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解猛犸岛之谜
圣保罗岛上的冰河期巨兽们,比大陆上的同伴多活了好几千年。那么,它们为什么最终也灭绝了?
几千年前的一天,在白令海中央一座小岛上,一头长毛猛犸象(也称长毛象,简称猛犸)失足掉入一个无法逃出的坑状洞穴,然后死在那里。2003年,美国宾州大学古生物学家格雷汉姆与同事进入这个洞中,搬起一块岩石,结果发现了一根干干净净的猛犸牙齿。它呈长条状,表面不规整。整个看上去,这根象牙就像是一根大面包。格雷汉姆回忆说,“它看上去就好像刚刚被从猛犸口中拔出来一样。”
在自己的职业生涯里,格雷汉姆处置过数百只猛犸牙,但来自美国阿拉斯加州圣保罗岛的这只猛犸牙却很特别。它将让格雷汉姆及一个跨学科专家团队踏上一次探索之旅,去重建这头猛犸的生存环境,并且破解一个奥秘。对于今天因气候改变而面临灭顶之灾的动物来说,这个奥秘也意味深长。
当碳测年证明这只猛犸牙只有6500年的历史时,这个奥秘就开启了。这只猛犸牙(或者说这头猛犸)竟然比在北美大陆上发现的任何猛犸都年轻好几千年。格雷汉姆不得不思考:当大陆猛犸灭绝后,风吹雨打的弹丸之地——圣保罗岛上的猛犸却继续存活了好几千年,那么,最终是什么把它们也赶尽杀绝?
时光回到20世纪60年代。当时,出生于英国的生态学家保罗,从圣保罗岛希尔湖湖底采集到一个沉积芯,其中的分层揭示这个地方的沉积物记录至少延伸到1.4万年前。希尔湖距离格雷汉姆发现猛犸牙的洞穴仅400多米。因此,对于格雷汉姆的疑问,答案或许就藏在希尔湖湖底的黑泥中。
在发现这只猛犸牙10年后,格雷汉姆及其团队重返圣保罗岛,准备从新提取的沉积芯中找寻线索,破解这座小岛及岛上猛犸的历史。
深入奥秘核心
圣保罗岛是白令海中央一系列火山岛中最大的一座。天气给上岛探索的格雷汉姆团队造成了麻烦。他们一上岛,雨水很快就变成冰雪,他们不得不呆在岛上唯一的小镇里。这个小镇里住着该岛500名居民中的大多数,其中绝大多数人是阿留申人。200多年前,他们的祖先被俄罗斯商人带到圣保罗岛上,捕猎北方海狗。
格雷汉姆团队在镇上等待云开雾散。这里有俄罗斯东正教教堂的洋葱形圆顶,有色彩缤纷的房子,还有海鲜加工厂。土生土长于这座直径65千米岛上的北极灰狐,在格雷汉姆团队的大本营外一点也不怕人。这个大本营是美国海洋和大气管理局的一个研究站。
清晨,格雷汉姆团队向着希尔湖进发。这座火山湖的边缘被冰雪覆盖。格雷汉姆团队在30多厘米厚的冰层上钻洞。队员们把每节1米长的多节管子串接到取芯管上,然后让这个装置通过湖水一直伸进湖底。几分钟后,这个装置被取回,其中包括完全按照沉积顺序保存的沉积层。
在取芯管提取的泥巴里,保存着掉进、被冲刷到或者“定居”在湖底的物体的法医学记录。这些物体包括真菌孢子、植物残片、古代花粉、火山灰、小型甲壳纲动物的残留,甚至包括猛犸在湖中打滚时掉下的DNA。格雷汉姆团队将使用这些证据构建圣保罗岛几千年来的气候变化,确定岛上猛犸的灭绝时间。
队员们从沉积层下面开始,一米一米地取样,然后把样本放进塑料管中。随后,这些管子被密封并放进睡袋中以避免冻结,因为冻结可能扭曲分层的细节。这项工作复杂、低温而又费体力。到了一天工作结束时,泥巴在队员们的衣服和头发上冻成了壳。
每一米芯样都让我们回到越来越遥远的从前。当一名队员引导第六节芯样进入一根管子时,他注意到泥巴从带有布丁纹理的柔和褐色变成色调统一的黑色。科学家们推测,这一变化匹配的是差不多6000~8000年前的沉积物,而格雷汉姆发现的猛犸正是在这个时期死于洞中的。这意味着,如果猛犸DNA只存在于这节芯样的下层而非顶层,那么这节芯样就包括圣保罗岛猛犸灭绝的时期。
猛犸最后阵地
自从上一次冰河期即大约1.2万年前以来,圣保罗岛的无树冻原地貌鲜有改变。很容易想象这样的场景:猛犸站在斜坡上,用长牙清理冰雪,寻找植被食用。入夏,它们踩踏着冻土地带的小小野花,步履沉重迈向希尔湖——岛上主要的淡水源头之一。
