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农村的母亲接到城市生活后,她竟然选择自杀了
故事时间:2018-2019年
故事地点:河南
临近清明节,我和母亲外出时路过南山岗,一些村民在那儿挑土、上坟。纸钱烧得青烟缭绕,人群中难得出现不少年轻人的身影,是外出打工的青壮年们回来为祖上和已故的亲人上坟。
这在寥落的农村是罕见的景象。近些年,村子里多是些年迈的老人带着幼小的孙辈相依为命,有的村子规模较小,稀稀拉拉地只剩下几个人。
我们走到一处杂草丛生的坟地,坟脊敷着一层薄薄的新土。母亲说,这座坟的主人是上吊死的。我问母亲为什么,她告诉我,老头的老伴去世后,两个儿子商量,老父亲在兄弟俩家里轮流住,一家两个月。一次,老人以为到日期了,背着铺盖卷从小儿子家去大儿子家。刚走到大儿子家门口,碰巧大儿子出门,奇怪地问他:爹,你怎么今天就来了呢?原来那一个月有三十一天,离去大儿子家还差一天。
老头听见后,头也不回地回到自己家。第二天,被人发现在老屋悬梁自尽。
我很震惊。从北京回村子还不到一年时间,这已经是我听说和亲历的第四起老人非正常死亡的事件。
一
2018年岁末,我去叔叔家探望小娘(婶婶)。她六十五岁,已经被疾病困扰了十多年。
那天,我坐在床头,一边打毛衣一边同小娘聊天,她说:“医生让我去大医院看。我哪家医院也不想去,早受够了,想早点上蒿儿山。”嵩儿山是村里的坟山。
我劝她不要瞎想。明年开春时,天气暖和,就又和好人一样。小娘说:“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活着受罪。”
我问小娘怎么个难受法,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十几年前,她开始浑身使不上力气,无法做重体力活。村里有妇女组织帮别人插秧,一百元一天,小娘参加了几次,因为“像包不住心一样”不得不停止。再来喊她,她说:“我倒想去呢,可身体把我管住了。”那时叔叔做生意失败,原本富裕的家境一落千丈,全家人靠他一人在建筑工地打工为生。
为了治病, 叔叔一家四处求医,检查的医院不断升级,各医院的检查结果也不一样。起初,医生说是冠心病,后来也有医生说是神经官能症、风湿性心脏病……一年有一半时间,小娘都在医院,一拿药就是一大包、吊水一次就是三四瓶,但病总是无法根治。
2011年夏天,小娘犯了病,叔叔在外打工没有回来,堂妹堂弟还在上学,我送她去医院。自生病后,她极度怕冷,很少出汗。六月伏天,还身穿棉袄皮裤,脚穿棉鞋。
在医院做心电图时,护士要小娘躺得离仪器近一点,小娘没听见,护士伸手一搂,很轻易地就搂过去了。我看着小娘,因为太瘦,她身上根根肋骨显而易见,做心电图时,仪器在身体上都吸不住。
2012年,他们去武汉一家医院看诊,医生说:小娘是心瓣膜坏了。建议小娘做手术,换一个人工心瓣膜。
这似乎是最后的希望。手术需要十几万,一家人筹钱给小娘做了手术。本以为这次能彻底康复,可术后不久,小娘当怎么难受还怎么难受,跟没做手术前一样。
钱白花了,罪白受了。一向积极配合治疗的小娘,开始有了放弃的念头。
我从小娘屋子里出来,在院子里劝叔叔早点将小娘送去医院,如果钱不够,我可以先出。叔叔说结了工资就去。几天后,他从工头那里结完工钱,租了一辆车,想载久病的小娘去县城看病。车子停在屋后,可小娘拒绝下床。僵持好久,叔叔只好叫司机把车开走。
我赶到小娘家时,她恹恹地靠在墙上,脑袋垂在肩膀上,似乎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叔叔说,她已经四五天不愿进食。
“四五天没吃?那还不赶紧送医院。”
