巾帼英雄花木兰,其实是“胡人”?

现在我们所熟知的花木兰,基本来自于《木兰辞》,虽然作者和写作年代不明,但一般认为诗中背景应该是拓跋魏时期(北魏,386-534)。诗中的某些部分,特别是以下六句,显露出之后有文人墨客雕琢的痕迹,因此,这首诗也有可能是源自唐代(618-907):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这首诗的背景是拓跋部和其早先的游牧弟兄之间的战争,且极有可能是与留在草原上的柔然。正如梅维恒(Victor H. Mair, 1943-)所指出的,这首民歌也许“一开始是用其中一种游牧民族的语言所构思出来的”。一般认为,柔然等同于西方史料中的阿瓦尔人(Avar),或至少两者密切相关,并在之后成为早期突厥人的压迫者和敌人。因此,一旦我们认可拓跋部在语言学的划分上属于所谓的“l/r突厥语支”(相较于大多数的突厥语都属于“s/z语支”),那么木兰的故事就不过是当时一起再寻常不过的军事冲突,由一般认定是原始蒙古人的柔然人,对抗另一阵营的“汉人”和早期“突厥人”。如此一来,将《花木兰》定位成反抗古代突厥人的说法,就变成十足的讽刺。

木兰的故事也反映出草原女性传统上较为刚强的社会角色,而历史书写也没有忽视这一点。此外,许多草原群体中的女人和男人并肩作战,也是司空见惯之事。

在故事中,可汗/天子兴兵与北方的敌人作战,一个叫木兰的小姑娘伪装成男人代父从军,原因便是《木兰辞》中所写的:“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在北方征战多年后,可汗/天子指派她为高级官员,但她拒绝了这个封赏,只求能与家人团聚,共度和平的生活。在她回到家后,她换回了姑娘家的装束,让军中同袍惊讶不已——他们和她并肩作战那么多年,却从来不知道她是女人。

饶富兴味的是,《木兰辞》中一再把“天子”称为“可汗”,而且从来没有用过真正的华夏称号“皇帝”。考虑到它原来是首民歌,此种用法显示出在当时的北朝,即使是一般汉语的人民,也称皇帝为“可汗”,只是这个有趣的风俗却在正史中付之阙如。在拓跋部祖庭的石室(443)内所发现的石刻铭文,正巧支撑了这个观察,因为当中使用了同样的称号“可汗”,而不是华夏实际上使用的“皇帝”称号。此外,它还证明了那个时代的北朝统治者,对“皇帝”这个正统汉语的词汇避而不用。

《木兰辞》中所称的“木兰”,对于这个名字的争论从来未曾间断,“木兰”究竟是姓、是名,还是两者皆是?迪士尼电影采纳了大众一般所认定的,把木兰当成一个名字,而且有个姓氏“花”(迪士尼电影采纳了“花”的广东话发音fa)。这种约定俗成的看法毫无历史根据,很可能只是源自一个普通的事实,即“木兰”在标准汉语中代表芬芳的花卉植物。伟大的古代诗人屈原(约340-约278BC)在不朽的自传抒情诗《离骚》中首次提到了此种植物的名称,于是长此以往,“木兰”在众多文学作品中占有一席之地。许多人将它解释为现代意涵中的木兰花(magnolia)或紫玉兰(magnolia liliiflora),然而这个古老植物名称真正的科学识别仍然是个谜团。

文学中的木兰,在中国传统里意指高贵纯洁、芬芳娇弱的开花植物。因此,除了《木兰辞》所带来的长远影响外,木兰本质上是个女性名字的概念,在今天也是毋庸置疑的。

我国时常将女孩取名为“兰”,而当其指原意“芬芳的植物”时,实则涵盖了从兰花(orchid)、蕙兰属(cymbidium)到木兰花(magnolia)等各类的物种。最早的例子可能是民歌《孔雀东南飞》中的“兰芝”一名,意指“香草”,据推测,诗中描述的应该是东汉建安时期(196-220)一段如罗密欧与茱丽叶般的真实悲剧。这个女性名的普遍性可以从西晋永康元年四月二十五日(300年5月29日)的墓志铭看出端倪——墓的主人是开国皇帝晋武帝(236-290)的贵人左棻(约253-300),而她的字正是“兰芝”。在拓跋魏时期的墓志铭中,也证实了有许多女性皆以“兰”字为名。

换句话说,以此为据,我们可以主张在中古中国的典型社会环境中,“木兰”很有可能是女性的名字,且即使到了现代仍是如此。不过,显然在木兰故事首次出现之际,情况并非如此。《木兰辞》明明白白地表明,在木兰揭露了她的真实性别之后:

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如果木兰在标准汉语中,是个极为女性化的名字,就很难解释为什么木兰的战友会不知道她其实是女子。这是首个迹象表明了“木兰”很有可能不是汉语。

有更多的证据可以支持这个论点,即诗中的木兰确实不是汉人的名字,甚至不是女性的名字。《周书.列传》记载了著名的北周将领韩雄:“‘字’木兰……雄少敢勇,膂力绝人。”(43.776)何谓“字”呢?在现代之前的中国,除了本名,还会有另一个“字”,通常会用可以强化本名或与本名互补的字符,来传达合乎本名意旨的特质。事实上,“名”和“字”的关联是中国菁英文化中一大突出的特色,上溯至孔子、下及蒋介石和毛泽东皆然。例如,已故的“伟大舵手”字“润之”,这和毛主席的本名“泽东”字字相对,“泽东”按照字面意义解释是“沼泽/湖东”,更为文气的解释是“泽披东方”;“润之”意思为“使之湿润”,有培育植物和农作物之意,因不够文雅,后来改为“润芝”,“芝”意指祥瑞之草。除此之外,了解“名”和“字”的关联,对于钻研古代中国的语言学也极有助益。一般来说,称人以“字”,比直呼本名更为尊重有礼。

回到《周书》,我们可以看到“木兰”不仅是军人的字,而且还与其本名“雄”相搭配。“雄”原意是“雄性”,但更常使用的意涵是“雄伟”、“强大”和“强壮”,符合韩雄在列传中所记载的形象。此处不太可能是用汉语中木兰“高贵”、“芬芳”、“娇贵”的女性概念,来互补韩雄的男子气概和勇猛。当然,木兰也有可能是乳名,因为佛教传入的文化中,会取一个贬低身份的小字,来避免遭上天忌恨。然而,这个想法也不合理,因为汉语中“木兰”的意涵并不粗鄙。

相反地,另外两项史料,即《北齐书》和《北史》,由于并非基于《周书》而着,故没有受制于影响后者的诸多政治和文化禁忌,而能给予我们一个清晰的图象——“木兰”其实只是韩雄的真名或“家乡的”名字,因其生长之地成为北齐的一部分,但他却叛国,投奔了对手北周政权。所以,《北齐书》和《北史》从来没有提及过韩雄的本名“雄”,而是称之以“州人韩木兰”,或甚至是“叛民韩木兰”。不过根据《周书》,便可知木兰是韩雄的字,称其为“木兰”反而要比直呼其汉名“雄”,带有更多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