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时间:2007-2019年
故事地点:叙利亚阿勒颇,中国嘉兴、义乌
一
“出了火车站,一直往前走,走过一个长廊,看到停车场P1的招牌,停下来。”电话那头说。
我从义乌火车站下车,走到P1。1分钟后,巴塞尔开着他的红色雪佛兰到了。他是一个34岁的叙利亚商人,在义乌已经生活了8年。他的汉语说得很流利,那辆红色雪佛兰开了超过10万公里。在中国,他已经轻车熟路。
在义乌,像巴塞尔这样的阿拉伯商人有近两万人,单是来自叙利亚的就有一千多人。并不像很多人猜测的那样——巴塞尔因为战争逃到中国。抵达中国时,叙利亚内战还没有真正爆发,他来中国只是出自一个朴素的想法:去一个让自己感到激动的地方。
他出生在叙利亚的第二大城市阿勒颇,爸爸是中学老师兼修理店老板,妈妈也是中学老师,巴塞尔是四个孩子中最大的那个。他从小就对修理电器感兴趣,总在爸爸的店里帮忙。
从阿勒颇大学电子工程系一毕业,他决定去工厂找工作。那是2007年,叙利亚有不少承建大型工厂的中国工程队。在他的印象里,中国本来也和他们一样不怎么发达,但很努力,逐渐可以自己生产很多东西。而且从古代的丝绸之路开始,中国人就是喜欢和平、喜欢做生意的。正好离阿勒颇30公里的郊区就有一家叙利亚和沙特阿拉伯合资的大型化工厂,由中方承建,他带着简历去应聘,很快就被录用了。
他负责的是工厂的电机设备。组里都是中国人,一开始,他感到有些害羞,生怕说错什么,但很快就融入了进去。他发现中国人很友善,“很乐意教,不怕你超过他们,如果不懂就给你模仿,用手用脚反正他一定要让你学会”。他似乎感到一种第三世界之间的情谊,“瑞士技术、德国技术、法国技术,我都做过一段,他们就是懒得跟你解释。”
图|和中国工程师在一起
他很快和那些背井离乡的中国工程师成为朋友。考虑到安全问题,中国人不能擅自离开工厂。巴塞尔趁休息时间,偷偷带他们去自己的爷爷家,逛农场,摘葡萄,参加表哥的婚礼。
他给我看那时的照片,年轻人手臂搭在一起,眼睛里放着灿烂的光。他们一起看了2008年北京奥运会,为那一年最强阵容的中国男篮加油。他们也在那一年的汶川地震降了半旗,为死难者默哀。
巴塞尔很快就可以独当一面。起初他的工作报告是用英文写的,但他很想和同伴一样用中文写报告。一次值夜班,他在办公桌前一笔一划写报告时,一个中国“老总”站在身后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问他,“你这个自己学的吗?”“老总”说下一次回到中国,会给他带一个电子辞典回来,他把手放在巴塞尔的肩膀上,“如果以后有机会去中国,你就成功了!”
二
建工厂是短期项目,所有设备调试完毕,中国工程队就要退出了。2009年,巴塞尔的宿舍只剩下他一个人,中国工友把带不走的物品都留下给他,这让他觉得越发孤独。
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工程师,在阿联酋、约旦都能找到工作。如果他愿意去迪拜的话,每月工资有700多美金,有往返机票,每年还有一个月假期。他只想跟中国朋友待在一起,却始终没等到工程队下一次承建项目的消息。
最后他只得接受了一份在伊拉克的工作,在战争尚未结束的巴格达工作了一年多。直到2011年,他决定不再等待下去,如果最终的目标是来中国,那么自己应该立刻启程。
他从阿勒颇起飞,经停卡塔尔多哈,最后抵达中国上海。他只带了一件行李,行李里有几块叙利亚古皂、一些叙利亚传统点心,还有一袋枣子。一个中国姐姐来接他,让在江苏溧水安顿下来,等待工作签证的办理。
有一天,这个姐姐打电话让他来嘉兴,她说,“我找到你的老婆”。巴塞尔没想过成家的事,但还是去了嘉兴。有两个女孩在等着他,一个女孩好奇地问东问西,另一个女孩穿着蓝上衣、牛仔裤,梳着齐刘海的马尾辫,很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当女孩们离开,姐姐问他是否中意。巴塞尔以为话很多的女孩才是相亲对象,摇了摇头,说自己只喜欢那个安静的女孩。那个姐姐笑了,“你是一个傻瓜”。那个话很多的女孩已经结婚了,她只是来替朋友考察他的。巴塞尔感到“激动和心跳”,他决定和这个安静的女孩再见一面。他们约在一座桥上,一起喝了果汁。女孩说,我闻到你的香水味,我们这里没有人用香水。
他们开始谈恋爱,在QQ上联系,用拼音交谈。3个月的签证快要到期,他的工作签证没有办下来,因为中间人把他的国籍写成了利比亚。带来的钱也快花完了,伊拉克的老板催他回去。他感觉很糟糕。
他决定去和女孩见一面,告诉她自己要回去了,“我觉得你挺好的,我跟你相处得很好。但是我不能骗你。”
他看见女孩的眼泪掉了下来,女孩说要不你回去重新申请一次签证。巴塞尔担心再一次无功而返,他说,要不我们结婚吧。他想着,如果女孩同意,说明她爱我;如果不同意,我就没有伤害她,可以轻松回去了。
女孩有点吃惊,“可以是可以的,但是我们要再接触一段时间”。巴塞尔不理解,“我已经爱上了你,如果你也爱我,为什么不可以结婚?”
