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想卖掉女儿的眼角膜,冷如冰的亲情有多可怕?

我在家中接到小姑的电话。她说,妹妹茜茜出了车祸,现在躺在医院。

赶到医院时,我已经认不出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面部和头颅肿大了一圈,五官血肉模糊,肿胀的眼皮外翻着,露出没有一丝血色的内眼睑。

医生站在我和小姑身侧,快速地讲解病情。

“病人是重度闭合性颅脑损伤。已经给她做了急救手术,但情况并没有好转,现在完全是昏迷状态。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脑中一片空白。茜茜嘴里插着气管插管,身上插着输液管、尿管和引流管。各种管道交错分布,像是一张网将她死死裹住。

从ICU出来,我浑身发软,瘫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

小姑也坐下来,告诉我事情经过。茜茜步行去附近镇上找同学玩,被一辆小汽车撞伤,人当场昏迷,司机撞人后就跑了,至今也未被逮捕。那天不是赶集的天,道路偏僻,后来终于有过路人看到,才把茜茜送到县医院,县医院说病情严重不敢收,简单处理后,把茜茜转入市区医院。

我忍不住哭了,小姑从包里摸出一包纸巾递给我。过了会,她忽然看向我,欲言又止,又偏过头说,要请我帮个忙。

“也没啥大事,就是……”她不自然地做出忧愁神色,“茜茜这次出车祸,医生说前期手术至少得七万,后面住ICU一天几千,算下来得二十万啊。你说小姑家哪有这么多钱。”

“所以我就想,现在网上不是有很多那种筹款吗?咱家这情况,筹多筹少总得筹点儿吧。我跟你姑父读书不多,搞不来这些东西,你上过大学,又聪明,帮我们申请一下行不行?”

我心里涌起惊诧和愤怒。小姑一直不待见这个大女儿,没想到茜茜危在旦夕,她吝惜出钱救治。况且,姑姑家并非缺钱。她家近年攒下了三套房——虽然在五线城市,但卖出一套也能有七十万左右。

“我不会写这种东西,你找别人吧。”我冷着脸一口回绝。

小姑站起身说:“上个大学真了不得了,架子这么大!亏茜茜以前还讲你对她最好,为她做一点点事还这么推脱。”她站起身,瞥了我一眼,“不敢巴望你,我们自己想办法。”

说完,她扭身就走。我的眼泪再次流下来。

茜茜是在我家长大的。她两三岁时,小姑和姑父将她寄养在我家,远赴深圳打工。夫妻俩忙于生计,很少打电话回来问起女儿,只每月按时打来一点生活费。

和茜茜一起长大,我一直视她为亲妹妹。小时候,一放学我就去接她,省下早饭钱给她买零食,有时候打扫卫生放学晚,心里揪心她会不会着急。尽管全家对她勉力照拂,茜茜始终摆脱不掉寄人篱下的拘束感,除了跟我在一起,她多数时候沉默寡言。

茜茜升初中后,我面临高考,学业压力大,我知道她常常逃课,但也顾不上她。茜茜初二那年,小姑回家处理事情,暂且将她接回老房子居住。一天,小姑慌慌张张打电话来,说茜茜不见了。我们全家出动,从傍晚一直找到凌晨,始终没见到她。

准备报警时,我接到小姑打来的电话,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人找到了,已经带回家了。我清楚地听到,电话那头姑父暴怒的辱骂声和皮带挥动的声音。

后来我才知道:小姑是在一处小旅馆里找到茜茜的,前台说,一起来的还有男人。

第二天中午,我放学回家要去小姑家看看,母亲告诉我她一大早就被她妈押着去深圳打工了,退学手续都没办。

茜茜走后,我去向她的同学打听才知道,那一阵,茜茜结识了社会青年男友,男友胳膊上盘踞着一条青龙文身,穿一身皱巴巴的夹克配牛仔裤,叼着烟对着女学生们吹口哨。这个男人常带茜茜穿梭于游戏厅、网吧、桌球室等场所,还教她抽烟喝酒。茜茜后来告诉我,和男友在一起总是乌烟瘴气的,可是她觉得温暖而热闹。

