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程喜喜,今年23岁了,出生就患有怪病。照医生的话,我活不到十岁,可是我又多活了十三年。我在胶东半岛外婆的老家长大,除了外公和外婆,二十多年来陪伴我的,是一只小白兔和它的孩子们。
我一出生,样子就特别吓人,浑身如海蜇般没有筋骨,抱也抱不住、提也提不起,据说护士吓得一直惊叫不已。妈妈用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捂起来,离我远远的,爸爸惊慌失措,吓得直往后退。
他们认为我是丧门星,不祥之物,两人不给我起名字,不准我随爸爸的姓,甚至要将我留给医院做实验用。我连妈妈的一口奶都没喝到,他们就逃命似的,跑回城里了。
幸好外婆和外公救了我一命。两个老人赶到产房,轻轻将我端起来,柔声地哄着我,将我带回家,给我取名“喜喜”。
外婆牵回一头哺乳期的母羊,挤奶给我吃。外公抱来一只小白兔和我作伴,它有红红的眼睛,通身洁白细腻的毛。外婆给它取名“小白”。她将小白抱到炕上,用它的体温,暖着我冰凉的手脚。
小白是我唯一的伙伴,它陪我一点点长大。当我的手有抓、握能力时,我先抓住的是小白的大耳朵。
外婆的老家是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缺医少药,老两口是抱着治好我的心愿回去的,可是最近的医院,也在三十里外的乡里。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不辞辛劳,轮流带我跑医院,抓些中草药偏方治疗。
有医院给出诊断说我是软骨病,也有诊断为先天性瘫痪的,既不能确诊又非常笼统。但他们统一的口径都说,胎里带来的先天性疾病,治愈率是很小的。而我严重缺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最好多吃有钙质的食物。
幸好外婆家就在海边,新鲜鱼虾有的是,鱼肉虾肉我总吃不够。每天,我被外公抱出来,在院子里晒太阳,小白也一蹦一跳地跟出来,陪我晒太阳。我在躺椅上,摊着身体盖着毯子,毯子一角垂下来,被小白啃去了。外婆生气地拍它的小屁股,我嘎嘎笑得乐不可支,小白一蹦一跳躲到我躺椅下面。
四岁时,我可以坐起来了。虽然身体有一些支撑力,神经触觉还很迟钝。外婆将盐水擦在我的脚丫和手指上,小白天天都舔我的手指和脚丫。手指和脚丫上的淡淡咸味,小白似乎很喜欢,天天都舔不够。味道被它舔淡了,外婆再给我擦上,它又乐滋滋地舔着……粉色的小舌头,一闪一闪地在我的脚丫上,如同火苗跳跃。
外公外婆的精心照顾,竟让我的病情有了好转。渐渐地,我的手指尖和脚丫尖,有了痒痒的奇怪感觉。一丝丝热流,就随着阵阵痒痒的感觉,往胳膊上和腿上涌来。那里好像有一条条小虫在蠕动爬行,直到后来它们有了疼痛感。
那天,外婆上炕拴蚊帐杆,杆子不小心落到我腿上。我“哎呦”一声喊疼,外婆愣住了,突然,她哭着抱紧我:“我的小喜喜哟,你活过来喽,活过来喽!”
有了疼痛感后,我的身体慢慢恢复弹性,松垮垮的皮肤紧致了,骨骼也坚实起来。外婆将我抱到小母羊身上,我抓紧它的耳朵,居然也能稳妥妥地坐住了,没有摔下来。就这样,我一天天好起来,也一天天成长起来。
外婆常常对我说:“我的小喜喜呀,你活着有命是福分,你不傻还聪明是福分,你的小模样招人疼爱和喜欢,也是福分!”我对外婆说,“姥妈妈,我有您,才是最大的福分!”“哎呦,一声姥妈妈,我比吃蜜都甜啊!”
