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家大人几乎是两个极端,我妈随时都可能撸袖子揍我,我爸嘛,以君子自居,能动口则不动手。长这么大,我只挨过我爸的一顿打。
十岁那年,我放学后,跟着班上一个小伙伴,跟去她家玩。我独自走过的最远的距离,也不过是从我家到学校的十分钟脚程,而那位小伙伴的家,却足足走了快两个小时。跨出了城区,绕了好多个土坡,才抵达山腰的她家。
傍晚六点多,陆陆续续的小孩都回家了,我爸妈去学校里找,才知道我早就走了。找了一圈子,最后同住在一条巷子的同学说,他看到我和那谁走了。
找到我的时候,我妈看上去刚哭过,竟然没打我,只一路上噼里啪啦地说我不该乱跑,不给家里人汇报。我爸则独自走在前头,一言不发。
一到家门,门锁刚开,我猝不及防就挨了我爸一脚踹,连摔带滚给我家客厅擦了好长一段距离的地。
我被踢得匍匐在地,脑袋却一下子停止了转动,直到爬起来,才意识到,我竟然挨了我爸的打!脸上不自觉就烧起火来。只见我妈站在一旁,脸上也大写着四个字:不可思议。她的拿手技能第一次被抢先了。
我爸那脚黑色大皮鞋,可比我妈的高跟鞋威力大多了,副作用也很大。我不但屁股痛了几天,膝盖也红了好几天。
经过这次的事情,我有一周时间不愿意跟他说话。我爸就很委屈说,你妈成天打你,怎么不见你不理你妈,老子就踹了你一下。一下!
我说,那怎么能一样,我妈打我打的是皮肉,你打我,打的是尊严。
我爸一听就乐了,说你这么小,就有尊严了。但他还是郑重向我道歉,承诺以后再也不打我了。但这一脚我还是记了许多年,有时我爸在聚会场上说到自己从不打孩子时,我立刻站出来拆台。我爸气得不行,在众人的哄笑中辩解:“一下,就一下!”
后来我妈跟我说,那天他们是真的以为我丢了,被人贩子拐跑了,我爸呆坐沙发上眼睛都直了。
我是从五岁那年,才跟我爸亲近起来的。在此之前,他一直在外地工作,只周末见到一次。我对父亲这个概念相当模糊。有一次我在院子里玩泥巴,看到一个长着胡子茬的男人进来,立刻用泥巴丢他,进屋就冲奶奶喊:“奶奶有个男的进来了。”
奶奶出门一看,乐的直不起身说:“那是你爸,你个瓜娃子。”
胡子刮得干净时,我爸是个挺帅的小伙,长着标准的国字脸,双眼皮。那时他是个法警,穿着军绿色的制服,带上警帽,眼睛炯炯有神。他把我掂在肩膀上够树上的梨子,那树高过房顶,树枝繁茂,在我初学爬树的时候,一直是个难关,他站在一旁吃梨,看我往上爬,爬不上去的时候,就帮扶我一把,一口气能过许多关。
奶奶在屋里喊着,你女儿快成土匪了!
