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以来,社会上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美国始终是中国抗日战争最坚定有力的盟友”,“美国旗帜鲜明地站在正义的一方”。
这些观点有着相当的影响力。
事实究竟是否如此?
我们甚至无需去“扒”什么内幕或者绝密档案,从公开的历史资料中,就能寻找到答案。
文| 殷杰
编辑| 黄俊峰 瞭望智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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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寄望于自己的国民政府当头一棒
中国抗战的起点,应从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开始,抗战持续时间长达14年之久。
“九一八”是国耻,是中国人民心中永远的痛。如今人们多纠结于“不抵抗”的电报存在与否,“不抵抗”的历史责任该由谁负。东北军没抵抗,南京国民政府不打算抵抗,都是不争的事实。
“不抵抗”的原因何在呢?在于国民政府寄希望于国联“调查真相”、寄希望列强为中国“主持正义”,就是不寄望于自己的人民和军队。
国难当头,这个政府的最高领导人蒋介石居然多次公开声称“我们的敌人不是日本,而是共产党”。
(图为美国总统胡佛)
老百姓都懂得过日子“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的道理,一国政府却成天指望别人施舍,等来的只能是响亮的耳光。
因为,美国帮谁不帮谁,哪里看的是公平正义?无非是从自身利益出发罢了。更不要说贪婪的美国资本,那更是饥不择食。
1931年10月,美国总统胡佛公开发表讲话,支持日本侵略中国东北三省:
日本为保卫日侨生命财产的安全起见,对满洲的进兵是不可避免的……我们是不能提出异议的。
1932年1月3日,日本侵占锦州,进逼关内。
1月7日,美国国务卿史汀生照会中国和日本政府,对日本强占中国东北的局面和足以损害美在华权益、违反“门户开放”及中日间的任何协定条约,美国均不予承认。
很多人以此作为美国反对日本侵略中国的“证据”,但他们却选择性遗忘了这一史实——就在一天后,1月8日,美国国务院发表声明,表示美国无意干涉“日本在满洲的合法条约权利”。
史汀生7日的照会,说白了,就是告诉日本:只要不损害美国在华利益,无论日本在中国东北做什么,美国都不反对。
不仅不反对,美国还以实际行动支持日本。
史汀生照会发出后不久,美国杜邦公司就将氨炸药的制造技术卖给了三井株式会社,美国国务院对杜邦公司的这笔买卖表示完全赞同。
据统计,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到1932年年底,美国向日本出售了价值1.81亿美元的军火。
1936年,日本陆军提出应付未来对苏、对华战争的耗资巨大的“六年作战准备计划(1937—1942)”。
美国认为该计划是针对苏联的,于是,通过给予贷款、输出技术、供应战略物资等各种方式,为日本陆军扩军备战提供支持。其中,福特公司为日本提供现代化冶金技术,洛克菲勒财团帮助日本建立新式电气工业,梅隆财团帮助日本飞机制造业的进一步现代化。
实际上,美国人预想中的苏日大规模战争并未爆发,所以美国对日本的这些物质和资金援助,最终都化成了残杀中国军民的枪炮弹药。
2
在“中立”外衣下的拉偏架
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日本对中国发动全面侵略战争。国民政府一开始仍指望“国际调停”。
7月12日,美国国务卿赫尔表示,美国对中日双方保持“公正、友好的态度”,希望双方“都要克制”。
(图为“七七”事变中卢沟桥的中国守军)
1937年9月14日,美国总统罗斯福发表关于《中立法》的声明,宣布禁止用美国船只向中日两国运送军用物资。