姑姑羞愤难当,带着茜茜去工厂做马赛克瓷砖。做工时,流水线上和地上不时会散落玻璃碎渣,茜茜手脚上常年带伤。长达十小时的高强度流水作业后,茜茜还得回去租住的地方做饭、洗碗、打扫卫生。她希望通过乖巧换来父母的肯定,可父母心里早就放弃了她。

她说自己也想回去读书,将来考大学,可话到嘴边,始终说不出口。她清楚,自己给父母蒙了羞——小姑也不止一次这样骂过。她根本没有资格提出这样的要求。

也许在小姑他们看来,养孩子就像打游戏,一个号废了,得申请新号从头开始——不久,他们的第二个孩子降生了。

二女儿馨馨出生后,姑姑对馨馨倾注了满满的爱。没多久,茜茜被遣回老家,再次留守。这次依旧被寄养在亲戚家,在镇上的学校读书。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茜茜愈发寡言,像被遗忘在路边的一株野草,直到发生这场车祸。

茜茜住院的第四天,我去ICU探视。医生讲解完当日病情后,问我:“你们家属怎么不缴住院费了?”

我愣住问:“什么?”

“我说你们没交费呀。催了她父母好几次,总是推三阻四不肯交,”医生皱着眉盯着我,“之前交的两万元手术费根本就不够,加上术后ICU费用,现在已经欠了三万多了。再不交齐,我就没法继续开药了。”

我赶忙打给小姑。从她半真半假的解释里,勉强了解她最近几天的所作所为:

那天被我拒绝后,她没死心,不知得哪位“高人”指点,在网上买了制作假病历和写筹款文案的全套服务,病历上还有医院医生盖的章。她顺利通过众筹平台的审核。

众筹发出后,一些亲戚朋友碍于情面,也为了茜茜,不仅捐了钱,还帮她转发,最后她筹到几万块钱,拿出两万交了治疗费,其余则存入银行,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我有空就去病房里看茜茜。她眼睛上覆盖着纱布,这是护士为了预防感染覆盖上去的。我忍不住鼻子发酸。茜茜原本有一双大眼睛,大大的双眼皮,眼眸清亮,笑的时候眼角眉梢都藏着盈盈笑意。现在,却浮肿得连眼睑都无法闭合。

我忽然想起两年前,我和茜茜在电视上看到一则采访。画面里,一位中年女性躺在病床上搂着丈夫孩子放声大哭——她成功移植了眼角膜,时隔多年重新恢复了光明。

茜茜盯着看了半天,忽然转头看着我,目光坚定:“姐,以后我死了也要捐了眼角膜。”

“人都有一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但要是捐了眼角膜,给别人装上,不仅让别人重见光明,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延续了。”

她越说越激动:“以后我死了之后,一定要捐出自己的器官。”我很感动,茜茜从小到大一直很善良,在工厂打工时攒了一些钱,除上交给父母之外,还会救济一些身边的朋友。

我把茜茜捐献眼角膜的心愿告诉小姑和姑父。

小姑将手里的果盘放在桌上,歪坐到沙发上不说话。姑父则在一旁点了根香烟,觑我一眼,也不搭腔。

我来回打量他们的神色,不知该怎么说服他们。不知过了多久,小姑率先开口:“她的心愿?我咋不晓得。”

“之前她跟我说的,还说了好多次。她是认真的。”我语气急切。

“那捐这个,眼角膜啥的,国家和医院要给我们补偿不?”

我说:“这个是无偿自愿的。不过,国家会减免一部分,一部分……死后的丧葬费。”最后这句话,我几乎没有力气说出口。

小姑脸色阴沉下来:“没有补偿,那为啥让我们捐,谁愿意免费做这种好事?谁知道医院拿去卖给谁?多少钱?”

实在无法忍受他们对茜茜的冷漠,我从椅子里站起来说,这是无偿捐献,医院也不能收费。“就当是满足她最后的心愿也不行吗?”