他也不理会,仰头看着我说:“不怕,往上爬,再使点劲。”
邻居家养了狗,有时窜到奶奶家院子里来,我爸就喊我,快出来,你跟狗赛跑,赢了爸给你买糖吃。我就迈着小短腿,跟四条腿的中华田园犬,比赛快跑。跑了好几圈,气喘吁吁,也没追上狗,我爸说:“没关系,下次肯定能追上。”下次复下次,也没追上。
后来才知道,他纯粹是想让我练跑步。他最常说,女孩子家,别养的娇滴滴的,身体要好。
上小学时,一到学校的短跑比赛,我爸比我还兴奋,教育我一定要报名。那时,我家住在大杂院里,住宅在两边,中间就空出来长约一百米,宽差不多八十米的空地。这一度是我练习短跑的场地,一没事我爸就督促我,给我计时,听到声音,院里小孩都出来了,看我跟风一样,来来回回,也算是众人很喜欢看的一道休闲节目了。
有一天我和我爸在广场上看到一群小伙子表演跆拳道,我满眼冒星光,这要是学成了,我就是学校一霸,我爸当时站在我旁边,也满口赞叹,说这个好,能练好身体,还能保护自己,回去后就跟妈妈商量。
“你女儿身体好的都能当土匪了!”只听我妈切着菜,在厨房里嚷嚷。
当天下午,我爸打听了市里较好的一家跆拳道馆,带我过去看。第一天,我就被比我小好几岁的熊孩子踢翻好几次,学了几次后我就再也不去了。
寒假时,我爸又找了市里的乒乓球冠军,一个挺美的阿姨,教我乒乓球,还是那个理由:“身体一定要练好。”
大冬天的,每天早晨七点,我就起床,去打乒乓球,练了一个月,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有一天早晨,我躲在被窝里,死活不出去。这件事就黄了。
我爸十分懊恼说,还是疏忽了,竟然没从小给我养成有毅力的好品格。
十岁那年,我学手风琴已经有四年,要换一架更大,我身体小,压根背不了。家里就商量着给我换台钢琴。当时,我爸只有一千块钱的工资,妈妈刚开始做生意,存款也不多。
他们去省城,看中一架一万七的钢琴,夫妻俩就互相套底,我妈主动先拿出一部分钱,我爸支支吾吾地,磨蹭着掏出一张银行折子,竟然还存了四千块钱的私房钱。
我妈从此就拿住了话柄,说你爸这人,看着老实,没想到还会存私房钱。
钢琴搬回来的时候,我爸一手砸在我的肩上说:“你老子我的私房钱全被搜刮出来了,你可要好好学,别再半途而废了。”神情很萧瑟。
那时我爸已经不是个帅气的男人了,他开始发福,有了小肚腩,圆的像个鼓,笑起来像个弥勒佛,大肚能容天下事,萧瑟起来也是可怜兮兮的,我决心给他点面子,把学琴的事坚持下去,没想到一坚持,就是十几年。
后来,“要有毅力”就成了我爸挂在嘴上的教育名言,“女孩子,就要有毅力。”
小时候,我常常觉得这句话说的很诡异,这不都是邻居阿姨们教育儿子的话么,偏偏我爸说的很理直气壮。就跟他以前总说“女孩子,就要身体好。”一个样。
在我十二岁之前,我爸从没把我当女孩子过。
逼着我练各种体育项目不说,去超市里买东西,回来的时候我爸两手背在身后,走得像个爷,我拎着一袋东西,吭哧吭哧跟在后头。
一喊重,他就说:“这么轻点东西都提不动,小孩子家,娇娇弱弱的像什么样。“
慢慢我也有了对策,手挽着他,趁他不注意时,悄悄把袋子挪他手上,移花接木后迅速跑开。“你给老子回来!”他也只能这么喊一句。
我爸是突然有一天,意识到我是个女儿的。具体哪一天我也忘了,只记得那段时间他看我的眼神怪怪的。一听到别人夸我漂亮,就开始黑脸。回来就沉着脸教育我:“大人们夸你好看,那是没什么说的,客气客气,你可别当真。”
后来我一听见别人夸我,就只想把头埋在脖子里,恨不得没听见。
那是五年级,女孩中间流行起吊带,学校有活动时,女孩们都穿着五颜六色的吊带,明艳的像一道道阳光。
我让妈妈带我去买吊带,在商场里逛了一上午,终于试到了一件明黄色的小吊带,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试衣间温暖的灯光洒下来,第一次觉出了好看是个什么东西。
妈妈看我开心,当场就撕了吊牌,穿着回家。一看到我爸,我就莫名忐忑,见他果然沉着脸,当场就对我妈说:“小孩子家家的,这穿的什么!”