外婆说,我很早开始学说话,七八个月时就要叫“姥姥”了。因为有难度,后来叫着叫着,就叫成“姥妈妈”了,并且一直沿用至今。
二
外公说,喜喜这孩子虽有残疾,却心智健全,不读书可惜了。于是,我开始跟着外公学写字,书本是外公在邻居家的孩子那里借来的。
一开始学写字,我手腕的力量极其微小。手里的笔常常滑落,外婆将铅笔绑在我手指上。外公说,这样不行,写出来的字不标准,不能用这个办法。为了捡起掉落的笔,我还训练过小白,却始终没有训练成功。
外公将我抱到院子里,找来树枝,在土上练习写字。一横一撇划拉着树枝,这样既可以锻炼手腕,也使手掌的握力渐渐增强。之后,外公又给我买来小黑板和粉笔,他监督我分别用左右手,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字。我用右手写时,还好一点,用左手时竖写成横、横又写成竖。
我不得不反反复复练习,粉笔总是掉落,外公在旁监视,令我既气又怕。为早日摆脱外公,我下大力气,咬牙坚持。捏笔的手指被磨得生疼,硬生生磨掉一块细嫩的指皮。直到后来我的左右手,都可以流利地在黑板上写字了,再拿笔书写时就自然得多了。
有一天,我趴在被垛上一遍遍地写字。突然回头看,天哪,小白在啃咬书本。我大喊外公:“小白把人家的书吃了,怎么办啊?”外公从它嘴里夺过书,哈哈笑着打趣说:“瞧瞧我们家小白,向喜喜学习,啃书本学知识呢,哈哈哈……”
小白是为了磨牙才啃书本的。它啃的是书本的装订部分,那里是最硬的。被小白啃过的、有牙印的书,邻居的孩子不要了 ,我保存了好久。识了不少字后,外公叫我将小白啃书的故事写下来。于是,我断断续续写完我的处女作《小白啃书的故事》,外公很满意。
七岁半的我,听着窗外门外,孩子们上学的脚步声,再也坐不住了。起初我叫外公抱我下地,学着小白的样子,四爪着地练习爬行。我的双膝跪在地上,双手拖着身体前行,两个膝盖磨得生疼生疼的。但我硬是不吭声,天天练习,手掌上磨起一层厚厚的老茧。
一年之后,我已经爬得很顺溜了。外公用木板,再加上四个小轮子,给我做了个简易小车。我将身体放在小车上,用双手在地上滑动,从小心翼翼到想多快就多快地向前滑动。我滑着小滑车,随外公去村小学报名,老师和校长都出来看我,询问我一些问题,我都对答如流。他们问我能坚持天天来上学吗,我响亮地回答:“能!”
作者图 | 现在的四肢
三
小学一年级寒假,父母带着我的弟弟,来外婆家看望我们。我很怯生,无法面对他们。看我长得这么好,我爸妈有愧疚之色,和我假惺惺地打着招呼、问着好。他们一包包往外拿礼物,给我买的新衣服,一件件朝我身上比划着。比我小一岁的弟弟,调皮地在外婆家院子里跑来跑去。
妈妈试图伸手抱我,我不由自主地往后躲,怀里小白的眼神也是怯生生的。妈妈说:“它太脏了,快放下它,别弄细菌在身上。”弟弟跑进屋时,猛然打小白一下,我喝问:“你干什么打小白?”“哼,怎么了,我就打、就打!”说着又伸手过来,我当即用手给他挡回去,他哭起来:“妈妈,这个残疾人打我!”外婆不高兴了:“这个孩子怎么说话?”妈妈和外婆吵起来,母女俩一人护着一个孩子,互不相让。
妈妈嫌弃小白,弟弟欺负小白,我很难过。可是最刺痛我的,是弟弟不叫我“姐姐”,反而叫我“残疾人”。据说,爸爸在城里的家中就是这样称呼我的,于是弟弟有意无意的“残疾人”就这样说出了口。而妈妈也没有劝阻的意思。我能感觉得到,她很欣赏、喜欢她的儿子,对我是一种俯视的眼光,可怜我,居高临下离我很遥远。
他们不来还好,每次一来,就更生分隔阂。每次一走,外婆就安慰我一番,我还要抚慰小白。村里好多人都知道,我是一个被爸妈不要的孩子,没办法才长在外婆家。
我从来都没进过那个所谓的家。有一次父母提出,想带我回城里读书,可是我和外公外婆都不愿意,他们立刻就应允,头也不回地走掉了。那时,我分明看见两人的眼神中,闪烁着侥幸和喜悦。外婆说:“姥妈妈活一天,就不能与你分开一天,喜喜懂。”
外公为我买了两副拐杖,他希望我再进一步,站起来直立身躯,拄拐行走。那时我的身高已经有1.5米,从地上一下子直立起来,非常不适应。我感觉眩晕、飘忽,脚下无根,害怕一头栽下去。我一步步撑拐挪动,小白跟在我周围撒欢,似乎对我喊着:“快走,往前大步走吧!”
有一次,我掌握不好平衡,挪步时栽倒了,头部不偏不倚地砸在小白身上。在我耳边,有惊心动魄的声音“咔嚓”响起。那是小白骨头断裂的声音。我的头部和面部,只有轻微的擦伤,是小白挡住我。它的大腿骨骨折了,我的左腿腓骨骨折了,我抱着小白一起住院。
我做接骨手术,外公给小白找兽医,也做接骨手术。这是我强烈要求的,兽医鄙夷地说:“切,一只兔子,至于吗?正好炖一锅肉,小姑娘补补。”我大声呵斥他:“你不是兽医吗?你不是为了挣钱吗?我给你钱的。”
病床上我的腿部打着石膏,缠着绷带,小白也用绷带缠着小夹板。它安静地躺在我怀里养伤,偶尔会因为疼痛,身体抽搐。我流着泪对它说:“小白,对不起,你快快好起来吧!等我好了,我要好好练习拄拐走路,不能辜负你对我的付出。”养伤的它,也只能吃草吃菜,但吃得很少,我心疼死了。
腿伤痊愈后,我经过三个多月的锻炼,应验了外公的“再进一步”。我终于可以拄拐走路了,而小白也能蹦蹦跳跳了,它不会说不会笑,却仰着脸用红红的眼睛,紧紧盯着我。拐杖上的我,身高也在疯长着,亭亭玉立了。总觉得小白还与小时候一样,一点都没有变。
六年级寒假的那个小年夜,外婆包了白菜猪肉馅饺子,外公炒了好几个菜。小白甩着长长的耳朵,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自从它骨折后,腿部行动迟缓,表达快乐的方式改成甩耳朵了。等外婆的饺子端上来,一直吃草吃菜的小白,使劲耸动着鼻子,它闻到饺子香了。外婆说:“过年了,让小白也吃个饺子吧!”
