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急诊室,他们是被家属放弃的病人?

贫瘠的生活,使得一些人不得不漠视亲人的生命,而选择向前看。热爱生命,应该是我们每个人的必修课。

故事时间:2018年

故事地点:重庆

毕业后,我入职了重庆的一家医院。完成三年临床轮转学习后,我被安排在急诊科工作。

去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救护车上的医生打电话通知,马上要送来一个从高处坠伤的病人,让我们准备抢救。

△作者图 | 医院

患者到达抢救室,我们给他做过最基本的生命体征评估后,发现他的状况比预期要好,很多从高处坠落的患者送来医院时,就已经处在濒死状态。

“他从多高的地方掉下来的,受伤多久了?”我询问守在一边的家属,她是伤者的妻子。

“他自己从二楼跳下来。我们家位置偏,路又窄又烂,前几天下雨,路上全是稀泥巴,我喊邻居用车把他推到大马路上,救护车才接上他。”女人鞋子上糊的全是烂泥。

她说他们住的是农村家庭的自建房,房子一楼一般用来待客做饭,二楼住人,高度四五米。我心里疑惑,如果伤者决意自杀,为何要选择二楼这样尴尬的高度?

评估患者的伤情允许去放射科后,我们开辟了急诊绿色通道,带他做头胸、腹部、脊椎等重要脏器的CT检查。

拿到检查结果,我对着伤者的妻子做了简要说明:他的胸部很多肋骨已经断裂,双肺被严重压迫,导致呼吸困难。需要在胸部插根管子,排出气体后缓解,至于肝脏和脊柱的损伤,目前不致命,但必须要住进重症监护室住院治疗。

我以为女人听到这些话后会松一口气,可她一言不发。我想起之前护士陪同她去挂号、缴120救护车费时,她从布满裂纹的包里拿出一把零钞。一百多元的费用,收费人员数了半天才点清。

想到这里,我对女人说:“如果你丈夫不慎坠楼,可以医保报销的。但特意自杀自残,医保就不给报账了。”这是暗示她在签署《受伤原因告知书》前,想好丈夫摔伤的原因。

“村委会一直喊我们买医保,可是那玩意一年要两百块,我们就没买。他前些天半边身子忽然瘫痪了,送他到医院,照了个CT,医生说是脑出血,手术的前前后后要花好多钱。我们商量了一下不治了,把他带回家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面已带着哭腔。

对贫困的家庭而言,生存本身已经耗尽全部力气,没有多余的钱再为生活上保险。无止境的医疗费用是个无底洞,为了生活,她选择放弃曾一起奋斗多年的丈夫。

在急诊科这些年,我见过各式各样的家属,一些人将病入膏肓的患者送来,只是为了“走过场”,并且让同来的亲戚邻居,见证最终抢救无效的事实。有的家属甚至提前准备好了寿衣。

我也见过一些患者为了摆脱无尽的病痛、不愿拖累家人,而选择自杀,他们多数为老年人。

不知这个女人是不是来走过场。可她丈夫只有四十出头,跳楼造成的多处脏器损伤,都没到重病不治的地步。

在谈话中,男人呼吸衰竭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必须马上做胸腔闭式引流,排出胸膜腔的气体,为后面的治疗争取时间。我简要地对她说明这项操作的必要性和风险,并让她签字。

她握着笔犹豫不决,许久才问:“如果不安那个管子会怎么样……”

“如果不安,跟被活埋差不多。他现在还有意识,这个过程会很痛苦。”

“那安了就能治好吗?”她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

“安了管子,至少现在不会死,但以后会有并发症。他的旧疾——脑出血也没治过,后期治疗费用肯定不小,长期卧床需要人照顾……”

一旁的邻居也开口了:“医生啊,你不知道,在我们乡下,这个年龄瘫了比死了还要苦,不然他也不会爬到露台再摔下去……”

我心里一沉,明白他为何会选择从二楼跳楼:脑出血后身体偏瘫,他被禁锢在二楼,只能从那里跳。

《我不是药神》里有句台词:“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死亡仿佛才是这种“病”的医生。自杀,是他为苦心经营的家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感到不忍,我说:“费用的问题你先别担心,国家有相关扶贫政策,抽空去你们村委会开贫困证明。越拖病人越严重,那会就真没救了!”