很多为国民政府开脱的人,将“九一八”事变后中国不对日宣战,“七七”事变后仍不对日宣战,而非要等到太平洋战争后才宣战的反常行为,解释成是为了获取美国援助——因为一旦宣战,美国依据《中立法》将不会对交战方提供军用物资,所以,这是一种“相忍为国”,是一种“策略”。
不过,遍观美国二战前后的所作所为,《中立法》也好,《租借法案》也罢,都是需要用时才会捡起来的遮羞布。给谁支援、为哪家提供军火,最终都是美国利益说了算。
中日双方确实都未在法律层面上宣战,但这并不妨碍美国祭起《中立法》。那些为国民政府迟迟不宣战开脱的说辞,在事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美国看起来似乎“中立公平”,不用美国船只为交战任一方的军购服务。但这一政策是把侵略者和被侵略者混为一谈,根本未体现出一些人信誓旦旦的美国“正义”,或者“美国是中国最坚定有力的抗日盟友”。
此外,美国的这个“禁运令”只是说不用美国船只运输,这并不等于说对中日两国实施全面禁运。问题在于,中日商船队的规模显然不在一个层级上,海军的差距则更大。因此,日本用自家商船运输,仍然可以顺畅购买美国物资,运回国内为侵华战争服务。
在日本海军已经对中国沿海实施封锁的情况下,中国即便买到了美国物资,也很难用中国商船不受干扰地运回国内,很大概率会被日本海军拦截。只有租用美国商船运输,才是突破日本海上封锁的可靠途径。
很遗憾,这条途径恰恰是被美国人的“中立”掐断了。
(图为1937年8月28日,日机轰炸上海火车南站后的惨状,炸死候车妇孺二百余名,整个车站沦为一片废墟)
所以,美国的所谓“中立”,貌似“不偏不倚”,实则在“拉偏架”。
《中立法》的效果很快就显现出来了:中国从美国进口物资总额,从1937年上半年的1.15亿美元,急剧下降到1937年下半年的0.73亿美元。
而对美国而言,在中国这里的一点“损失”,又通过扩大对日贸易给补回来了。
因为相比之下,日本在这一年里从美国进口了2.9亿美元物资,其中有1.68亿美元军用物资,包括550万吨石油、价值248.4万美元的飞机。此外,价值1.5亿多日元的机床,名义上属于民用物资,但大多被日本用于扩大军工生产。
据美国政府统计,1937年日本进口的战略物资中,有54.4%来自美国,有92.9%的铜、91.2%的汽车及零件、60.5%的油料、59.7%的废钢铁、48.5%的各种机械和发动机、41.6%的铸铁是从美国进口的。
所以美国通过“中立”,自己的利益丝毫不受损反而还有得赚。那么,受到伤害的是谁,不言自明。
对于这一切,国民政府中的亲美派也心知肚明。蒋介石曾多次要求美国“绝对禁运军用材料与器具与日本,尤以钢铁、煤油为最”,但都遭到美方拒绝。
1937年9月16日,宋美龄公开发表《令人失望之美国态度》一文,指责美国政府“蓄意阻止中国获得自卫武器。却把汽油、轻重武器、军用物资大量卖给日本,支持侵略者屠杀中国人民的恶劣行径”。
著名文学家和教育家陶行知在临别美国时发表演讲:“我回国参加抗战去了。如果有一天我被日本炸弹炸死,请你们不要忘记,我身体的百分之五十四点四是被你们美国炸死的!”
(图为著名文学家、教育家陶行知)
不仅中国人看得明白,就连美国国内,也不乏有识之士。
已经卸任美国国务卿的史汀生在《纽约时报》上撰文称,美国政府只需禁止美国供应物资给日本,中国人就很容易打败日本的侵略。
美国31名议员联名指出:“我们说日本有德意两个盟国。事实上,我们才是日本最要好的同盟国。任何人心里都会毫无疑问地相信,我们正在积极参加日本在华进行的战争。”
1938年5月4日,在洛杉矶五千人集会上,美国议员司克脱说:“请大家注意,日本目前在中国杀死一百万人的时候,有五十四万四千是美国资本作为帮凶而杀死的。”
3
“道义禁运”,反资敌7倍!
面对舆论压力,美国政府不得不做些官样文章。
1938年7日1日,在中国全面抗战即将进入第二个年头,美国国务院通知美国公司说,美国政府不同意把飞机和飞机零件出售给正在进行狂轰滥炸的国家。这就是有名的“道义禁运”。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就在实施“道义禁运”的1938年,美国出售给日本的飞机价值1745.4万美元,是前一年的702.7%!