外婆喂它一个,它吃完后,又竖着耳朵伸长脖子,我顺手又喂给它一个。第二天一早,小白竟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永远闭上了那双眼睛。
作者图 | 小白埋在这颗槐树下
四
小白走后,我久久陷入悲伤。大约有好多年,我不敢再吃饺子,尤其猪肉白菜馅的。每到小年前后,我都会跑到埋葬小白的大槐树下,伫立很久。
外婆先后抱回几只与小白一模一样的白兔,但那只是皮囊相似,它们并不是真正的小白。看到我不理它们,外婆将它们抱走,送还给主人家。我唯一可以排遣对小白思念的做法,就是不停地书写,记录下我和小白的往事。
上中学后,我写小白和童年的故事,屡屡荣获写作大奖。班里有一个同学,家里是养兔大户。他叫奇胜。他说读我和小白的文章很感动,如果我喜欢可以送我很多白兔。我不禁想到外婆抱来的几只白兔,摇摇头,向他表示感谢,他说不是送给我,而是让我去他家养殖场自选。他这么一说,我还真动了心,拄着拐杖跟奇胜去了。
他家的确有一个规模很大的养殖场。一排排宽敞明亮的兔舍,干净整洁。我在标有“美国獭兔”区停下了。每一只兔子都越看越像小白,小白小时候、小白长大时……有一只卧在角落,一下子勾起我的伤感。这不是受伤后的小白吗?我要伸手抱起它,奇胜告诉我这不是小白,这是一只老年獭兔。它没有病,仅仅是年老体弱,不愿意动弹了。
我问它多大年龄了,奇胜说它12岁了。他问我:“你家小白多大年龄走的?”我说:“小白在我家生活11年。”奇胜用一个字“走”,而不是说“死”,我差点落泪。
之后,奇胜常常带我来这里。在众多的“小白”面前,我踏实又欣慰。它们不会说话,没有一点声音,但我看着它们的眼睛,脑海中就浮现出小白过去的一幕幕。奇胜递上纸巾,拍拍我的肩以示安慰。
奇胜与我探讨,说我家外公外婆年纪大了,种地太辛苦了,不如叫两位老人饲养兔子。我回去将奇胜的事情告诉外公外婆。外婆说:“我们可以试试。”外公也表示同意,两位老人决定先养几只种兔,看看结果如何。
星期天,奇胜将八只种兔送到外婆家,我们招待他吃午饭。下午,奇胜给外公外婆讲解养兔的注意事项。我捧着种兔们爱不释手。我高兴地喊着:“他们都是小白的孩子,小白是它们的爸爸,小白还会有子孙万代的。”奇胜问:“那你是谁呀?”“我是小白的姐姐哟!”“哦,那你是小白子孙后代的祖奶奶了!”
学校里传出我和奇胜早恋的风声,我告诉外婆,外婆含笑说:“怕什么呀?我和你外公还早早恋呢,娃娃亲七八岁就开始喽!两个人有缘分,越早越好、越早越亲。”
尽管我在学校的成绩很好,还是有不少人在怪怪地看着我。甚至有人认为,我不该来上学,更不该成绩拔尖。尤其那些成绩和我不相上下的人,见我考好了,就背后说我坏话。慢慢地,我有了“女怪胎”的绰号,谁一不高兴了,就会找几个人喊“女怪胎”。我哭过、找过老师,老师都以“我批评他们”,打着哈哈糊弄过去了。
现在,我和奇胜关系好,更是惹怒了这些人。有关我们的风言风语很多,“健康帅哥爱上一个残疾女孩子,脑子进水了吧?”“她程喜喜有什么好?连她父母都不要她了,奇胜还像捡个宝似的,不知图什么?”
事情很快传到奇胜父母那里,他父母提出要见见我。奇胜告诉我,他父母是通情达理的人,鼓励我要坦然面对。我很害怕,和他商议,能否先别说男女朋友关系,仅仅是同学和养殖户的业务关系。他答应了,有了这个底线,我觉得轻松些了,拄着双拐去见面。结果,奇胜妈妈当场说喜欢我。
他父母告诉我,奇胜将我的事儿,早就讲给他们听了,对我早有好印象了。他们还说,因为有我,奇胜改变了很多。
后来,我和奇胜都考上了山东某大学的畜牧专业,他的父母包了我大学期间的学费。
2017年,我和奇胜订婚。奇胜家为我购买了昂贵的双腿支架。我终于扔掉双拐。支架穿在裤子里面,行走自如,谁也看不出我曾经是个瘫痪女孩。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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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 | 程喜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