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的教养
对此一般性的解释是:“精英,就是指具有强大社会力量的小群体。相对社会中的其他人,这个小群体的成员,拥有更优秀的品质、能力、财富与特权。”换言之,精英就是“一小撮”。精英教育就是“一小撮教育”,绝非大众化教育。
去年日本媒体,介绍过这样一位倾力于“一小撮教育”的“学霸妈妈”——专业主妇佐藤亮子。佐藤亮子毕业于日本女教育家津田梅子创办的津田塾大学英文系,在私立高中做了两年英文老师后,结婚、辞职、做专业主妇,生下三男一女四个孩子。现在三个儿子都考入东京大学医学部,最小的女儿上高一,也在准备考东大。她在接受《周刊朝日》采访时介绍自己的育儿方法:制定阅读计划,3岁前给孩子阅读一万册绘本,听一万首歌谣,电视是多余的,包起来放进储藏室……她的儿子不仅成绩优异,人还长得帅。今年8月份的《周刊朝日》封面,就是佐藤亮子的大儿子佐藤真亮身穿和服的大头照,清瘦俊秀、鼻梁挺直,颜值不让日本当红小生。
从普罗大众的视角来看,这已经是绝对的“精英教育”了。但如果按数学学者藤原正彦的标准,这样的精英,只能被划分到“偏差值精英”类。日本的考试是算偏差值的,所谓“偏差值精英”,相当于中国的“分数精英”或“考试精英”。
藤原正彦说:“以财务省为首,在霞之关的确有不少东大毕业的成绩优秀的佼佼者,但那些都不过是所谓的‘偏差值精英’,在‘偏差值很高’这一点上,能力还是很不错的,但也只不过是跟擅长单腿跳之类差不多的东西,对国家来说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处。”
“国家精英”早已绝迹
1943年出生于中国长春的藤原正彦,其本人也是日本精英社会的一员:父亲是著名作家新田次郎,毕业于东京大学理学部数学科、并在东大大学院获得硕士学位的藤原正彦,曾先后任教于美国密歇根大学、科罗拉多大学、英国剑桥大学,现为日本御茶之水女子大学理学部教授。受作家父亲的影响,藤原正彦不仅是数学公式写得美,文笔也非常漂亮。2005年藤原正彦写过一本轰动全日本的书《国家的品格》。在这本半年时间不到销量便超过265万册,并引发日本社会“品格热潮”的畅销书中,藤原正彦谈及作为一名“真正的精英”,必须具备如下两个条件:第一,必须精湛地掌握文学、哲学、历史、艺术、科学等这些毫无用处的教养。第二,在“万一”的时候,要有为了国家和国民而欣然赴死的气概。
第一个条件稍后再解释,先从第二条的内容来看,藤原正彦此处所说的“真正的精英”,指的是“国家精英”或“民族精英”。只有以国家或民族利益为信仰的人,才会愿意为国家和国民欣然赴死。日本人所崇拜的坂本龙马,就是这样一位“国家精英”。当下的日本社会,无论政府还是媒体,也在大力宣传“龙马精神”——之所以要进行宣传,因为这样的“国家精英”,在现代日本已经绝迹了。失去的东西,总是令人无比怀念。
去年夏天,曾经对政治漠不关心的日本年轻人,开始走上街头反对安倍政权的“安保法案”,反对日本重新拥有军队,反对战争。21岁的年轻女大学生寺田ともか,在示威活动中发表演讲:“我们不要以暴制暴,不要暴力的连锁。我们无法令因战争失去生命的人生还,也无力重建因空爆而被破坏的街区,日本企业制造的武器即使只是令孩子们受伤,我们也无法对孩子们的未来承担起责任,最爱的家人被夺走的悲痛,我也无法给予哪怕一点点的治愈……”
而另一位出身福冈的大学生后藤宏基的发言也非常引人关注。后藤说:“如果这么担心和中国发生战争,又跟韩国搞不好外交关系的话,倒不如居住在亚洲玄关口的我,跟韩国人中国人一起说话聊天、一起玩一起喝酒。让关系变得越来越好。让我自己本身就成为战争抑制力。抑制战争并不非得需要武力。我要证明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也能成为抑制力。”