旅美经济学家胡敦源搜集美国官方资料以后发现,日本从美国获得各种战略物资占其总进口量的比重,从1937年的54.4%升至1938年的56%。
这种自相矛盾的怪象,足见美国的“正义”只是在口头上。其实,战争进行到这个阶段,如果美国真心站在正义的一边,只要稍稍把手收一收,日本根本无力再战。
战争进入到1938年,中国战场上的巨大消耗迫使日本实施了所谓“支那事变第一次军需动员”,但军需物资的生产补给仍然满足不了侵华战争需求。其中武器的满足率为70%、弹药60%、飞机66%、坦克27%、轻装甲车43%、防毒面具97%、卫生器材90%、兽医器材87%、海运器材80%。
1938年4月1日至1939年3月31日,日本被迫追加实施“第二次军需动员”计划,全面压缩一切与军需无关产业的物资供给量,并要求国民贯彻节约、配给、回收、实行战时简朴生活等十大措施,规定对钢材、铣铁、金、银、铜、铅等32种物资实行强化的使用限制。甚至连日本中学里用的教练步枪都被日军收回利用。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美国断绝对日战略物资供应,那么到1938年年底,日本发动的全面侵华战争就会因资源枯竭而打不下去了。
(图为1937年12月日军攻陷南京后,在城中屠杀中国百姓)
到1938年11月3日,日本公然发表“东亚新秩序”的声明,明确宣布要以日本的“新秩序”取代英美为主的东亚旧秩序。
12月30日,美国对日提交了措辞强硬的协议,申明“门户开放”原则不容某一方面片面取消,反对“新秩序的内容和条件”。
这时,美国终于感到有必要对中国抗战给予适当援助,以免因中国的崩溃而丧失制约日本的筹码,这才首次决定对华贷款。
然而,这些贷款不仅迟迟难产,而且附加了许多限制条件。如借款对象不能是中国政府、必须由民间机构出面、借款不能用于购买军火、借款必须是商业信贷的方式等等。
1938年底,经过马拉松式的艰苦谈判,中美达成《桐油借款》协议。美国进出口银行向中方公司贷款2500万美元,年息4.5厘,期限5年,中方公司在此期限内向美方公司出售22万吨桐油。这笔贷款主要的用途是购买汽车及改善滇缅路运输。
中方这次谈判之艰辛,简直与乞讨无异。当年受国民政府委托,赴美全权负责桐油借款谈判的著名银行家陈光甫在日记中记载:
余在此间接洽事宜,几如赌徒在赌场掷注,日日揣度对方人士之心理,恭候其喜怒闲忙之情景,窥视良久,揣度机会已到,乃拟就彼方所中听之言词,迅速推言,藉以维持好感。自(1938年)9月来此,无日不研究如何投其所好,不敢有所琉忽。盖自知所掷之注,与国运有关,而彼方系富家阔少,不关痛痒,帮忙与否,常随其情绪为转移也。
(图为著名银行家陈光甫)
桐油借款数额不大,陈光甫称,“为数甚微,不足解我困难”。
它的意义主要体现在政治上,美国的远东政策终于开始有所变化。
4
养虎终成患,美国遭反噬
1939年7月27日,因为美日矛盾逐渐激化,美国宣布1911年签订的《美日商约》从1940年1月26停止生效(但此举却并未断绝美日贸易往来,战略物资输往日本的通道仍是畅通的)。
日本闻讯立即派出机床采购团赴美,紧急采购各种生产大型火炮所需的机床,合同金额为3600万日元;1939年至1940年,日本前后组织6次特别进口,进口的物资包括航空汽油,车用汽油,废钢铁,特种钢,冶炼特种钢使用的镍、钨、钴,有色金属铜、锌、铅,以及化学药品等,合计4.9亿日元。
据统计,1939年美国输至日本军用物资达1.869亿美元,约占该年美国对日本全部输出额的86%。其中,当年美国对日废钢铁出口量,比1938年多出9倍。
1940年,美国输至日本的军用物资达1.9亿美元,约占当年美国对日本全部输出额的84%。自1937年到1940年,美国输至日本物资总额共9.867亿美元,其中军用物资总值占7.039亿美元。
(图为日军轻武器装备,当时日本军工生产原料有相当一部分来自美国)
作为对比,在此期间,中美于1940年3月达成一项价值2000万美元的《华锡借款》协议,年息4厘,规定中方在7年内向美出售4万吨锡以清偿贷款。中方利用这笔贷款购买的美国物资类别基本为民生物资,仍然受到了诸多限制。
1940年6月,面对日益紧张的美日关系,美国主管石油产品分配的内务部长伊克斯提出禁止向日本出口石油,罗斯福总统对其进行了严厉批评,声称:
禁运将加重天平的一边,迫使日本在进攻俄国和进攻荷属东印度之间进行选择……问题不是节约燃料,而是对外政策……在这方面的考虑现在极其微妙和非常机密……总统和国务卿在出口石油和其他战略物资方面意见完全一致,认为在他们所了解的目前的情况下,这个政策最有利于美国。
(图为美国总统罗斯福)
到1940年7月,美国终于开始对出口日本的石油和废铁实行许可证制度。不过,该制度对日本进口战略物资造成的实际影响却微乎其微。因为仅1940年8月,美国发出的对日出口石油产品许可证就比当年前6个月所发的总和还要多。生铁和钢的供应情况也与此相似。仅1940年8月,就有30多万吨的生铁、废铁等物输往日本,几乎与当年上半年对日出口总量相当。