第二天,他拎着一些水果出现在女孩家,告诉她的父母自己要娶她。女孩的父母惊呆了,他们甚至不知道女儿恋爱了。
晚上女孩下班回来,她让巴塞尔在外面坐着,自己和父母在房间里谈到了凌晨3点,走出房间时向他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巴塞尔很快就回到叙利亚,准备下一次来中国。他的父母也被震惊了。妈妈感到一阵伤心,儿子走得越来越远。父亲则非常生气,他把巴塞尔的护照藏了起来,告诉他,你喜欢任何一个叙利亚女孩,我现在就可以去帮你提亲。巴塞尔也很生气,我找老婆,不是去菜市场挑一个番茄。过去他一直是家里最听话的老大,那成了他和父亲最大的一次争执。
他说服妈妈帮忙把护照偷了出来。启程的那天,父亲还是发来了告别短信,祝福他未知的前程。前任老板借给了他5000美元和一笔采购订单。到中国的第二天,他和女孩就去领了结婚证。
图|如今的巴塞尔一家
三
义乌小商品市场应有尽有,而巴塞尔几乎什么都卖。成为淘宝全球购商家后,每一年,他要往中东运三四十个集装箱。伊拉克从美国撤军之后就一直在重建,很需要物美价廉、中国生产的建筑材料和装修材料;叙利亚是他的老家,他既往那里出口日用品,又从那里进口叙利亚古皂;在科威特,他有一个客户经营着像沃尔玛那种大型超市,超市里有几千种商品,超市老板告诉他,“我什么都要”。
他总是独自穿梭在福田市场那一片连绵的大楼中,精准地定位自己要去找的商铺。但我觉得巴塞尔不是很像一个商人。他喜欢穿T恤和牛仔裤,在那些热切而精明的商户面前,他显得有些羞涩。他会问一问报价,然后不说什么。
我和他一起去小商品市场选购墙贴——这种浮雕墙贴在伊拉克很受欢迎。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她和巴塞尔很有默契,很快就翻出来巴塞尔常订的那些货。有一款产品巴塞尔觉得贵了一些,于是决定去另一家朋友推荐的商铺看看。这家铺子由一个年轻的女孩经营,她不断地打量巴塞尔,“你在中国几年了?中文说得这么好,而且打字都是中文,太厉害了。” “我可以给你那个价格,是最低的,我希望你给我现金。”她很热切,说话很密集,巴塞尔很注意听,依然不说什么。
离开后,我问巴塞尔,是否能感觉到第二个女孩有点精明。他点点头,说自己可能会继续选择前一位老客户,虽然贵那么一点儿。我问他懂不懂砍价,他说很少,“小厂为了赚多一点钱,把经营变大一点,他会给你便宜一点的。但是我的经验不是免费的,他给你便宜一点,可能东西就没那么好了。市场上说一分钱一分货,这个是确实的。”
图|巴塞尔在向商户询价
他和妻子的生活渐渐稳定了下来,他们有了两个儿子,一个7岁,一个3岁。为了让孩子更方便地上学,他们把家搬回了嘉兴,巴塞尔总是一个人开着车往返于很多城市,有时候要去清关,有时候要去看工厂。岳父岳母只有两个女儿,他们真心地接纳了他,把他当做儿子看待。如果家里的灯泡坏了,水管坏了,就等着他回家修理。
但有的时候,巴塞尔还是会感到孤独。他觉得自己谈不上喜欢做生意,而喜欢搞技术。但他在中国没法进工厂工作,做生意的收入也更能扛起家庭的责任。
刚结婚的时候,他和妻子说好,每年要回叙利亚待一两个月,陪伴父母,有了孩子,也要学阿拉伯语。但到中国没多久,叙利亚的内战就全面爆发了。
当有人听说他来自叙利亚时,对方通常的反应是,“你们那里,砰砰砰!”然后做出开枪的手势。巴塞尔感到“伤心”,他一直骄傲于叙利亚是一个很有历史和文化的国家,但所有人对叙利亚的了解只有一场战争,或者认为他生活在沙漠之中,终日和骆驼为伍。
他很想让别人知道,叙利亚也有城市,也有学校,有很古老的文化。他想向中国介绍一些有叙利亚特色的东西,但实在是很难,“因为中国就是地球的工厂”。后来他想到那块跟着他从叙利亚到中国的古皂,这种用橄榄油和月桂油生产的肥皂是叙利亚的特产,有几千年的传承历史,每年冬天生产后要经过最少10个月的风干,看起来黄黄绿绿的,一点也不精致,“我们叙利亚人一辈子都离不开这块古皂。”