小娘推说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去。可我看出来,她是在拖延时间,她想的是有可能今晚就挺不过去。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确实很危险。
我问她为什么不吃饭,她说没有胃口,不想吃。以前在病中,她每顿也能吃一碗饭。只要吃饭,就算难受,也撑得下去,十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和堂妹哭着哀求她去医院。好不容易,小娘松了口,我们赶紧给她穿衣服,连人带被子一起抱到车上。
我们去医院的六楼找相熟的主治医生。医生一看,“就剩一口气了。要抢救。”他让护士找来轮椅,我们再把小娘送到四楼的急救室,年轻的值班医生打量一番,也不敢接收,又催促我们送到十楼的重症监护室。小娘进了重症病房,全家人才松了一口气:这回小娘有救了。
住院一个星期后,医生说小娘可以出院了。出院那天,她随叔叔一起,笑着向病友告别。
可一出院,病情又复发。她下定主意要早点解脱,不愿进食,也坚决不去医院。我去劝她,小娘说:莫说你救了我,我还恨着你呢,你要不救我,我现在也就不受罪了。
我忍着委屈,依旧央求小娘无论如何要坚持。“等你好了,你还会感谢我呢”。
小娘还是摇头:“你没有体会过我的痛苦,要是体会了,就会理解我的选择。”
实在劝不住,我只能离开。几天后的清早,妈妈打来电话说小娘走了。我说不清自己是否能理解她,只能为她烧一叠纸钱,希望她在那边不再有病痛。
二
庆福大哥是我家的远方亲戚。年轻时,他一直是村里人羡慕的对象。
不到一岁时,庆福大哥父母双亡,成了孤儿,靠叔父抚养长大。长大后,他头脑活络,胆大心细,是村子里的技术骨干。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借钱买了全村第一辆拖拉机,一天能挣四十块钱,这相当于民办老师一个月的工资。
庆福很快成了村子里的万元户,拖拉机也与时俱进换成一辆大卡车,全村需要用车时都要借他的。庆福在村里一时风头无两。
九十年代后期,在农村依靠种地的收入越来越少,年轻人都想要外出打工。庆福家的日子不如从前。他早早教会几个儿子学习开车,儿子们也借此安身立命。他们都成为长途货车司机,在城里买了房,一年到头很少回家。
庆福年纪大了,家境虽不如从前,但也算平静。直到十多年前,在外地开车的小儿子下班回家,吃了一碗面,说不舒服,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病因到现在也未可知。只留下一个八岁男孩。
庆福想让大儿子领养弟弟的遗孤,他只有两个女儿,大儿子没答应。村里有前车之鉴,领养兄弟的孩子,长大之后,这孩子就回到他亲生父母身边。他宁愿抚养好两个女儿为自己养老。
因此,庆福心里很不痛快。儿媳带着孩子并未改嫁。一个女人抚养小孩不容易,六十多岁的庆福主动承担了照顾孙子的责任。
为了孙子,庆福很是拼命。种了几十亩田地,还照管着一片茶山。村里种地早就进入机械化,他还养着一头牛,因为牛生下小牛犊,可以卖四五千块。夏天时,他傍晚去田里放笼网龙虾。秋天,制作粉条。就连冬闲的时候他也有活干——上山砍柴烧炭。
不知他的死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死前几天,他还种下了两百多斤红薯种苗。每一块地都精耕细作,秧田也整得平平整整,看来是准备大干一场。
今年,庆福的孙子也即将大学毕业,庆福的“责任”完成。我始终想不明白:一辈子要强的庆福大哥,为什么会在古稀之年急着结束生命。在农村,这样的“非正常死亡”,会被别人说三道四,甚至会影响一个家族的名声。
庆福的葬礼我也去了。农村不管喜事、丧事都讲究一个热闹。那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女儿和儿子儿媳都回来奔丧,又请来道士念经超度。