科学家曾经估计,猛犸最后是在1万~1.4万年前从北美洲消失的。然而,如今的发现却证实它们此后在圣保罗岛上又坚守了好几千年。在俄罗斯北极深处的弗兰格尔岛上,猛犸存活得可能更久。在那里,科学家发现了只有4000年历史的猛犸牙。也就是说,当埃及人建立起第一座大金字塔时,弗兰格尔岛猛犸依然活着。
与弗兰格尔岛一样,圣保罗岛也是一座孤岛。在上一次冰河期的高峰期,即大约2.1万年前,圣保罗岛是白令陆桥南部边缘的一个火山活跃地带。猛犸、剑齿虎、短脸熊及其他巨兽漫步于北美洲与欧亚大陆之间的通道。到了大约1.1万年前,气候开始变暖,海平面上升,海水淹没了这座陆桥。在大约2000年的时间里,该地区则转变成了一座岛。猛犸被困在了这座岛上,但正是这种与世隔绝保护了它们——至少在一段时间里是这样。
科学家对猛犸在上一次冰河期从大陆上灭绝的原因争论不休。有人说,这是由于氣候改变。也有人说,其实是人类把猛犸斩草除根。就算在格雷汉姆团队内部,人们对此也看法不一。有人指出,猛犸灭绝的时机差不多正好匹配人类迁徙到猛犸栖息范围内的时间,这难道纯属巧合?在北美大陆上,人类的到来、气候剧变和猛犸灭绝发生在差不多相同时间。然而,在人类到来之前,猛犸挺过了几十万年的气候变化,一直徜徉在地球上。如此看来,如果它们灭绝的原因不是人类,还能是什么?但也有人指出,气候才是猛犸灭绝的主要原因。虽然人类对于猛犸走向穷途末路起了推波助澜作用,但猛犸和其他冰河期巨兽实际上本身当时已经在淡出历史长河。不管有没有人的因素,它们的灭绝都是必然的。因此,虽然一些猛犸在气候转变中存活下来,但它们每一次都被伤了元气,最终的灭绝不可避免。
来自希尔湖的芯样,不可能终结有关冰河期巨兽灭绝原因的争论。圣保罗岛的隔绝,意味着它与其他一些地方不同,岛上猛犸没有受到人类影响。没有证据表明:在俄罗斯商人于18世纪后期登临该岛之前,有人来过此地。因此,至少是在圣保罗岛上,猛犸灭绝的原因更可能是气候改变,但栖息地缩小也可能是原因:随着海平面上升,该岛可能会变得太小,不足以支撑巨兽种群。
确定圣保罗岛猛犸的终结,并非只具有历史、古生物学和考古学意义。全球范围内的许多物种目前正面临同样的压力:气候转变、人类侵袭、海平面上升。气候改变能否单独导致物种消亡?或者,气候改变的确是一个压力因子,但与其他压力因子结合,是否更容易造成物种消失?因此,发生在更新世末期即大约1.1万年前的大灭绝事件,对我们分析目前的物种灭绝浪潮以及怎样让灭绝幅度降到最低来说,无疑有重要启发。
在经过4天取样(取样一度被暴风雪中断),格雷汉姆团队已经有了180千克的泥巴。样本被装在45米长的管子里,运到美国明尼苏达州的实验室。这个奥秘的第二章节即将展开。
猛犸象侦探
直到2016年5月,格雷汉姆团队才在明尼阿波利斯市的明尼苏达大学“国立拉库斯特林核心实验室”,与他们提取的希尔湖芯样重逢。该实验室员工已经将芯样切成两半,拍摄了高像素照片。格雷汉姆团队将花3天时间,使用不锈钢抹刀把芯样切割成很小的一段一段的。他们将把成千上万的这些微芯样分装进小塑料盒,带回分布于整个北美洲的各自的实验室。事实上,猛犸当初在整个北美洲都有分布。
美国加州大学科学家贝斯是格雷汉姆团队成员之一。她第一个对芯样做检验,因为她的团队要进行的是最敏感的测试,稍不注意就会在处置样本的过程中造成样本污染。他们的工作是:寻找沉积层中的古猛犸DNA。
在一名研究生协助下,格雷汉姆团队的另一位专家威廉姆斯要寻找猛犸的一种代理物——小荚孢腔菌。这种真菌生活在大型食草动物的粪便中。威廉姆斯还要寻找古代花粉颗粒,它们可能揭示希尔湖周围当时的植被情况。
在美国阿肯色大学,科学家马修及其同事将检测芯样中的硅藻、水虱及其他生物的残留,目的是了解湖水温度和透明度随时间变化情况。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的科学家杜安妮将寻找芯样中的火山灰层,这些层次可能会被与该地区已知的火山爆发联系起来。这一结果再加上对芯样中发现的植物残片进行碳测年的结果,将让杜安妮团队确定芯样中各个层次的年代。火山灰层也可能确定火山爆发是不是造成猛犸灭绝的原因。