△作者图 | 假小子
我妈不服,“现在小孩都穿。”
“别人都穿,就是好的吗。”我爸抬高声音,“小小年纪,不好好学习,心思都花在这上面了。”
“你个老古板!”我妈还在跟我爸据理力争,我突然涌上一种羞耻感,跑进房子脱了吊带,换上短袖,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都落下来了。
二
升入中学后,世界完全变了。青春期的到来让男孩们荷尔蒙蓬勃,上课讨论哪个女孩好看,遇到漂亮女孩子,还会吹口哨打响指。这边女孩们也爱美起来,使着劲变换发型,竞相调整校服的袖口、腿脚,学着吸引男孩们的目光。
一到放学,就像进了百老汇的大乐场,女孩们脱了校服,藏在里面的漂亮衣服全露了出来。
小学时候,我一直是寸头,到此时寸头也长长了,刚好齐肩。我头发又天生微卷,实在有些不伦不类。那时流行直发,尤其是齐肩,更要烫得很直,才称得上好看的发型。班上的女孩,除了天生直发的,大都做了离子烫,关系好的闺蜜给我提议,要不要也去理发店做个。
每当这时,我的眼前就会浮现我爸黑着脸的样子,心里顿时偃旗息鼓。我连个短裤都不敢穿,更别说烫头发了,我摇头说还是不要了,过几天我就去剪成寸头。
闺蜜摇着头叹气说,那总要管管自己的皮肤吧,你脸上都干脱皮了。
我摸摸自己的脸,一刮真的下了一层干皮。回家就赶紧照镜子,家里只搜罗了一些尘封好久的青蛙王子、郁美净之类的儿童护肤油,我丧了气。其他女孩,早就不用这些了。只好从我妈护肤品里随便找点抹了。
感觉到我在卫生待得时间长了,我爸在外头敲门,钻里头干什么,不出来!我说我在上厕所,他说,你明明在照镜子!
我这才发现我家卫生间的门中间,是一块半透明的玻璃,平时还好,一打着光,就特别明显能看到里面的人在干什么。
从此,只要我在卫生间待超过十分钟时间,我爸就在外头敲门,喊我赶紧出去。搞不清楚我爸的心里活动,我只好在爸妈晚上睡前聊天时,趴在门缝听墙角。一不留神养成习惯,一直听到了高中毕业。
从夫妻俩的谈话中,我隐约晓得,我爸不喜欢我太好看,更不喜欢我过多在意自己的容貌、衣着。他总是教导我妈注意着点,别给我穿太好。
我当时就想,烫头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只是我妈显然不是听话的妻子,该给我穿还是穿。有一天我准备去理发店剪寸头,她说,不剪了,你是大姑娘了,给你做个离子烫吧。
我感动得热泪盈眶,一张口还是问:我爸那边怎么办。我妈说,先斩后奏。回家路上,母女俩就琢磨,怎么跟我爸解释。
最后发现,我俩太高估我爸了,他压根就没发现我烫了直发。有一天,他突然发问:“你最近头发怎么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说:“没什么呀。”
“有味。”他吸了吸鼻子。原来是做了离子烫一周之内不能洗头,那种理发店药水的味道就一直在上面。心放回肚子里,我说:“最近换洗发水了,我妈说原先那个不好。”他“哦”了一声,回过头继续看电视。
这场算不上战役的战役,给了我极大的提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爸毕竟是个粗人啊。
我开始放心地跟着我妈买衣裳,每天早上出门前,也像其他女孩一样,把漂亮的衬衣和短裤穿在校服底下,等放了学就去厕所换掉,跟着闺蜜们去玩。回家时,再找个地方穿回来。
后来紧身牛仔裤流行起来,学校里的女孩立刻就不好好穿校裤了,上面穿着校服,底下紧裹着牛仔裤,一条条就像随时要绷出来的火腿肠。学校里开启了一轮又一轮的镇压,总是东风吹不尽,野草吹又生,索性也不管了,好歹上半身还是校服。
在校园里,这就是美的标志,我刚刚烫了直发,觉得牛仔裤必须得跟上,跟我妈商量。
我妈说:“你爸肯定会骂。”
我说:“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么会知道。”
母女俩偷鸡摸狗地提着裤子回家,一进门就碰上我爸,我妈挺身挡住了他的视线,跟他唠嗑,转移注意,我拎着袋子顺利进入卧室。
第二天早晨开运动会,我穿起牛仔裤,临到出门时,觉得也太紧了,还是不太好意思,最后还是套了校服。
开运动会了,大家的着装就更肆无忌惮,很多女孩连校服也不穿了。花枝招展地站在跑道边给班上男孩们加油,我跟闺蜜临时起意,翘了运动会去逛街。她扫视一眼我的校服,说,逛街就得穿好看,你的牛仔裤呢?
