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失踪后,儿子成为她的救命稻草:幸福家庭为何陨落?

故事时间:2014年

故事地点:青海

远处站着一个身材瘦高的女人,含着胸,头发稀疏,看起来十分憔悴。我拨通采访对象的号码,见那个女人做出接电话的动作,便朝她走去。

我是一档民生栏目的记者,不久前接到眼前这个女人的热线求助。据她所说,丈夫在她生病期间离家出走,独子不仅不好好读书,甚至对她实施打骂。她希望栏目组帮忙联系心理咨询师,开导儿子。

我和一位摄影老师,负责跟进这个选题,按照预定的时间、地点,来到公园与她会面。

女人拉起我的手,走进凉亭,开始对谈。

“我姓周,你叫我周姐就行!”她说着话,用手拍了拍我的手背。

我迅速进入主题:“周姐,说说您儿子的事情吧。”

周姐皱了皱眉,低下头,叹着气,说:“我早就不想活了,可是为了儿子我也不敢死!”

十几年前,周姐与新婚丈夫从河南老家来到西宁。起初,夫妻俩在街上流动摆摊卖蔬菜,后来在农贸市场租了摊位,稳定了些,并生下一个儿子。

从周姐带来的照片上看,年轻时她的鹅蛋脸饱满圆润,梳着两个粗长的麻花辫,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和几年后形成极大反差。

那时家庭收入虽然不多,但夫妻俩很恩爱。冬天,夫妻俩凌晨三四点就要起床准备去进货。买不起电动车,丈夫只好骑老式三轮车,载着周姐和儿子出门……丈夫蹬车,周姐裹上两床厚厚的大棉被,怀里抱着儿子坐在车斗里。

丈夫对周姐很好,每逢生日必定准备惊喜。隔壁摊主送给妻子一件新裙子,周姐的丈夫看出周姐喜欢,省下一个月的午饭钱,买一件同款。那时,周姐是幸福的,是大家羡慕的对象,甚至多年后坐在我面前回想往事,脸上依旧洋溢着幸福感。

儿子小俊11岁那年,周姐忽然感觉终日浑身无力,总打瞌睡。她不再早起,也不再和丈夫一起去进货。丈夫没有埋怨,常常收了摊,带回一只母鸡或两条鲫鱼,熬汤给她补身子。不能为丈夫分担买菜的活儿,但周姐会打起精神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这种状况下唯一的不和谐,是夫妻俩的性生活。丈夫要求同房,周姐提不起精神,以身体抱恙为由拒绝丈夫。

很多像周姐这样的小商贩,生病了,只会吃些消炎药、止痛药,实在扛不住才会去医院。周姐也是如此,熬过了冬天,春天才去医院检查。

“什么病?”我问。

“什么病,就不好的病呗。”周姐含糊其辞。

周姐不想提,我没有追问。根据以往经验,我选择不对她的个人隐私刨根问底。

“手术挺成功,但是为了看病,家里把能花的钱都花了。”尽管如此,但周姐住院期间,丈夫依旧没有埋怨,而是悉心照顾着她。

周姐出院后,一家三口的生活却没能回归往常。丈夫出走了,那天小俊看着菜摊子,周姐外出办事回到家准备做饭,发现衣柜的门敞开着,丈夫的衣物、鞋子尽数消失。

丈夫再也没有回来。任凭周姐在西宁与河南老家奔波寻找,也没有任何人宣称见过丈夫。几年以后周姐才从他人口中得知,丈夫一直在西宁生活。

周姐不得不独自抚养儿子。她有个哥哥在老家农村生活,常年不联系,生分了,指望不上。她回到西宁,带着儿子继续谋生。

“可能,他有其他女人了吧,毕竟我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

小俊成了周姐惟一的指望。这几年,周姐省吃俭用,把所有钱花在儿子身上,努力陪在他身边。小俊的个头已经比周姐高,但周姐仍然坚持接送他上下学。

“可是他竟然造反了!”周姐谈到儿子,突然瞪大眼睛,面目狰狞。

16岁的小俊,正处于叛逆期,在学校抽烟、打架。周姐数次被校方叫去谈话。每每谈话回家,周姐就对小俊进行棍棒教育,可儿子并没有反省、改正。

周姐担心小俊继续混日子,自毁前程,而自己也可能失去依靠。为此,她常常去学校外栅栏旁摆摊,赚钱,并且监视儿子,“我的监视很有用,他在操场上疯玩儿,一看见我就乖乖回教室了。”还有一次,小俊刚出校门就点烟,周姐在不远处目睹这一幕,冲上去给了他一耳光。

随着时间推移,周姐忽然觉得,儿子越长大,容貌越像出走的丈夫。意识到这一点的那天,周姐去接小俊放学,小俊却像没看见她似的,加快脚步向前走。她心生恐惧:难道儿子也要逃离我?恐惧催生恨意,她抡起手里的马扎砸向小俊。

