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与得了乙肝的男孩成为朋友?

阿寿身患乙肝,在学校受到歧视与霸凌。他想摆脱命运的桎梏,做一个正常人,可敏感、偏执的性格让他离这个目标渐行渐远。

故事时间:2008-2013年

故事地点:湖南

阿寿是班上的风云人物,下课时总能讲一些奇闻趣事。灵堂里女鬼的哭声,断人生死的和尚,会自己走路的棺材,还有十步街站街的女人。我每次站在人群外面听着他侃侃而谈,有时候有疑问就插一句。他停下来看我一眼,无视我继续讲故事。

他的名字太土了,脑袋大大长长,像《春光灿烂猪八戒》里的“无法无天”。但我一直想成为他的朋友。

为了得到阿寿的认可,我越来越关注他,他的每一次演说我都捧场。可仍旧无济于事,他总是对我爱搭不理。这令我沮丧,我不打算博取他的关注了。

一天,学校组织我们抽血检查。阿寿被检测出患有乙肝,老师直接当着学生们的面说出来。这割裂了他与整个世界。

同学们认为呼吸唾沫都有可能传染病毒,再也没有人听他讲故事了,看到他就远远地躲开,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而我,因为爸爸是乙肝病毒携带者,所以从小就打疫苗,一直打到产生抗体为止。班主任私下找到我,她告诉我,阿寿因为疾病在班上受到排斥,而我有抗体,希望我能多和他交流。我有些幸灾乐祸,就好像报了仇一样。

阿寿的座位原本在中间,他得了乙肝后大家主动把他隔离出来,他的座位突兀的就像是鼻头上的一颗大黑痣。后来他主动要求调到角落。

他每天无精打采地趴在课桌上,或者忧郁地望着窗外,除了上厕所,他从不离开那块领地。

我带着奚落的目的接近他:“阿寿,你怎么不讲故事了?”

阿寿漠视我的存在,把头埋进了双臂。

“阿寿,讲个故事吧。”我又说,语气真诚了一点。

阿寿抬起头,捋了捋头发。他看了看他唯一的听众,然后开始讲故事。他讲了一个和尚偷情的故事。和尚住在村头,妇人住在村尾。每天夜里和尚爬上屋顶看妇人的阁楼,如果阁楼灯亮了他就拜访那个妇人……

那个故事讲得比以往更加奇谲、刺激。或许因为只有我一个听众,找不回那种氛围,我觉得索然无味,打断他:“阿寿,你为什么总是讲和尚的故事。”

阿寿愤慨地看着我:“你他妈让我讲完。”

我闭上嘴,听他讲完了最后一个故事。此后阿寿再也没有讲过和尚的故事。

阿寿在我面前很高傲,我只能在他想说话的时候才能和他交流。有一次他问我:“你为什么有抗体。”

我说:“我打了疫苗。”

“那我现在打疫苗有用吗?”他的眼睛闪亮亮的,充满了期望。

虽然我知道他想要的答案,但是那时候,我还没有学会撒谎。我很诚实地告诉他:“没有用。”

阿寿沉默了很久,“我们以后是朋友。”

我终于成了阿寿的朋友。初二我们都想加入篮球队,结果都被拒绝了,两个失意的少年惺惺相惜。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和阿寿在篮球场练习篮球。我骂体育委员有眼无珠,阿寿说体育委员是个后娘养的傻儿子。

我问:“为什么要这样骂他?”

他把篮球抱在怀里:“骂人还有规矩吗?你是读书读傻了吗?”

我无话可说。

篮球比赛的时候,我们班站在左边,对手班站在右边。阿寿坚持站在右边,并且拿我们之间友谊威胁我:“如果你站左边,我们就恩断义绝,你这个后娘养的。”

我站到了右边,对手进球我们就拍手喝彩,自家进球我们就喝倒彩。然后我们班输了球赛。班上的女同学朝我们翻白眼,男同学摩拳擦掌约我们天台见。我问阿寿:“我们要去天台吗?”

阿寿抽了抽嘴角,看我像是看一个白痴:“你傻啊,上去让他们挨揍。”

放学了班主任把我们留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就让我们看着她织毛衣。

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校门口摆摊的小贩已经离开了。阿寿带我进了一个小巷子,那里面有个摆摊的老太太卖红薯饼。他买了两个,递给我一个,“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心底一暖,能和阿寿做朋友真是太幸福了。

阿寿最喜欢看小说,从书店里租盗版书籍。十块钱押金,十天只要两块钱。他租得多,和老板熟,老板可以一次借他两本。他最喜欢的作家是我吃西红柿,他最喜欢的小说是《盘龙》。他说,我吃西红柿是中国最厉害的作家。

