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初,妻子怀孕后妊娠反应很厉害,辞掉了广州的工作,回到娘家养胎。每个月,我回去看她一次。
在老家县城,岳母摆了个小摊卖油炸食品。为了出摊方便,她租了县城角落的一间老民房。房间采光差,面积小,两张床就占去了大半空间,在房间里呆着我总感到憋闷。只有岳母收摊回来做晚饭时,锅碗瓢盆碰撞,房间里才有些生气。
“荣虎啊,还是要跟你爸说说,让他出去打打工,帮你们减轻点负担,以后买房养娃,用钱的地方多。”
吃饭的时候,岳母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我不敢回嘴,只是“嗯嗯”地应了两声。三两口扒完饭,我坐在塑料凳子上玩手机。
我明白岳母这次发难的原因——白天和妻子逛街的时候,父亲打来电话借一万块钱,妻子听到后很生气,吼了我几句。
“成天就知道跟你借钱,他怎么不跟别人一样出去打工,一年再怎么着也能挣个两三万块钱。现在你不读书了,家里没啥负担,你爸妈还存不下钱。跟你结婚时,就不应该省下彩礼钱,也该跟你爸妈要个十万八万的,这样他们就会想办法挣钱了。”
说完,妻子一个人气鼓鼓地回了家。
父亲问我借钱也是不得已。和他认识三十多年的赵叔叔家要盖楼房,念大学时,赵叔叔支援过我读书,现在有难处,父亲不能不帮。可父亲在工地干活的工钱还没结清,只能找我周转。
我以为妻子会支持我感恩图报的举动。印象中,她一直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不想这次反应如此激烈。
我一个人在街上溜达,捱到傍晚才回去。岳母正在做饭,妻子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看电视。我本想找她理论,但看到家里萧索的景象,便失了底气。
“我还不是怕你压力太大,上个月刚花了七千块,你一个人挣钱多不容易。”妻子主动搭话,看得出,气已消了大半。
二
说到上个月那七千块钱,我的心就隐隐作痛。
端午节,我和妻子回了趟老家。妻子的表姐知道后,过来找我们玩。吃过晚饭闲扯时,表姐忽然严肃地问我:“你现在是一家之主,全家人都指望你了,你是全家的顶梁柱,对不对?”
我说,当然。
“那么,你的健康就关系到全家的幸福,对不对?”
我警觉起来——表姐在县城的一家保险公司上班。
“每天拿出三十块钱,对你来说没啥压力吧。听说你一个月工资大几千块呢。”还没等我开口,表姐就迅速切换到职业状态,滔滔不绝地给我们全家阐述保险的意义、价值,动辄就是“赔付几十万”这样的话。
我对着妻子苦笑。妻子从小跟着表姐长大,两人关系很亲密。看着表姐如此职业和投入,我不好驳了她的面子,但也不想束手就擒。我和她“讨价还价”了一番,将每天三十元谈成二十元,一年投保费用大概七千元,持续二十年。一时间,我有了一种成为房奴的自豪感。
表姐走后,父亲有点不悦。“他们搞保险的,总是从亲戚下手,说是能赔偿多少多少,说不定哪天公司倒闭,投的钱就打了水漂。”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越想越不甘心。表姐让买的是人身险,只有我得绝症或者出车祸,才能赔付。
“老婆,这保险只有我要挂的时候才能用上啊,我人都不在了,要这笔钱还有啥意义?”