随着芯样的划分,专家们各自散去。他们要花超过两年时间分析和讨论这些样本,目的是确定圣保罗岛猛犸灭绝时间和灭绝原因。
时间定了
贝斯团队率先把芯样中发现的未经分类的DNA片段与猛犸在世的最近亲——非洲象的基因组进行了对比。两者匹配。更让他们高兴的是,2015年,他们得以把希尔湖芯样DNA与另一个团队新近测序的猛犸DNA进行比对,结果与年代为5650年前~1.085万年前的芯样都匹配。1.085万年前的芯样是在圣保罗岛上采集到的最古老芯样。
为了排除随机匹配的可能性,贝斯团队把芯样DNA与二趾树懒的DNA进行了对比。在过去2万年中,这种树懒出现在北极圈的概率为零。为了进一步检测检验结果,他们还把未分类的芯样DNA与那些最可能污染样本的动物(包括人)的DNA进行对比,结果都不匹配。这样一来,贝斯团队确信芯样中的DNA真的属于一头猛犸。
与此同时,威廉姆斯团队找到了他们寻找的小荚孢腔菌,还找到了另外两种可能充当猛犸代理物、与分辨相关的真菌孢子。在这3种孢子里,有两种从芯样沉积层中消失,而这两个沉积层相隔不到2厘米,其代表的时间间隔只有几十年。古猛犸DNA消失于同一时间段。
杜安妮团队辨识了一个芯样火山灰层,它与圣保罗岛3595年前已知的一次火山爆发匹配。这进一步增添了他们对确定圣保罗岛古代事件时间线索的信心。通过上述跨学科的多方努力,科学家们最终确定圣保罗岛猛犸灭绝事件发生在5600年前,前后误差100年。对于史前灭绝事件来说,这可能是对时间的最精确测定。至此,科学家们开始着手破译圣保罗岛猛犸灭绝之谜的最后一部分:猛犸灭绝的原因是什么?
最终一击
格雷汉姆以及团队中其他多位成员首先排除了一些看似可能的原因,例如植被变化或对猛犸不友好的因素(例如人)。芯样中的花粉显示,圣保罗岛上的草本植物被灌木取代,但这只是在猛犸灭绝之后。有一种可能是,气候转变导致岛上植物群落构成发生改变,或者,只是因为猛犸不再踩踏地面,灌木生长不再受到压制,所以灌木才异军突起。
研究数据的确表明,圣保罗岛猛犸灭绝时期的温度比灭绝事件发生前有些升高。随着更新世末期冰雪融化,海面上升,圣保罗岛面积开始迅速缩小,直到大约9000年前。到了这个时候,圣保罗岛土地流失速度减缓。大约6000年前,该岛达到现有面积,比美国弗朗西斯科市小一些。岛面积萎缩很可能导致岛上猛犸数量减少,岛上资源也变得不足。
但最终对猛犸来说的致命一击,却让人大吃一惊。从大约7850年前开始,芯样沉积层中硅藻和水虱种类及数量发生变化。其变化方式表明,湖水变得越来越浅,透明度越来越低。希尔湖开始干涸——这并不奇怪,就算气温上升幅度不大,也足以增加湖水蒸发。猛犸逐渐失去了主要水源。事实上,大象每天都需要新鲜的水,每头大象要饮水70~200升,猛犸很可能也如此。
由于岛面积减少,气温升高,或许再加上猛犸自己导致水土流失和水污染,圣保罗岛上的猛犸最终就因为饥渴而走向末日。格雷汉姆团队由此就破解了圣保罗岛猛犸死亡之谜。但这些猛犸为什么会比北美洲其他地方的猛犸存在得更久,這个问题更难回答。科学家认为,圣保罗岛的隔绝能让猛犸不受人类影响。但这个推测很难被证明。格雷汉姆提出,大陆植被变化方式可能与圣保罗岛的不同。不管是哪种原因,圣保罗岛猛犸的隔绝最终也带来了不利的一面:当环境改变使得这座岛不那么适合栖居时,猛犸群就无处可去,只能坐以待毙。
对于今天岛上生物种群的脆弱性来说,猛犸灭绝无疑是一个警示。格雷汉姆指出,通常情况下,我们不会认为这是一种重要的气候变化,但在圣保罗岛上它却并非是不重要的。虽然水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但对其他地方的其他物种来说,也有其他限制因素,例如栖居地丧失和食物变得难找。对圣保罗岛猛犸灭绝原因的研究表明,许多岛上生物种群——不仅仅是在白令海,而且是在全球各地——都可能因为气候改变而陷于危机。
作者:吴青
来源:《大自然探索》2017年第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