那时候我最崇拜的作家是金庸,我反驳说:“那金庸呢?他可是大宗师!”他不以为然地扔给我一本《盘龙》。

初二下学期,我因为痴迷《盘龙》,成绩从全班前十成了倒数。为此母亲掏出鸡毛掸子,在她打我之前,我逃了出去。

孤苦无依的时候,阿寿把我带去了他家。他住在十步街最昏暗潮湿的地段。十步街位于破败的老城区,街头到街尾不过十分钟。房租便宜,藏污纳垢,是众人皆知的红灯区。

阿寿的家在一楼后院,前院是一家按摩店。他家屋子伸手不见五指,进门就要开灯,躺在床上能听到一些令人不安又充满幻想的声音。

我忽然就羞赧起来,好像做了什么羞耻的事情。阿寿坏笑着把我带到大街上,他嘲笑我:“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我懂。”

“你懂什么。”他咧嘴坏笑。

我不说了,我们两个人沿着十步街走着。街边站着很多浓妆艳抹的站街女,我害怕看她们。她们好像认识阿寿,有的还向阿寿打招呼。我一直低着头,听到阿寿很高兴地回应他们。我惊惶起来,感觉自己正在向“坏”这个字滑进。阿寿看出了我的心思。“你回去吧。”他语调平缓,但是我能感觉出来他伤心了。

“好。”扼住我咽喉的手一下子松开了,我感到无比放松。

“你家里人要是打你,你就跪下认错。”他在我身后朝我嚷。

我没有回头,快要走出巷子才回头看他。一个男人揽着他的肩膀往回走,那个男人是个瘸子。

我闷头走回家。我妈拿着鸡毛掸子堵在门口,我噗通跪下,声泪俱下地认错。我妈吓坏了,赶紧扶我起来,从那以后再没有打过我。

那天晚上我在想瘸子是谁。是阿寿的爸爸?

第二天,我就迫不及待问阿寿:“阿寿,我昨天看到你和一个瘸……”

阿寿眼里迸射出凌厉的光,“他是我爸爸。”

“他怎么是个,”我的声音弱下来,“瘸子。”

“你爸爸才是个瘸子。”他上嘴唇高高撅起,充满敌意。

我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他的语气缓和下来:“以后不要提他。”

“好。”我怔怔看着他。

阿寿的爸爸是个瘸子。后来这事全班都知道了。

那是我们初中唯一一次强制家长会,我爸爸嘴上不愿意,但是那天他把压箱底的西装穿上了,还买了一根领带。那天我和爸爸早早到了。阿寿却迟到了,而且只有他一个人。老师问他爸爸怎么没来,阿寿也不说话,就是站在门口抠着指甲。

家长会开到一半,阿寿的爸爸来了。我记得那天天气微寒,但是远远没有冷到要穿棉衣的地步。阿寿的爸爸穿着一件厚厚的棉衣,拖着瘸腿,先是在窗户口往里面打量,然后在走廊逡巡,过了好久才畏畏缩缩到了门口。

老师像是猜到了什么,她轻声问:“您是家长?”

“啊。”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楚,然后指着阿寿说,“那是我儿子。”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阿寿。阿寿像是灵魂出窍了一样,直挺挺地坐着,目光空洞无神。下半场家长会,老师讲得心不在焉。阿寿开始不停流眼泪,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那样无声流着。阿寿的爸爸安静地坐在阿寿身边,要是有人看他们,他就点点头,腼腆地笑笑,一口白牙。

我突然觉得难过。

那天我问过阿寿:“为什么你爸爸要穿棉衣来。”

阿寿淡淡地说:“我爸只买两季衣服,冬季和夏季。”

那天之后,大家都知道阿寿不仅仅有传染病,而且他爸爸是个瘸子。小孩子没有同情心,他们丝毫不介意把自己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甚至以此为荣。阿寿听到有人说他爸爸是个瘸子,抡起拳头就冲上去。由于他猝然偷袭,一开始总是能讨到便宜。后来大家都防着他,阿寿就再也不能得手,经常被人放倒在地,说一些污言秽语羞辱他。

阿寿不服气,约他们放学后见。阿寿带着我这个唯一的小弟,对面是七个同学。打架前,阿寿把他的书包和毛线外套丢给我,然后一个人嘶吼着冲了上去,很快他就被对面的人架在空中,一面摆弄一面羞辱他。我当时太怂了,还没有打过架,只能拿着他的书包毛衣为他干着急。

阿寿急中生智,一面朝他们吐口水,一面大喊大叫:“我有乙肝,我的口水有毒,传染给你们!”