我说,在家里,有点穿不出来。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嘲笑了我好一阵,说你也太古板了,我陪你换去。
我们在家里换来换去,确定了最好看的装扮,刚要出门,就碰上我爸,我第一个念头是:完了。他果然没给我面子,当着闺蜜就劈头盖脸地问:“去哪,不好好穿校服,换的这什么裤子!”
我诺诺地说:“开运动会,没上课才穿这样。”
“运动会更要穿校服,换回去。”
闺蜜在一旁大气不敢出,我丧着头回屋换回校服,出了门。一出来,她就拍着胸脯说,你爸太吓人了。
我问:你爸不这样么?
她笑嘻嘻地说:“谁家父亲会嫌女儿好看啊,我爸才不管呢。”
△图 | 初中合影
我望着她无忧无虑的样子,心里的酸劲一层层蔓延开来。我想,我爸也许不是嫌我好看,他只是嫌我是个女儿。
我小时候上房揭瓦,跟个男孩似的,他不管,我长好看了,女孩气重了,他计较了。他想我永远是个假小子,可是眼看着我就要成为一个明晃晃的女性,他的期望落空了。
三
我是家里的长孙,听奶奶说,妈妈怀我的时候,肚子又大又尖,邻里四周都说肯定是个大胖小子。没想到生下来是个斤两不足的女孩,其他全是羊水。家里人都说,被我这小骗子给诓了。
刚上学时,我爸单位上有个给家属买保险的优惠机会,院子里其他阿姨都买了每期100的险,我爸只愿意买个30块钱的,说女孩子,买那么贵的做什么。
这事自我上三年级起就知道,当时我就去质问我爸,我爸死活不认,“别听你妈的,她挑拨离间呢。”但从上初中以来,我开始回想我小时候这些事,记得我很小,还在农村时,我爸回家,先进屋子,我在院子里玩,他都不带瞧一眼的。
后来上了学,他一不管成绩,二不管我练琴、跳舞这些,尽盯着些男孩子该做的事儿。而且我从小到大,就没留过长发,这肯定也是他的主意。
我越想越气,他肯定很失望我是个女儿!
有一天,我在卫生间里照镜子,又被他给逮着,“在镜子前待那么久干什么呢,不好好学习去。”
“我就梳个头发怎么了。”我挺胸昂头地杠上去。
“你还好意思说,你心思都放这上头了,猴得很。”
“切,别说的大义凛然的,你就是嫌我是个女儿!”