我问他的大儿子:你爸留有遗书吗?他答:没有。他的儿女们也没想到他会选择这条路,在葬礼上哭得声嘶力竭。
主事人让家族男女老少没事儿都到那儿捧场。其实那时正是大忙季节,尽管大家都很焦急,但死者为大,索性聚在一起,坐着打牌、聊天儿。这就是所谓的“死一个老的,吃三天好的。”
我从人们的闲谈中得到庆福离世的一些头绪:他一直有心脏病和腿疼的毛病。而小儿子死后,庆福大嫂受了打击,一次触电事故之后,整个人已经是半痴呆状态,原本就碎嘴的她,更是成天唠叨个不停。
庆福不出去干活,她就抱怨个没完。庆福干活时心悸,腿病犯了时,更是疼痛难忍。儿女不在身边,无人帮衬。去年秋天收稻谷时,其他人一家人一块拉稻谷。只有庆福一人在田地里,用电三轮一车一车地往家里拉,晚上八九点钟,他还在地里做农活。
他自杀的前一天,趁大嫂午睡时,把夏天用的龙虾笼子扔到塘坎上。村里的小孩看到了一哄而上。大概那时他就萌生去意,不然,他怎么舍得扔掉挣钱的工具?
大嫂醒来不见庆福,还以为他到镇上儿子家去了。庆福整晚不归,第二天吃完早饭后,大嫂问邻居:见到你大哥了吗?邻居秦燕说:没看到,你给他打电话问问不就知道了。
不会使用手机的大嫂拜托秦燕帮她打了电话。电话接通之后,手机在自家桌子上响。他们过去一看,庆福的身份证、户口本、存折、农田补贴卡都放在桌子上。
村里人这才觉得不妙,围拢过来。一个人记起,他昨天下午看到庆福进了牛棚,穿着平时干活的衣服,并无异样。他问庆福:你去牛棚里干什么?庆福没应,进去后就关上了门。
大家急忙奔向牛棚,牛棚门却推不开,被人从里面顶上了。有人破窗而入,只见庆福直挺挺地吊在房梁上,大家七手八脚把他往下放,一个人在下面抱着他的腿,半天没有放下来,原来细尼龙绳在脖子上绕了好几圈。
这时,他儿子志明跑到厨房拿来菜刀要割绳子,抱着腿的人提醒说解救上吊的人不能割绳子……志明一边用力地割着绳子一边说:早就死了,割不割有什么关系,已挂了一夜,还能救得活吗?
正月里,我最后一次和庆福聊天,他跟我开玩笑,说他孙子大学快毕业了,看到哪儿有合适的姑娘给介绍一个。我打趣道:你孙子才多大呀,看把你急的。
“也不小了,虚岁二十三,可以说媳妇儿了,我就差这一件事没有完成,放心不下。”现在孙子的婚事还没着落,他却先撒手人寰。
三
今年三月,村里的杜老太因煤气中毒去世。起初,我们都以为是意外。毕竟,去世的前一天,她女儿从山东赶来,准备接她去城里生活。
一年之前,七十多岁的杜老太还过着独居的日子。一次给菜地浇水时扭了腰,她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儿子和女儿轮流回家照顾。老太太身体好转了些,儿女们商量,为了方便照看老太太,把她接到城里的家,轮流住半年。杜老太心里更愿意在家养老,无奈身体不争气,料理不了自己的生活,只好依了儿女的安排。
不到一年,住在儿子家中的杜老太强烈要求回老家。儿子拗不过她,只得照办。老姐妹们问城里的生活如何,老太太开始大倒苦水,说再不愿东奔西跑。
前半年,她在女儿家度过。女儿住在小区的16层,从阳台往下看都觉得头晕腿软。坐不惯电梯,她整日待在家中不愿出来。
节假日时,女儿会带她去逛公园。但夫妻俩上班时,家里只有她一人。她不会摆弄数字电视,只能跟着家人看电视节目。不会使用洗衣机和电饭煲,女儿教她操作,杜老太转眼就忘记了,只觉得还不如家里几十块钱的好用。
每天生活在女儿百十平米的家中,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客厅走到卧室再走到厕所,累了就在沙发上坐着,休息一阵再起身继续,如此循环往复。
一个晴好的天气,在家中憋得厉害的她决定出门散步。城市热闹,老太太逛着逛着就迷路了。她出门时没有带女儿女婿的电话号码,不会说普通话,用老家话向别人问路,对方也听不懂。