当时叙利亚古皂在中国毫无名气。“我在淘宝上搜了一下,只有两三家店卖。”巴塞尔和妻子商量了之后,决定开淘宝上的第四家古皂店,名字就叫“巴塞尔叙利亚古皂坊”。
图|巴塞尔经营的古皂
巴塞尔让自己的弟弟帮忙看货、订货,安排出口材料,卫生证、原产地证,运到中国后,他负责清关、卸货。妻子是客服,“她是老板娘,我给她打工”。
中国的用户并不了解叙利亚古皂,巴塞尔要翻译介绍,经常做活动、送样品,淘宝帮助他建造了一个小小的对话场,中国人能借此了解战火掩盖下的叙利亚。“很多人对叙利亚有印象的,就破国家、有难民的国家什么的。所以我现在也尽量把这个叙利亚的肥皂故事教给中国人,让他们也了解一下我们也是一个有文化的国家、有历史的国家”。
四
义乌可能是中国最国际化的县级市,走在街头,来来往往的有黄皮肤、黑皮肤、白皮肤。巴塞尔有一群好朋友,英国、乌克兰、黎巴嫩、约旦、土耳其、印度、也门、墨西哥、埃及的都有,他们借助淘宝,买进买出,做国际贸易生意。他们各自使用不同的语言,为了方便交流,大家常常会选择说中文。
巴塞尔和这些朋友隔一两周会去福利院照顾孤儿。有一个最调皮的大孩子,总是欺负别的小孩,巴塞尔最关注他,“带他出去抱抱他,然后我说你最大,你是最厉害的,你要照顾他们,不是打他们”。我见到他的那个上午他刚刚去看了孩子们,“这一次我来他就乖了”,“那边的环境非常好,房子建得很漂亮,有篮球、足球、跑步这些场所,玩具有,他们什么都没少,就是缺一个爱。”
巴塞尔也有很多叙利亚同乡,有时候他们会碰面,一起庆祝节日。但他们从不谈论叙利亚局势,叙利亚政局太复杂了,谁也不知道对方站在哪一派的立场。更何况,他们很清楚,来中国就是来做生意的,讨论政治,“也不会把你买大米的钱给挣出来。”
但战争的阴影切实地投射在巴塞尔的生活中。在阿勒颇,他的父母兄弟经历过断水断粮、物价上涨,他有朋友在战争中死去,他和他的中国伙伴建造的工厂,变成了一片废墟。像所有未曾经历过战争的人一样,他从没有想过悲剧这么切近。
图|和中国伙伴建造的工厂已成废墟
我以为巴塞尔是个幸运的人。他离开了战乱的国土,在一片新鲜的、他喜爱的大陆上建立了事业。他作为青年人对于远方的向往实实在在地被满足了,还被填充进去了更真实的细节,有他红色的雪佛兰轿车,一见钟情的妻子,还有两个孩子——他们阿拉伯语名字的意思分别是“清澈的流水”和“有声音的星星”。一切都很好,不是吗?他在战争降临前离开了。
但他告诉我,如果知道战争会来,他一定一定不会离开。“虽然我在这里,但是我的灵魂在那边,我担心他们。所以我有时候就跟自己讲,早知道我的国家要这样,我就听爸爸的话。如果听爸爸的话我还能照顾他们。”我这才知道,他笑容里总是带着的那种忧伤的神色从何而来。他靠自己的努力建立了一种美好的生活,但他的生活里永远有一点缺失。这是战争带给人的伤痛,是人被剥夺了真正的归属之后的缺口。
在小商品市场,他看到有家长给孩子买玩具仿真枪,发了朋友圈,“希望家长教育一下孩子,枪不是玩具,打仗不是游戏。我们国家五十几万百姓死了……”
我们见面的时候正是斋月,太阳落山之后,可以吃饭了。阿拉伯餐厅里三层都坐得很满,亲人、朋友相聚在此刻,高声谈笑。巴塞尔点了一份薄饼,一份鹰嘴豆泥,一份烤肉拼盘,一份拌上了石榴籽的蔬菜沙拉。经历了一天的斋戒之后,他显然有些饿了,但他吃得很节制。
餐厅里坐满了阿拉伯人,有个朋友的孩子过来跟他打招呼,他抱起孩子,很像长辈的那种样子。他说起自己的孩子,说有时候担心他们面对不了困难,觉得世界就会一直这么好下去——他曾经就是这样觉得的,世界就会一直好下去。但他也相信,世界不会一直这么坏下去,“会改变的”。
- END -
作者田米宗,现为媒体人
编辑 | 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