长期以来盘旋在脑海中的想法愈发清晰,我大声质问他。
我爸一愣,没想到转到这上面去了。但这几秒的沉默令我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后来他说的什么,我都没听进去。
冷静下来,我幸灾乐祸地对他说:可惜了,你是个公务员,想要儿子,没机会了。
我爸说,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嫌你是女儿呢,你要什么老子没给你。
我心想,这你还好意思说,那都是男孩子想要的。
想起以前,他出差带了一堆玩具回来,没一个女孩子玩的,全是玩具枪,水枪、子弹枪、彩雾枪,只有一只毛绒玩具狗还像个女孩玩的,结果那狗身上有开关,一碰到它就变成红眼睛,闪着射灯,走两步”汪汪“直叫,简直像个大狼狗。
还是六岁的我当时就给吓哭了,蹲在地上离的远远的,我要把那只狗扔出去,他也不让,说我胆子小,得练。
那只狗就一直在我写作业的桌子上待着,有时我晚上醒来,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刚好就盯着我。当了我好长时间的噩梦。
△图 |后来学习各种乐器
想到陈年往事,我就更不想理他了。那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没睡,翻了差不多一百次身,来回想小时候的事。
有三天的时间,我不愿跟我爸说话,每天晚上回来,我爸就泡好咖啡,端给我,试图解释清楚,他真的不嫌我是个女儿,他只是担心我因为些乱七八糟的事,误了学习。
我头也不抬地问他,“我误了么,明明就是你封建思想浓厚。”我爸的脸上,又浮现起萧瑟的神情。
怼够了我爸,我舒服多了,拉着他买了份漫友十年的画册,算是揭过这茬。心里却拉响了反叛的号角。
四
这次过后,我爸最怕我说他封建思想浓厚。
有一天,我跟男同学走在路上,男同学推着车子,我把书包放在他车头。在拐角处,恰好碰到我爸,男闺蜜吓的就要骑上车子跑,我一把拉住他说,没事。然后笑着喊我爸,挑衅地介绍,这是张继,家长会你见过的,我们现在要去打乒乓球了。
男闺蜜也很乖巧地喊了叔,我爸脸上的表情很精彩,连着说了两声“你好”,就走了。
晚上回到家,我爸喊住了我,支支吾吾,问:“你跟下午那个男同学…..”我怒目而视,没回话。“乒乓球打的还好吧。”半响他问。
我说:“挺好啊,没什么事,我进去看书了。”我爸犹豫了下,点点头。
真是一扫前耻。
拉响反叛的号角后,我再也没剪过短发,头发留到了齐背。原本准备打个耳洞,挑战一下我爸的底线,结果跟着同学去,看她叽里哇啦地喊疼,我缩了头,吓回了家,打耳洞毕竟是要窜出一条血路啊,我还是选个其他的吧。
正值安妮宝贝大行其道,有部小说的女孩,在胸口处纹了蝴蝶,飘飘欲飞,说是自由的象征。我选了一家看上去相当非主流的刺青店,也准备刺一个,几个小哥都是洗剪吹,有一个头发吹的老高,像一阵龙卷风,热情地问我要刺在哪里,我一开口,气势磅礴,要最显眼的,刺胳膊上。要刺的时候,我想了想,说,还是刺脚脖子上,也不能太嚣张。
没等下手,我又换了主意,要不还是刺在背上吧。犹豫来回几趟,龙卷风说,你到底要刺哪。我彻底怂了,刺背上吧,穿衣服能挡住。
我安慰自己,现在势力不够,也不能太过分,先刺背上,再做图谋。
那个周末,我因为出去玩要穿短裤,又跟我爸杠上了,好巧不巧,一起玩的朋友们等不住我,让有手机的男生给我电话,被我爸接上了。这下好,我爸直接雷霆之怒了,电话催了几遍,我爸堵在门口愣是不让我出门。
最后跟我爸吵得不行,我爸说,那你换上校服,我就让你出去。
我心想穿校服还不让人笑话死。
我昂着头说,你姑娘我不去了,我要给你看个东西。我气势汹汹脱了外衣,准备掀起后背,给他看我的刺青,气倒他。
但我一转头,我爸黑着脸的样子像个庙里的金刚,气一下子就给泄了。可手已经到了后背,我灵机一动,拉起短袖上的标签说:“看见没,我现在穿的是美特斯邦威,我已经不穿儿童服装了。”