战后接受民主教育的日本人,学习的是和平宪法,反对的是国家主义,认为安全即是正义、暴力是绝对的恶。神风敢死队?那是一个耻辱而可笑的传说。日本的年轻人不愿意再为国家去送死,也不愿意为了国家去杀人。他们曾经对国家的政治漠不关心,而现在反对“安保法案”,也并非因为关心国家的未来,而是忧心自己的生命——因为当日本重新拥有军队时,上战场的将是他们。
而且,尽管“安保法案”最后在安倍政权的影响力下获得通过,但是强烈反对该法案的日本年轻人,并不打算就此来一场颠覆政权的“革命”——他们集会、示威、喊口号,但是不颠覆、不革命。他们所接受的教育,让他们所能想到的可行性办法,是现在就开始活动,让那些给“安保法案”投赞成票的议员,在2016年也即明年夏天的参议院选举中落选——他们是一群遵纪守法的年轻人,是一群温和而理性的抗议者,自始自终保持着良好队形。他们甚至都不愿与人高声吵架,更不用说“欣然赴死”——他们不是、也无意成为“国家精英”。还别说他们,甚至就是强力推动“安保法案”的安倍首相,按藤原正彦所定义的标准,也算不上真正的“国家精英”——因为安倍也不可能“欣然赴死”。在不久的将来,当日本重新拥有军队时,安倍顶多是“欣然”地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前往战场赴死。
显然,日本的“国家精英”已经绝迹了,在政治领域上,日本这个国家的确变得完全弱体化。所以全世界都非常惊讶地看着日本的首相总是像走马灯似的来回换——这个国家缺乏优秀的政治领袖,缺乏带领日本走出瓶颈的政治精英。当下的安倍首相,似乎正在试图打破这一瓶颈,但他的能力如何,现如今还无法妄下结论。
首屈一指的“职人精英”
而另一方面,在日本的各行各业各个领域,却存在着大量的、强势的“职人精英”。且从过去到现在,生生不息,从未断层。他们是各个领域最为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不仅仅是在日本本土,甚至在全世界都算得上首屈一指。
例如我前不久去拜访过的“细尾株式会社”。“细尾株式会社”是京都西阵织老舗,至今拥有327年历史,典型的日本传统家族企业。如今的掌门人是细尾家的第十二代传人、37岁的细尾真孝。细尾真孝负责“细尾株式会社”的整体运营,时尚网络杂志《BoF》(Business of Fashion)评价他“展现出亲和可信的全球化企业家形象”。而我所见到的细尾真孝也令人感觉的确如此:他身穿传统和服,说一口流利的英文,笑容像来自纽约的阳光。即使在忙碌之中,他也会亲自回复我的每一封邮件,且措辞谦虚有礼——他不怠慢任何人,是极有教养的一位年轻掌门人。
细尾家过去曾为天皇和贵族定做织物,现在则与世界最顶级的设计师联手合作,为Louis Vuitton、Christian Dior、Chanel等提供特制面料。在今年也即“2015东京车展”上,细尾家还与本田公司合作,为本田在此次车展中大出风头的无人驾驶概念车“Honda WANDER STAND CONCEPT”提供西阵织的座椅面料。“无人驾驶”是一个未来概念,“西阵织”则是拥有1200多年历史的日本国宝级传统工艺。最传统的工艺、最现代的营销、最未来的概念——这三者的完美结合,令细尾真孝成为“西阵织”这一传统领域里的现代精英。
日本现在拥有全世界最多的百年企业。能够在上百年的时光洗礼中传承至今,每一家百年企业都各自拥有不凡的历史耕耘。细尾家只是其中一例。对于要继承家族传统的精英们而言,他们所接受的精英教育,是横向轴与纵向轴的交替汇融:纵向是传统技术与历史人文的深度,横向是现代科技与人类美学的宽度。就像令世界惊叹的“西阵织”工艺一样,他们要在纵横交错之中,以最传统的手法,编织出最具现代美感的织物,才能成为被世界认可的职人精英。
“无用的教养”是必备条件
上面说到的传统技术与历史人文、现代科技与人类美学等等,实际上与文章前面部分藤原正彦教授所说的“真正的精英”必须具备的两个条件中的第一条“必须精湛地掌握文学、哲学、历史、艺术、科学等这些毫无用处的教养”——其目的是一致的:这些在现实生活中,看似毫无实用价值的教养,实际上意义非凡,正是精英教育中缺一不可的必要条件:这些看似无用的教养,并不直接教会你某种技能,但它们为你心灵深处的精神土壤提供养分,并伴随时间的指针精细地磨砺你的美感,教会你如何欣赏美,如何创造美。以这份教养为背景,当你开始持有普通人无法比拟的、压倒性的综合能力与美感,能将一份工作做到360度无死角、做到最善最美、甚至创造出美的极致时,作为“精英”的你才真正诞生。