小俊转身,大喊一声“神经病”,撇开她向前奔跑。马路上车来车往,周姐又气又急,紧紧追赶,呼喊着让他停下。母子俩的追逐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结束,小俊突然停下,转身逼近她,未等她反应过来,抬起脚狠狠踢向她腹部。

“后来他承认错误了吗?”我问道。

周姐情绪略有缓和,点点头。那次以后,母子俩冷战了许久。一个月后,儿子发高烧,周姐悉心照料了一整宿,小俊与她和解,开口跟她说话。

“其实小俊挺懂事的。我只是希望他能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公务员,在办公室吹空调喝咖啡、拿高工资。而不是像我那样,只能摆摊做生意。”周姐挺挺胸脯,继续说,“对,我要让我儿子以后高人一等,他必须给我出这口气。让他爸看一下,我也能把孩子教育成才。我要让那些瞧不起我、欺负过我的人,全都后悔。”

周姐靠摆地摊独自将儿子抚养成人,吃了很多苦,饥饿、嘲讽……经受过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相比小俊,她更需要心理辅导。

于是,我为周姐预约了常有联系的心理咨询师丛老师,而她同意接受心里辅导。长达一个小时的谈话、测试过后,丛老师得出结论:周姐患有重度焦虑症和比较严重的抑郁症。

得知周姐的家庭情况,丛老师表示,可以免费为周姐做心理康复,但想要完全恢复,需要经历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丛老师仔细询问过小俊的情况,认为他也有比较严重的心理障碍,如若不加疏导,两人压抑的情绪会成为一颗定时炸弹。

而在此时,周姐突然跑了,我追出门去,人已不见踪影,并且关了手机。

之后几日,我多次尝试,但都未能联系上周姐。半个月过去,当我决定放弃这次采访时,周姐突然回电,想到单位与我面谈。

周姐敲门进来,怯生生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她身穿一身略旧却洗得很干净的衣服,背着一只破旧的布包。她伸手从布包里拿出小俊的照片和成绩单,递给我,说:“你看,这是我儿子。”

小俊长得像是和周姐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不知道她为什么觉得孩子像她丈夫。我看了看成绩单,小俊成绩一般,所有科目成绩都在75分上下浮动。

周姐用塑料袋细心包好,放回帆布包里。停顿了一会儿,问我还可不可以接受心理辅导。我一时语塞,犹疑一会儿,决定先问问她上次为何不告而别。

“哦,我突然想起来那个小兔崽子要放学了,我总觉得包里钱不太对,就去跟踪他,看他在干什么。”周姐轻描淡写地回答。

“今天不会走了吧?”

周姐答应这次不会突然离开。顺着她的话,我劝她带小俊一起去见丛老师,她不同意:“不带他,我学会了回去教育他。”

我不好继续勉强。

这一次,周姐老老实实待了两个小时,似乎很配合。丛老师告诉我,从语气、眼神和姿态来看:周姐像是铜墙铁壁,一般人会将心理咨询师当作倾诉对象,而周姐总在设防,并且所有表述收放自如。

一个月后的某个中午,我下楼吃饭,在单位门口突然遇见周姐。

周姐刻意在那儿等了很久,撑一把褪色的太阳伞,穿一件花纹老旧的衬衣,整个人显得更加单薄。

我请她吃过午饭,邀她去公园散步。途中,周姐表示自己生活琐事太多,不能每周去见丛老师,让我不要担心。最近儿子和她的关系好了很多,打算继续接送小俊上下学。

“如果有一天……”周姐刚开口就停下来,顿了顿,突然继续说,“不!我的意思是这一天必须有。小俊必须上大学的时候,我就跟着他,那报纸上不是还有重病母亲跟孩子一起住宿舍的吗?我就在学校附近摆地摊,继续陪着他,给他做饭、洗衣服。守着他,我心里踏实。不守着,他遇到坏人怎么办?听说大学生现在流行卖肾呢。”

“周姐,孩子大了,需要空间,您不用操心太多,该干嘛、不该干嘛他都知道的。”

“我给他空间了啊。可万一他上大学谈恋爱怎么办?不能早恋。”

“那时候小俊已经是成年人了,谈恋爱也不算早恋。”

周姐坚决地摇摇脑袋,说:“不行,会影响学习。他爸总会回来,总不能让他看见孩子没工作吧?我丢不起这个脸。他必须当公务员,必须当官。”

似乎,之前的心理辅导并没有发挥作用,我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姑娘,你摸一下我的胸!”周姐突然抓起我的手,迅速放在她左边胸脯上。

隔着单薄的衬衣,我感受到,周姐的左胸除了疙疙瘩瘩,什么都没有。那是切除乳房以后留下的疤痕。这是她最开始失去的那一部分。

- END -

作者杨午午,记者

编辑 | 宣同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