战争就这样结束了,七个同学落荒而逃,以后看到阿寿都绕着走。

阿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穿上毛衣外套,背上油腻的书包。一脸平常地看着心有所愧的我:“去吃红薯饼,你请客。”

“好。”我微笑点头。

我想阿寿很爱他爸爸,就像我很爱我爸爸。但是阿寿告诉我,他恨他爸爸,超过所有的、其他的恨。

某一天,阿寿和我讲了他爸爸。阿寿的爸爸专门为县城的小企业开广告三轮车,就是车上安一个大喇叭,满大街晃悠。他爸爸的腿是小时候摔断的,从来没有治过,就那么一直瘸着。二十岁的时候娶了阿寿的母亲,然后生下阿寿。在阿寿七岁那年,母亲得了胃癌死了。

后来经人做媒,阿寿爸爸又娶了一个独眼龙老婆,这个瞎眼的女子没有提出任何物质要求。可是,后妈到他们家不久,阿寿就被送到了一个专门给人做法事的和尚家里。阿寿在和尚家住了三年,他在学校讲的故事就是那些年的所见所闻。三年后的某一天,和尚给人做法事,守夜时偷懒,和主人家发生争执,被人失手打死。阿寿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无家可归的阿寿,只好回到自己家。

“我本以为我会当一个和尚。”阿寿对我说。

“还好你没当一个和尚。”我安慰他。

“我要是当了和尚才好。”阿寿不像是在说气话。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当和尚就不会看到我爸了,他只会给我丢脸。”阿寿动了动长时间握鼠标的右手。我看着屏幕发呆。过了许久,他轻描淡写地说:“他也不喜欢我。”

那天是初三毕业,我们在网吧里坐了32个小时,直到身无分文。离开网吧时,我和阿寿拥抱。我们约定,不管以后去了哪里,都是最好的朋友。

高中三年我们还在同一县城,放假的时候经常去网吧见面。我告诉他我又喜欢上哪个女生了,阿寿则是不停向我抱怨他的爸爸如何让他抬不起头,让他在同学面前难堪。他还高兴地告诉我,他的后妈丧失了生育能力。

有一次他去了我家,但是没有待很久,一直坐立不安,喝了一杯茶就要走了。我送他到楼下,他脸色沉郁,好像满腹忧愁。我问他怎么了,他语出惊人:“你们家有钱。”

我实在觉得震愕,我们家没车没房。我妈妈总是提醒我:“我们家没钱,要节俭。”

“房子又宽敞又明亮。”他羡慕地望着大楼。

我只想消除他这种自卑情绪:“我家房子租的。”

“我家房子也是租的,那栋脏兮兮满是垃圾的房子。”他的语气像一个大人,像在批评我一样。很快,他转变了态度,用明亮欢快的声音向我告别,“我走了。”

我想起来那栋阴暗潮湿的房子,而我的朋友阿寿正在向那栋房子走去。

我与阿寿的交集越来越少,他好像有了新的朋友。我没有过问,我也有了新的朋友。高考后,阿寿找到我,他说一个亲戚让他报考护士专业。我们当时在家乡的冒牌肯德基里喝果汁。大庭广众下我没忍住,果汁喷得到处都是。

“我就知道你会笑。”阿寿没有笑,神情肃穆看着我。

“为什么要你学这个?”

阿寿叹气:“我那个亲戚是护士长,她说现在男护士是稀缺资源,各家医院抢着要,我读个专科也能进大医院。”

“那不是挺好。”我低声说。

“好个屁。”他呸了一口说:“我被人笑话了一辈子。我爸爸是骑三轮摩托车的瘸子被人笑话,我得乙肝被人嫌弃,我要是做了护士人家会怎么说?瘸子的儿子是个护士。我以后不想被人取笑了。”他双手遮住脸,垂下头,压住声音啜泣。

我试图安抚他,但是他根本听不进去。

“人不能总往上看。”我也恼怒了,“总往上看,谁他妈都过得不好。”

他突然抬起头,哭红的眼睛像是流着岩浆。我被吓得一个趔趄,他不停戳着着我的胸膛,情绪失控了:“我只知道你他妈比我过得好。”

我愣住看着他,其他人也愣住看着他。

我突然感到另一种“乙肝”侵入了他的灵魂,他再一次与这个世界割裂了。

阿寿还是去学了护理专业,据说他们一个年级就他一个男生。我想他很幸福,还会交很多女朋友。不过这都是我不着边际的猜想。因为那次争吵之后,我们就不再见面了,甚至不再联系。他的消息都是我听别人说的。我们彼此像是两具尸体一样,冷冰冰地躺在对方的好友列表里面。大学时下铺的兄弟告诉我:“年轻时以为天长地久的东西,都会烟消云散,因为年轻人总是错的。”

今年下半年我赋闲在家,每天在老家县城闲逛。偶尔去趟十步街,但是我自始至终没有去看阿寿的想法。最后我和阿寿还是相遇了,在县城新建的公园里。那一天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我们俩聊了很多前尘往事,他向我认错,我给他道歉,岁月给我们上了润滑油,再也不能擦出火花了。

我在谈话最后,几乎是无可避免地问到了这个问题:“你爸呢?”他说自己仍旧怨恨他爸。

阿寿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掩面垂泪,“他不该走那么早。”

- END -

作者陈诚,自由职业

编辑 | 李一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