“可以留一笔钱给我和孩子嘛。”妻子无奈地打趣,似乎对表姐也有意见。
商量一番后,我们一致觉得,我这副还算强健的身体应该能扛住未来二十年的捶打,在没买房子的情况下,每年多出七千元保险开支有点多余。或者,换个便宜点的险种也好。
“表姐今晚回去还要做保单,还要你签字才能生效。你明天不是回广州上班嘛,去县里坐火车就手机关机。她联系不上你,这保险就办不成了,完了,你再说是手机没电。”妻子给我支招。
这个想法简单有效。可直接关机明显是在逃避,会伤害到表姐,还会落一个出尔反尔的名声。我觉得不妥。
思前想后半天,我们终于找到一个应付表姐的办法:火车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开,到时候我不接表姐电话,等进入车站后再联系她,就说起来晚了,着急赶火车没听到电话响,下次回去再找她办保险的事。
三
第二天一大早,刚收拾完行李,表姐打来电话,按照既定方针,我没有接她电话。八点钟赶到火车站,我一看,五个未接来电。
八点十分左右,准备检票进站时,小舅子打来电话。我没有多想,接了。
“哥,你现在在哪里,表姐说打不通你电话,要找你签字。”原来,他昨天去找表姐的儿子玩,晚上就住在表姐家。
“我今天起床晚了,赶到火车站才看到表姐的电话,正准备回她呢。今天来不及签字了,下次再说吧。”
“我现在拿着合同去火车站找你,火车还有二十分钟开,应该来得及。”小舅子自信地说道。
“不用了,我已经进站了,火车马上开了,下次再说吧。”
“你放心,来得及!我打个摩的去火车站,也就十分钟的事,等我啊!”
突然杀出来的小舅子打得我措手不及,我不能直接告诉他我其实不想买那份保险。我赶紧给妻子打电话,告诉她现在的紧急情况。妻子打电话给小舅子,暗示他不要来找我,小舅子豪迈地说,已经奔驰在来火车站的路上。
“我这个弟弟真是个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我都暗示那么明显了他还要去,我不管了,你自己看着办!”妻子也表示无可奈何。
事已至此,我唯一的指望就是火车站工作人员能将他拦在进站口。正当我为火车晚点焦躁不安时,突然看到小舅子隔着候车室的玻璃兴奋地向我挥手。年仅十八岁的他体重已经达到一百六十斤——岳父去世后,岳母将全部心思倾注在儿子身上,每晚都会下厨给他做夜宵。
小舅子吭哧吭哧跑到我跟前,我发现他已经高出我半个头了,稚气的脸因肥胖有些走形,一身耐克装扮,相形之下,我显得寒酸几分。
我想告诉他实情,让他配合演一场戏骗过表姐。没想到,姨父(表姐的父亲)也跟着来到火车站。看来表姐是铁了心要吃定我——妻子读书时一直住在姨父家,姨父像父亲一样待她,算是我的半个岳父。
精心策划的一场逃离,最后功亏一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很干脆地签字、按手印。
“哥,这个水杯表姐让我给你,是他们公司送给客户的,你带着路上喝水用。”
我默默接过水杯,丧气地踏上了南下的火车。行至半途,我用那个新水杯接了一杯开水,结果无法拧紧,漏水了。
图 | 时隔一年,表姐准时发来催缴短信
四
买完保险几天后,正在上班的我收到小舅子的一条短信:哥,我马上要上大学了,姐姐说让我找你要生活费。
丈母娘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长大,小舅子是最小的一个,我和妻子之前达成过共识,他上大学的生活费由我出。
“好,等你开学了就给你打生活费。你考了多少分?”
“219分。”
当初,为了激励小舅子好好读书,我跟妻子约定,如果小舅子考上一本高校,每个月给他1000元的生活费,考上二本,给800,考上三本,给600。没想到他出了一道难题,219分,给多少生活费合适呢。
想想岳母的不易,想想待产的妻子,再想想小舅子的高考分数……我感到有些头晕。
“小李,买股票没,现在股市很火啊,我买了一点,已经赚了几千块。”正当我出神的时候,同事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恍惚之中,我在同事的指点下,下载炒股软件,跟着他买了几只股票,投入了为数不多的积蓄。
我清楚记得那天是2015年6月24日。第二天,中国沪深股市超过2000只股票跌停,上证指数从4700点狂泻到2900点。
作者李荣虎,现为新媒体从业者
编辑| 马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