”你姑娘我,长大了!”我暗自咒骂自己差劲的心理素质,嘴硬道。
我爸堵在门口还是没动,我一边进卧室,一边嚷嚷着:“今天你不让我出去玩,明天你也别想去游泳。”
游泳是我爸最爱,一到夏天,他几乎每天下午都在水库边待着,一游就是两个小时,周末也不放过。谁要让他游不成泳,那简直就是生死敌人。
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第二天下午,趁他倒头大睡,我出门反锁了门,忐忑着离开了。
晚上回来,他一个人在家,看着电视嗑瓜子,一桌子瓜子皮。一看见我,就气得站起来问,是不是你今天走的时候反锁的门。我眨巴着眼睛说,我不知道啊,我忘了。
他不信,说,下次我也不小心反锁你试试。我说,你来啊,我就把家里窗子都砸了。我爸一怔,显然回忆起了些不好的画面。
很小的时候,他出去游泳,为了防止我乱跑,把家里的门反锁了,回来时,我已经把家里窗子全砸破了,一沙发的玻璃渣,当然最后我也没能跑出去,因为玻璃外面还有栏杆。为这事,他挨了爷爷奶奶、姑姑妈妈,一家子人的骂。
他说不过我,又回去嗑瓜子。
那段时间他的游泳行动相当不顺,今天丢了泳镜,明天丢了泳裤,没一天全的。问我,我摇头说不知道。问我妈,我妈说,你东西一直乱放,我哪清楚。
我爸知道是我干的,但没有证据的事儿,我爸是不会轻易问我的,这算是他法官职业里能带回家的唯一优点吧。
实在忍不下去了,他终于开口问我:“你到底想干啥。”
“我想你尊重我,我是你女儿,但我也是跟你一样平等的人。”我也没绕弯子。
“我怎么不尊重你了。”我爸给气笑了。
“阻碍了我爱美的权利。”我说。“我是个女孩,是女孩就爱美,我长好看了,也不是我的错。就算我如你所愿是个男孩,我肯定也是个帅哥,这个是天性,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我爸一听这茬还没过,叹了口气,拉出一副跟我谈心的架势。他说,怪自己以前总觉得我太小,没说清楚。
“我不是嫌你是个女孩,更不是嫌弃你长的好看。我是担心你啊。你看你小时候,就知道用美貌谋利,长大了可怎么办?”
我翻了个白眼,“我小时候怎么用美貌谋利了”。
“你那时学跳舞一有男孩子请你吃饭你就接受,你不记得?”我一愣,确实不记得了,学跳舞那都是我六七岁时候的事儿了。
敢情他从那个时候就盯上这事儿了?我一直以为他是从我穿吊带开始注意的。
“你现在也长大了,你自己想想,如果一个女孩子过于在乎自己的美貌,她是不是会以此为傲,放弃掉其他成长的可能性,是不是就会长成一个空有美貌的酒囊饭袋。”
我爸教育起人来,总是有那么一套。可气的是,他说的都是对的。
△图 | 在大学终于做回了女孩子
“你还没出校园,你不了解这个社会的阴暗面,不是说你没有错,别人就不伤害你了。不让你穿短裤、穿吊带,是为了保护你。”他没说下去,大概觉得应该由我妈来讲。
我想起他送我去练跆拳道的那个早上,我们起的很早,他在路上兴致冲冲地跟我说:“女孩子,一定要能保护自己。”
他不是把我当男孩养,他只是操心得太早了。
大学时,有一个月的月末,我爸忽然主动给我加五百块钱的零花钱,说以后每月都按这个额度,让我有什么不够就跟他说,千万别拿别人的。
我简直受宠若惊。
后来才从我妈那里知道,那时,一个叔叔家的女儿,漂亮又优秀,典型的别人家的小孩,竟然为了些衣服包包,被一个有妇之夫给骗了。
我爸听后坐立不安,当时就决定给我多打点钱,不能让我被这种小恩小惠给骗了。
进入社会以来,在我不知不觉中以美貌获取些许好处时,我一想这张脸,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理所当然。
想着我爸焦躁不安的脸,我就好笑之余又深感幸福。我爸这颗粗犷的心,唯独在我这里,缩小成了一根针。
*本文是《早熟少女》系列的第三篇,系列记录了一个90后女孩的成长密码。明天讲述作者和闺蜜相爱相杀的故事。
作者 朱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