杜老太凭着记忆往前走,建筑物和店铺看起来都差不多,终于看到一个部队大院,却找不到女儿住的单元楼,担心女儿女婿回家见不到自己担心,她急得坐在地上,哭了。
过路的人询问她怎么了,得知她迷路后,问她女儿女婿的名字。一番周折后,终于遇上一个认识他女婿的人,开车送她回家。
老太太担心给女儿丢脸,自此不敢再出门。对于一辈子生活在农村、自由惯了的她来说,这样的生活无异于坐牢。
好不容易在女儿家捱过半年,儿子来接她去武汉。儿子经营一家快餐店,老太太弯腰驼背,面部痉挛,自知形象不好,怕影响生意,她不愿去店里。
快餐店生意忙,每天早饭之后,儿子儿媳出去买菜、备料,她一个人呆在儿子的出租房,中午店里走不开,夫妻俩下午三四点才回来给她送饭。
看到儿子儿媳那么辛苦,她主动承担洗衣、扫地、倒垃圾的家务,希望减轻他们的负担。可年老体弱,厚衣服搓不动,洗不干净,儿媳会趁她不注意又洗一遍。她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废人。有一回,她在出租房门口晾衣服,风把房门关上,她被锁在外面。南方的夏天高温三十多度,老太太坐在门口下等了三四个小时,儿子回来的时候,杜老太几乎要虚脱了。
实在住不习惯,杜老太央求儿子把她送回老家。儿子生意忙抽不开身,老太太默默垂泪,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儿子只好把她送回了家。
刚回老家时,杜老太先在亲戚家蹭住,住了一圈后,又回到自己家中。她做不了饭,就请街坊邻居帮她带方便面、八宝粥,饿时对付一下,邻居好心送来热饭,她就吃口热乎的。
儿子不放心母亲独自在家,快餐店招到帮工后,他回老家照顾母亲。老太太挺高兴,在家过了两个月舒心的日子。两个月后,女儿打来电话说要接她去城里,老太太告诉儿子晚几天走,儿子答应了她。
女儿回家来接杜老太,杜老太说明天就要离开,今晚想洗个澡,女儿帮她洗头、洗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一切收拾停当,杜老太告诉女儿: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去公婆家住一晚,明天早上再来接我吧。女儿也没多想,听了母亲的话。
第二天清早,女儿在家门口喊门,无人回应。门窗紧闭,仔细一看,钥匙放在门墩上。她开门进去,母亲穿得整整齐齐,神态安详地躺在床上,床前放着一个火盆,里面是燃烧的烧炭和煤球。她儿子是在回武汉的列车上,接到母亲离世的电话。
杜老太去世后,我碰上村里的老姐妹在一块儿唠嗑。她们想起杜老太生前多次说过:人老了生活不能自理,就不要活太大久拖累子女,自己也受罪。当时没人放在心上,认为她儿女孝顺,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老姐妹们紧接着议论起邻村一位瘫痪的老人,连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子女照顾够了,索性不再送饭,老人活活饿死。
比起这位老人,杜老太虽是“横死”,但好在走得平静体面。“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死呢。”人群中一位下半身瘫痪的老太太坐在轮椅上说,她语气无奈,神色中却有些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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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若,内容从业者
编辑 | 崔玉敏 马延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