我几乎是哭着质问他们:“茜茜难道不是你们亲生的吗?你们为她付出过什么?这次居然还靠她生病捞一笔。她想捐眼角膜,你还只惦记着补偿。”

小姑瞪了我一眼,扭过脸去,鼻翼扇动得厉害。姑父将烟头杵在茶几上,长长地吐了口气,说:“行。”

茜茜在一周后离世。她伤得太重,手术做得不算及时,身体的所有损伤早已不可逆转。

我和一众亲戚赶到医院时,小姑和姑父正一齐伏在茜茜身上,哭得声嘶力竭。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们对茜茜如此情深——像天底下所有父母对自己孩子那样。

几天后的中午,医院打来电话告知我:找到合适的受体了,并且对方已经成功接受了移植手术。

器官移植向来分秒必争。我在相关医学网站上查过,眼角膜从死者身上取下来后,新鲜期只有短短24小时,晚了则会失掉新鲜角膜所独有的内皮,内皮能大大降低患者在移植手术中的风险。

我打电话给小姑,她说她已经知道了。医生先通知了他们。

“对方是啥情况,医生有说么?”

我本是随口一问。为了保护器官捐献者和接受者的隐私,国内器官捐献一般实行“供受双盲”政策,除非双方同意,否则不予公开。

小姑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蒙蒙的:“知道,人家还说要见面,亲自上门来感谢我们。”

我有些意外,“那对方是个什么情况?”

“说是一个90多的老太太吧,92还是93来着。”

“90多了?”我心里一突。

原来,医院取下茜茜的眼角膜后,第一时间通知了当地的相关机构。那里登录在册有数千等待移植眼角膜的患者,平时一旦有眼角膜捐献,医院便会与患者取得联系,按到院先后顺序决定谁能最终获得移植权利。可这次得到通知后,机构第一时间通知了当地一位富商。

这位富商的母亲因病毒性角膜炎而失明。富商在当地和临近省市找了个遍,愣是没找到合适的眼角膜。最后他去了有关部门登记,排在数千人后头。最终,富商90多岁的母亲越过数千人得到这对眼角膜,成功接受移植手术后重见光明。但老太太已身患肺癌,靠靶向药勉强维持生命。

我难以理解,问小姑:“你们最后答应他了吗?”

小姑说:“当然啦。人家是诚心诚意地想感谢我们,还说会帮助我们解决馨馨上学的问题。”

半个月后,我随小姑一家在中心医院特护病房里见到了这位富商和他的母亲。

富商谢了顶,戴着金丝眼镜,一直招呼我们坐下吃水果,话里话外全是感激。病床上的老太太则侧着头一直盯着窗外的榕树,富商向我们道歉,说他母亲刚痊愈,现在对外面的花花草草尤其感兴趣。

病房里还来了电视台的记者。在记者的高清镜头下,富商站直身体,言辞恳切地表达了许多谢意。随后,镜头转向病床上的老太太,记者问她,有什么话想跟捐赠者家属说。

老太太转过头,拢紧被子,掀起眼皮看了看我们,显得很为难:“哎……我一个老人家,哪里会说什么话,让我儿子说吧,让他说。”

记者有些尴尬,继续循循诱导,想让她说点感激之辞。富商也不停劝说母亲多谢谢捐赠者。老太太却睨了他一眼,慢吞吞道:“又不是我非要做这个手术的,不是你一天到晚地张罗这事儿么?你自己好好谢谢他们吧。”

病房内的气氛尴尬起来。老太太又说,“我头晕得很,想睡觉,你快点带他们出去。”语气很是不耐烦。

为照顾老太太休息,我们一行人出了病房。富商送走记者,又面带歉意地跟小姑一家说着话。无非是些利益补偿,譬如给姑父换工作、让馨馨上小学的问题。小姑姑父自始至终都一脸笑意。

过年聚会时,姑姑在家人面前提起,富商履行承诺,把馨馨安排到了省会城市的重点小学。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但我知道,她正一心盼着自家能出一个大学生。

那天,我站在走廊上忍不住一直看病房里的老太太。她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却看不清她的眼睛。她眼里放入的是茜茜的角膜。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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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 宋真真,撰文 刘依霖

编辑 | 高欣 崔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