这些物资对日本的战略意义,日本企划院总裁星野在1940年9月19日的御前会议上说得明白:
我们打算在今年生产540万吨钢。但美国如果禁止废钢铁出口,钢产量就会降到400万吨。
而另一边,美国对华禁售军用物资的政策,直到1940年9月才总算开始松动。当月,中美签订总价值2500万美元的《钨砂借款》协议,中方利用这笔贷款,不仅买到了民生物资,还破天荒从美国买到了价值268.47万美元的4.5万支手枪,还有其他一些军工原料。
这时候,中国人民反抗日本侵略的战争已经持续了整整9年,从全面抗战开始算起也已进入了第4个年头。
1940年9月23日,日军进驻法属印度支那北部,其放弃“北上”进攻苏联、转而“南进”资源丰富的东南亚的战略意图已经十分明显。在自身利益受到重大威胁的情况下,罗斯福总统才于9月26日下令,对废钢铁运往日本实行管制,但却只字不提石油供应问题。到了这个时候,美国仍然抱有日本改弦更张、北上进攻苏联的幻想,因此才在对日本而言至关重要的石油问题上,始终“网开一面”。
为了对公众隐瞒向日本供应石油的事实,以便让美国政府少受舆论批评,美国商务部根据国务院的要求,在贸易文件中以“发动机用优质燃料”一语代替“飞机用油”。1941年第一季度,美国卖给日本的航空汽油比1940年同期高131%。
(图为当年日媒对日军航空兵的报道版面,日军飞机极度依赖美国供应的石油产品)
直到1941年7月22日,日军开始进占法属印度支那南部,美国才于当月25日宣布冻结所有日本在美资产,并施行全面的石油、废钢铁禁运。
不过,为时已晚。因为1941年前7个月,美国对日出口的生铁、钢板和废金属,按币值计算比1940年增加了3倍多。
所以,当1941年12月7日,日本联合舰队偷袭珍珠港时,支持日本飞机从舰上起飞降临珍珠港上空的航空油料,绝大多数是美国提供的;造飞机、炸弹所需材料,也多半来自美国。
美国称这一天为“最黑暗的一天”,罗斯福总统称其为“国耻日”。
纵观自1931年以来美国的所作所为,可以说,这是美国绥靖政策自取其辱!
养虎终成患。
(图为日本袭击珍珠港)
而在美国同日本正式开战后,中国才终于成为了美国的“盟友”。此后直到战争结束,美国对中日的态度和实际行动,如同切换了“人格”一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在可能的范围内,的确给了中国巨大的援助。无论是资金援助,还是军事装备的交付,抑或帮助中国训练官兵、技术人员,以及打通援华空中运输通道,可以说,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美国对中国军民最终取得抗战胜利,有着突出贡献,这中国人民不会忘记。
但看了美国在参战前后的自相矛盾的“人格分裂”,就能明白,美国的做法,并非因为其作为“正义的伙伴”,而永远是出于“美国利益优先”:前期“为虎作伥”,并非把日本当朋友,而是对日合作有利可图;后期转头帮助中国,也并非把中国当朋友,而是自己已与日本为敌,唯有援华抗日才能维护自身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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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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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历史学研究会编:《太平洋战争史》(商务印书馆 1962年)
江苏省陶行知研究会编:《陶行知日志》(江苏教育出版社 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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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景平:《抗战时期中国的外债问题》(《抗日战争研究》1997年第1期)
潘国琪、易继苍:《抗战时期中美间的五次借款》(《福建省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02年第1期)
本文系与王正兴合作作品。王正兴,原解放军某野战部队军官,曾在步兵分队、司令部、后勤部等单位任职,致力于战史学和战术学研究,对军队战术及非战争行动有个人独到的理解。其著作《这才是战争》于2014年5月、6月,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栏目分两期推荐。他的公众号名亦为“这才是战争”,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