2013年,日本料理正式列入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然而,在15世纪左右,欧洲人第一次吃到日本料理之后,对日本料理却恶评有加,没有人认为日本料理值得一提。现已加入日本国籍的前美国人、著名的日本研究家唐纳德·金,就曾在《关于和食的迷信》一文中写道:“二战之后,伦敦甚至都没有一家日本餐厅,就是以美食闻名的巴黎,日本餐厅也仅仅只有一家。那时候说起东方美食,惟中国菜独领风骚,至于日本料理,是远在人气排行榜之外的。”
曾经遭遇恶评的日本料理,现在成为全人类的世界文化遗产。因为其不仅“营养丰富、新鲜多样”,还“体现了日本的四季分明、地理多样性以及日本人尊重自然的精神”。
然而,那些小碟小碗的和食,如何体现出日本人的四季以及日本人的精神呢?这其中至关重要的,便是和食厨师的美感:对于美的领悟、对于美的表达、对于美的执着追求。一位在日本某料理学校任教的老师告诉我: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和食厨师——注意!那位老师特别强调说:这儿所说的厨师,不是普通日本料理店的厨师,而是指一流料亭、或是一流酒店里的日本料理师。要成为这些一流场所里的和食厨师,厨师们要学的,不仅仅是厨艺,还要学习茶道、花道、书道、陶艺,要去参观世界各地的美术馆、博物馆。要懂得解剖学、植物学、气候学、营养学、食品卫生学,等等,等等。为什么要学习这些呢?因为一名优秀的和食厨师,要懂得如何最善地运用食材,要懂得根据食材的颜色、个性、营养成分,进行最佳搭配,要懂得如何令每一份料理,都能与季节、风景,甚至餐室里的插花、餐室墙上的字画互为呼应。学习书道,是因为和食厨师需要自己动手撰写菜单,而至于学习陶艺、懂得食器鉴赏,则更是至关重要——因为,食器就是食材的衣服。人们都爱穿漂亮衣服,都知道人与衣服要相得益彰,食器与食材也是一样的。
总之,用一句简洁的话来概括:一名优秀的和食厨师,要懂得如何最大限度地料理出食材之美,并让食客从视觉到味觉、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能体会并享受到这种美——要做到这一点,需要一个漫长的学习过程。日本人通常将这一漫长的学习过程称为“修行”或“修业”。“修行”与“修业”,原本是完全不同的含义。“修行”是指对神佛的信仰或对于学问的追求;“修业”是指技术能力上的学习。然而在现代日语语境中,这两个词经常被混为一谈:因为对于想要成为某领域精英阶层的日本职人而言,他们在学习某种职业技巧时,常常带有虔诚的信仰之心,并坚持领悟各种“无用的教养”。
不仅仅是传统企业,也不仅仅是传统的和食,“无用的教养”作为职人精英的必备条件,在其他任何行业都是相通的。谷口吉生——这个名字恐怕大部分中国人会感到陌生,因为他几乎不出现在媒体的视线之中,极少接受媒体的报道采访。但是,如果你知道日本著名禅宗研究者与思想家铃木大拙,并且正好去过日本金沢市的“铃木大拙馆”,并为这座纪念馆中的“水镜之庭”所展现的禅意之美所深深震撼的话,你或许会对我提及的这个名字感兴趣:建筑家谷口吉生正是“铃木大拙馆”的设计者。
可见,战后在和平环境长大的日本人,已经不再愿意为了国家去送死,日本失去了自己的“国家精英”。取而代之的,是为进入名校、为未来找到一份好工作而拼命努力的“偏差值精英”,以及在各行各业中学习各种“无用的教养”进行人生修行的职人精英。“偏差值精英”中国想必也比比皆是,因此这篇文章略去不谈,只着重介绍了日本不同领域的职人精英——也就是目前在中国国内也备受关注的日本匠人精英的培养。
作者: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