病人的血氧饱和度越来越低。不能再和家属啰嗦下去了,尽管她始终拿不定主意,我还是拿出胸腔闭式引流装置,给患者胸部皮肤消毒后,准备插管。

家属开口了:“医生,我们不治了,现在就回去……”

妻子签署放弃治疗协议后,我看着中年男人被抬出抢救室,他圆睁着眼,嘴唇和鼻翼还在拼命地翕动,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不甘地鼓动着鱼鳃,只为能呼吸到一点氧气。但我知道他很快会被活活憋死。

这样的情景,我不止遇到一次。

两个月后,一个六十多岁的大爷被送进来。他的腹痛持续了很多天,以为是普通的“胃痛”没重视,就在药店买点廉价镇痛药,硬挺着,可症状却加重了。

直到熬不下去,大爷才到当地卫生院就诊,医生考虑可能是胃穿孔,他被送到我们医院。

因为胃部穿孔,胃里的消化液和食物残渣从破洞进入了腹腔造成感染,炎症的刺激导致原本柔软的腹壁像木板一样硬。他必须要接受急诊手术,把穿孔的地方修补好,再将污染严重的腹腔清洗干净。

这个手术在普外科很常见,可麻烦的是,老爷子还有心脏病。正常人的心率每分钟不低于六十次,他的一分钟只有三四十次,这样的状态根本无法接受麻醉和手术,需要安装心脏起搏器,否则他的心跳随时会停止。

我们告诉家属,安装心脏起搏器需要好几万,了解到这个钱新农合基本报销不了后,大爷的儿子面露难色,不再谈住院手术的事。

听不得父亲疼痛的呻吟,中年男子面色烦躁,开口道:“医生,不就是肚子痛吗?你打点镇痛针就好了,我们农村人,挣钱不容易,一上来就要好几万,还不能报销,这不坑人吗?”

“要花那么多钱,我们就不治疗了吧,我儿子一家过得也苦……”大爷带着央求的口气对我说,“你们就给我开点止痛药,我回家吃药一样的。”由于剧烈的腹痛,他痛到面部痉挛、咧开嘴唇,那不甚齐整的黄牙暴露在空气里。

“病因就是你的胃破了洞,目前要严禁吃东西喝水。这和拉肚子吃点消炎药完全是两码事。只有手术才能治好。拖久了,就像倒硫酸进肚子里一样严重。”见他们根本没明白手术的必要性,我有些着急,提高了音量。

患者和家属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良久,大爷的儿子才勉强挤出几个字:“我们再想想。”

尽管外面不少急诊患者还在排队等待,还有家属开始骂骂咧咧,可看到老大爷痛苦的样子,我想再试试。

△作者图 | 急诊室外人头攒动

我告诉他们政府已经出台相关的扶贫政策,即便现在没钱,也可以向医院申请先治疗后付费,医院可以保证基本的治疗,在麻醉和手术时,使用一个廉价且可以报销部分费用的临时心脏起搏器,等以后条件好了,再考虑安永久起搏器。

我以为这番谈话能让他们看到希望,同意做手术。回办公室给几位患者看完诊,大爷儿子沉默着进了我的诊断室,等诊室里其他患者和家属都走了后,他才开口:“我们不治了……”

我错愕地看着男人慢慢蹲下去,两只粗糙的手捂紧了脸。他取下夹在耳朵的烟含在嘴里,看到诊室里醒目的“禁止吸烟”标志后,他又将烟卡回耳廓。

“老头就我一个儿子,老太婆瘫了,身边根本离不开人。”他叹了口气,“我的两个儿子一个上大学,一个上高中,就靠我一个人在朝天门当棒棒(重庆的挑夫)挣苦力钱,我婆娘在别个屋当住家保姆。”

“你说先把病治到,以后再给医院还钱,那看病还是得花钱不是。今天这些检查就花了几大百,我挑好大一担东西爬坡,爬得脚打哆嗦,一次才挣十块钱……”

因为没钱,老人一切能省就省,胃痛多年,也不愿去做只要一百多元的胃镜检查。小病拖成大病,实在扛不住,才到医院来。可就这样,最后是否决定治疗的权利也在家属手里。

而这些困难,几万元钱就可以解决。看着患者儿子决定放弃治疗时坚决的神情,我可以想到老人的结局:纠正不了的感染又会引起多器官功能的衰竭……最后他要受够痛苦才能离去。有这么一瞬间,我倒是希望这个大爷得的病是心梗,一下子就过去了。

我叹了口气,问:“你父亲也是这样决定吗?”他仍然蹲在那里,像鸵鸟般把头埋在长茧的双手中,算是默认了。

我们一起回到留观室。因为已经签字不住院手术,我让护士给老大爷打了镇痛针,他的腹痛缓解了一些,但还是非常虚弱,心电监护提示心率仍然很慢,我忍不住再问了句:“真的不打算治了吗?”

