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天晒酱 逝去的乡情
在城市生活得久了,许多传统的饮食技艺便都忘记了,包括伏天晒酱。
母亲说,在过去三餐不济的日子里,哪家女人要是晒了一大缸酱,那就好比一年四季都能过上地主家的好日子了。因为过年犒赏时,可以用热油煸酱爆炒辣子鸡;青黄不接时,一定少不了酱抹大葱包进煎饼里;不富不穷的日子,酱炒辣椒也是饭桌上必不可少的一道开胃好菜。这样一来,普通的农家妇人也便有了生活的底气,一切的艰辛在酱香的浓烈里似乎就能轻松应付过去。
无论是黄豆酱还是面酱,都要入了伏才可以晒。母亲说,是因为好东西都喜欢晒太阳,而坏东西在阳光下活不了,所以伏天晒出来的酱放许久也不会变质。
当然,晒酱可不是只把原料放到太阳底下晒着就好了,它其实是一道复杂的技术活。
先说黄豆酱的晒制。伏天来临之前,母亲用簸箕把黄豆一一筛开,挑选颗粒均匀、饱满的优质黄豆作为晒酱的上等原料;黄豆洗净后,放进家里最大的瓷盘里浸泡;直到黄豆泡胀到像要开出花似的,把它们放到锅中煮熟;熟了的黄豆晾干,滤去水分后,再将黄豆裹满面粉,放进竹筐里,用更大的竹筐盖好,放在阴凉不通风的地方,耐心等待它们发霉长斑长出白毛;直至这些白毛变成碧绿色,才算完成了第一个技术环节——好黄豆制成了霉豆。
面酱的晒制也是从选料开始。从过了年以后,母亲便刻意地攒起长霉变质的煎饼、馒头。她将这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坏东西”放进簸箕里并时不时地放到阳光下通风见光。惟恐它们坏得不够彻底,她干脆把大块的掰成小块的,放进筛子里“捂”起来,直至360°无死角地长满绿毛才罢休。终于等到了伏天,这些晒了许久的“坏东西”被母亲一脸怜爱的表情刷掉了绿色以后,又被掰成了更小块,合着适量的食盐和带着叶子的新鲜绿花椒一起在大锅里煮熟煮透后,便进入到下一个极为重要的程序——晒酱。
无论是黄豆酱还是面酱,在第二个环节,母亲都会把它们搁置在一个大瓷盆里,上面盖好一块玻璃板阻挡蝇蚊和灰尘,之后便是把它们搁在院子里的石磨上暴晒。那时候的我总不明白其中缘由,以为这也是晒制的技术要素之一,直至有一天好奇问母亲,才知道竟然只是为了防止我们这些小孩子手脚不麻利,把酱盆踢翻!这实在有点伤自尊心。可事实上,从酱晒上的第一天,我们这些小孩子便开始了对它过度关注。先是报告母亲,黄豆酱晒得颗颗干挺了!听了我们的汇报,母亲用筷子搅拌确认后,便把晒硬的霉豆用凉盐开水完全淹没后,放上生姜片、花椒和八角等调味品,再重新盖好玻璃板,放回石磨上继续暴晒。
相对黄豆酱颗颗可辨,面酱的最初可就有点不怎么招人待见了。因为煮好的霉煎饼、霉馒头成了一盆糊糊,不仅颜色淡,还稀稀拉拉的,让人想要敬而远之。不过,我们还是对它保持着高度地关注,因为母亲吩咐了,每天早上我们可以尽情搅拌它们,帮它们发酵均匀,但搅拌只能在早晨,因为凉酱搅拌不会变质,中午盆里的温度太高,来回搅合酱很容易坏掉。母亲一脸严肃,我们便如临大敌,只要有人敢在中午动酱,我们便去报告母亲。
酱喜欢太阳,怕雨淋,但也喜夜里的月亮和露水。道理我不太懂,但母亲说,酱盆晚上要继续放在石磨上,不用端进屋里,因为有了露水的酱最好吃。
太阳不知疲惫地一天天照着,日子便一天天过着,一盆面糊糊开始变得黏稠,颜色逐渐变得黑红。豆酱也从原本的颗颗干硬变得粒粒松软,悠闲自得的样子飘浮在酱汁中。早晨用筷子搅拌时,先是凑近鼻子能闻到一股酱香。等到后来,搅拌时的阻力变大,变得有了韧性以后,只要筷子伸进盆里,浓郁的酱香便像个被咯吱了痒痒的调皮孩子一般跑了出来。我们这些更调皮的孩子,此时便会用手蘸一点放进嘴里,有点鲜香,还有点醇厚的酱味。赶紧向母亲报告,母亲喜滋滋地用手蘸一点放进嘴里,露出满脸舒展的表情,此时的酱便大功告成了。
不知为何,母亲晒的酱在四邻八舍中最受欢迎。这些朴素的乡人总是疑惑,同样的过程,为何会晒出不一样的酱味。就连青菜,母亲炒的似乎也格外好吃。所以,晒好的酱母亲总要一瓶瓶分装好,送给村人。
大家都知道山东人的特色美食里有道“煎饼卷大葱”,又白又粗的脆甜大葱,狠狠地裹上一层酱后,夹进煎饼里,如果条件好些,再包上一层肉脂,一口咬下去,“咔嚓”声此起彼伏,满口津香,透出新鲜和痛快劲,别提多过瘾了。
酱的吃法可谓数之不尽。炒鸡时可以爆酱,炖鱼时可以烩酱,红烧茄子更离不了,就连煮豆腐舀进一勺子酱,味道也能变得层次丰富。更家常的吃法还包括蘸着生菜、萝卜、黄瓜,包括煮好的豆角,都可以与酱香同食。那脆香合着酱香在唇齿间回味绵长,好似日子简单到只要有这样的美味便可以咧开嘴尽情欢笑。
如今,母亲早已不再自己晒酱。有时候央她重拾技艺,可想想遥远的石磨已如同远古,想想封闭的阳台污浊的空气,母亲总是长叹一口气,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我们对逝去的乡情满心的失落和惆怅。
作者:奚凤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