彻里尼的职业竞争对手与私敌，彻里尼在他的自传中曾经对这一作品给出了轻蔑刻薄但未必公正的评价。彻里尼的佩尔修斯在此也顺便石化了郝拉克勒斯。如果读者认真品读广场上这几件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作品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可以体味到彻里尼在创作此作品时所展现的幽默。
[图18] 彻里尼，佩尔修斯与美杜莎。（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2.4. 基座
《佩尔修斯与美杜莎》雕像的基座是由彻里尼亲自制作的，其本身就是一个艺术杰作，它的基本造型源自古代罗马祭坛。创作这一不同寻常的基座的想法应该来自古代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第四卷中佩尔修斯杀死巨龙并救出少女安卓米达的故事。佩尔修斯杀死巨龙后曾经筑造神坛，感谢朱庇特、雅典娜与赫耳墨斯。也许是出于过去的珠宝制作经验，彻里尼制作的基座装饰异常华丽精雅，让人对它的细节充满赞叹与感佩。
基座四周都有青铜制作的雕像。其正面为万神之神朱庇特（图19），他也是佩尔修斯的父亲；正对基座的左侧面雕塑为达娜厄带着她与朱庇特的孩子佩尔修斯（图20）；基座的背面是赫耳墨斯（图21），这位众神的信使曾经帮助过佩尔修斯并给了他可以飞翔于天空中的带翼头盔与带翼神鞋；基座的右边则是智慧与胜利之神雅典娜（图22），她是解读雕塑的一个关键。雅典娜是艺术与炼金术的保护神，她在古代与文艺复兴时期象征了包括冶金在内的科学。正是在雅典娜的庇佑之下，彻里尼才创作了这一不朽杰作。如果观者从广场拾阶而上进入佣兵敞廊，在基座部分首先看到的就是这一雅典娜雕像。
[图19] 彻里尼，朱庇特，佩尔修斯与美杜莎的基座正面。（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20] 彻里尼，达娜厄与其子佩尔修斯，基座左侧面。（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21] 彻里尼，赫尔墨斯，佩尔修斯与美杜莎的基座背面。（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22] 彻里尼，雅典娜，佩尔修斯与美杜莎的基座侧面。（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与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像一样，《佩尔修斯与美杜莎》从它被放在市政广场的第一天起，就受到了佛罗伦萨人的热情赞誉，有人专门从遥远的地方赶来观看这一旷世杰作。包括当时的著名画家布龙齐诺（Agnolo Bronzino, 1503-1572年）在内的许多人都写了十四行诗来热情赞颂彻里尼与他的这一成就。直到今天，它仍旧被众多艺术史学家认为是文艺复兴晚期最重要也是最伟大的青铜雕塑作品。
3后 记
在《佩尔修斯与美杜莎》雕像获得巨大成功之后，彻里尼参加竞争“海神雕像与喷泉”的项目但没有成功，他的对手班迪涅利获得了这一项目。但班迪涅利还没有开始这一工作即去世了，其学生安曼纳提接手并与助手一起完成了整个喷泉。这座海神主题的喷泉组合（图23）是为了纪念托斯卡纳公国海军的建立。柯西莫一世建立的这支规模不大的舰队后来参加了由教皇庇护五世牵头组织的神圣同盟，并在1571年欧洲海上联军击败奥斯曼帝国海军的勒班陀海战（Battle of Lepanto）（图24）中发挥了作用。正是这场战争的胜利终止了奥斯曼帝国在地中海的扩张。虽然奥斯曼帝国在欧洲的陆上进攻仍旧延续了近一个世纪，但勒班陀海战是它第一次在欧洲遭遇的惨败，大量人员在此战中战死或被俘。勒班陀海战被称为近代欧洲的萨拉米斯战役。
[图23] 安曼纳提与助手，海神尼普顿雕像喷泉组合，1565年完成，大理石制作的海神雕像本身高420厘米，现陈列于佛罗伦萨市政广场。（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24] 瓦萨里（Giorgio Vasari），勒班陀海战，湿壁画，1572年绘制，位于梵蒂冈教皇宫内瑞吉雅大厅（Sala Regia in Apostolic Palace）。（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柯西莫一世去世后，美第齐家人继续赞助艺术家并用公共雕塑作品来装饰这个公国的行政中心广场。来自尼德兰地区但几乎在佛罗伦萨渡过了一生的江波罗尼亚制作了两座雕塑，《劫夺萨宾女人》（图25）与《柯西莫一世青铜骑马像》（图26）。因此16世纪末期，佛罗伦萨市政广场基本形成了如今的样子（图27） 。市政广场上陈列着美第齐统治时代制作的包括《佩尔修斯与美杜莎》在内的一系列公共雕塑作品，这些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欧洲从公元3世纪罗马帝国末期开始的基督教传统的君权神授观念的直接与公开挑战。它们将古代神话或历史故事与造型艺术结合在一起，清楚地表明了君王的权力来自于对其统治的地区与人民所带来的利益。抵御外敌、保持境内和平、保障人民生活的安康幸福、促进学术与艺术的繁荣，再加上佛罗伦萨在整个欧洲的政治领袖地位，是美第齐家族能够统治以佛罗伦萨为中心的托斯卡纳公国的真正基础。虽然统治者在此希望用艺术的形式来表现其统治的合法性，但这些艺术家创作的艺术品却毫无疑问道出了经过文艺复兴洗礼的包括美第齐家族在内的佛罗伦萨人的心声，即政权的合法性来源于它为人民所带来的利益。
[图25] 江波罗尼亚，劫夺萨宾女人，大理石，高410厘米，1582年制造，1583年开始陈列于佛罗伦萨的佣兵敞廊至今。（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26] 江波罗尼亚，托斯卡纳大公柯西莫一世·德·美第齐青铜骑马像，1587-1594年制作，铜像本身高度450厘米，现陈列于佛罗伦萨市政广场。（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27] 朱塞佩·邹齐（Giuseppe Zocchi）， 佛罗伦萨市政广场，画布油画，作于18世纪上半期，高57厘米，宽87厘米，私人收藏。（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岁月流逝，几百年过去了，美第齐家族已不再统治佛罗伦萨，托斯卡纳早已融入了意大利，而意大利如今又成为了欧盟的一部分，开明君主的专制政体本身也已经彻底成为了欧洲过去的历史。今天仍有无数人不断来到佛罗伦萨这一现代文明的摇篮来探寻它昔日的辉煌。当你在佣兵敞廊驻足观赏《佩尔修斯与美杜莎》时，你仍旧会感受到它所散发着的无尽青春活力，感叹伟大艺术作品那永恒的生命力。
[图28] 彻里尼，佩尔修斯与美杜莎雕塑与基座。（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作者简介
张羿，数学家、逻辑学家，俄罗斯冬宫博物馆钟表与古乐器部顾问，法国摆钟艺廊顾问，广东省钟表收藏研究专业委员会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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