“到了我这个年纪,没的奔头了,不必浪费钱一家人跟着遭罪……”大爷的眼神浑浊,看不到一点光彩。他的儿子在一旁默默收拾东西,没有接话。

收毕东西,儿子搀扶着老父亲,摇摇晃晃地向大门的方向走去,我加了一句:“要不回当地医院输点消炎药吧,比不治了要好些,下面的医院报账比例还能高很多。”“要得,要得。”儿子连忙应道。

也许真的有奇迹呢?或许穿孔的地方不大,没做手术也愈合了,也许就在当地医院输消炎药,也能把腹腔感染控制住。

可有些病,根本没有奇迹。在急诊科工作,决计绕不开农药中毒的患者,尤其是百草枯,让所有急诊医生闻之色变。

今年元旦前,洗胃室里送来一个14岁的女孩。

“救救我女儿,你们快帮她洗胃!”女孩的母亲焦急地催促。

“她喝了什么农药,喝了多少?”

“百草枯!”她一边回答,一边将用几层塑料袋裹着的农药瓶递到我面前,气味刺鼻。母亲哆嗦着手中的空瓶:“这瓶药是孩子在网上买的,一瓶都快被她喝完了。”

△作者图 | 洗胃室

很多喝农药的人只是一时气不过,或纯粹为了吓唬家属,好在大多数农药中毒,只要处理及时就还有救,也给了这些意气用事者反悔和活命的机会。

唯独百草枯不到十毫升,就足以致命。当女孩母亲亮出空瓶时,我知道女孩已经被判了死刑。

可是人送来了,就得治。我安排护士给女孩洗胃,可女孩异常执拗,每次插进鼻腔内的导管都被她迅速扯下。在她伸手拔管时,我注意到她的手。双手的白皙细腻,一看就没做过粗活,只是腕部几道触目的陈旧伤疤,极不协调地蜿蜒在那里。

看来女孩有过很多次自杀自残的经历。她挣扎得太厉害,我配合护士按住她的手,好让护士继续安管子洗胃:“别动了,救你命!”

女孩开口说话了:“我在网上查过了,百草枯根本没得治,所以我把这一瓶都喝光了。”

和她对视的那一刻,我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那完全不像一双活人的眼睛,没有丝毫属于少女的活泼灵动,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深渊一样的寒意。

当医务人员救治的危重患者是孩子特别是独生子女时,所承担的心理压力远比救治其他高龄患者要大得多。

我正犹豫着该如何告知女孩的母亲,这个病根本无法治愈,她此刻看起来精神还算不错的女儿,用不了太久就会出现严重的肺纤维化,最后因呼吸衰竭而死亡。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女孩看起来修养不错的母亲见女孩再次拔管,像头发怒的母狮,一只手强行扳着女孩的头,另一只手抵住女孩的下巴,对护士说:“你们赶紧给她洗!”

说完这句,她又带着哭腔骂道:“这么多年了,你要折磨死全家人才算完吗!”

在后面的交谈中,我得知女孩从小性格封闭,前些年被诊断了抑郁症,父母带她去了很多地方求医,但症状始终不见缓解。

上了初中后,她的病情更加严重,已经不能正常生活,经常无故歇斯底里地哭,并开始出现轻生自残的举动,父母只好轮番请假看护她,怕她再割腕,平日里将家中的刀具都小心藏好。

我告知女孩母亲,女孩服下的药物远远超过致死剂量,在短暂的愕然和悲恸后,我看到她眼里有不易察觉的解脱。

洗胃结束后,我建议女孩母亲让她住在重症监护室。百草枯损伤的主要器官是肺脏,使人逐渐丧失呼吸的功能,说白了就是一个加长版的活埋。

而百草枯同样有很强的腐蚀性,对消化器官的损伤也很重,虽说后面的治疗只是在拖延时间,但好歹能让她在最后的时间里走得没有那么痛苦。

“真的没得治了吗?”女孩母亲追问道。

“如果你们愿意博一下,可以考虑现在去监护室住院治疗,争取后面的时间,再准备上百八十万,万一日后有了肺源,去做双肺移植,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不同于既往那些心急如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治疗孩子的父母,在被建议入住重症监护室后,女孩的母亲沉默得可怕,始终不愿表态。

在尴尬的气氛中,女孩冷笑着开口了:“我活了14岁,这次总算可以做一回自己的主了,我不会去监护室再拖累你们。”因为药物的影响,女孩口腔和咽喉的粘膜已经出现溃烂,再加上刚插过胃管,女孩说话非常费力,眼睛死盯着天花板。

母亲看着女孩的侧脸,不断深呼吸,眼神空洞。几分钟后,她重重点了点头,同意放弃后续治疗。久病床前无孝子,同样可能没有慈父母。

在签署文书后,我目送着母女俩离开了急诊室。

- END -

作者罗木易,医生

编辑 | 张舒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