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星路上骗局重重?为了让孩子成为明星,患癌妈妈放弃治疗

故事时间:2013-2015年

故事地点:深圳

星期四,来益田假日广场逛街的人不多。我在商场二层来来回回地走,检阅每个从我身旁路过的人,很快,我锁定从Gucci专柜走出的一对母女。

母亲面容憔悴,挎了个Gucci包,身着白色连衣裙,看起来质地高档。女儿穿着粉色的阿迪运动服,乖巧可人。

“小妹妹,今年多大了?喜欢唱歌跳舞吗?”我凑上前,把名片递给母亲。小女孩没有回答,母亲警惕地把她护到身后,一边接过名片细细地看,一边用余光打量着我。

我早已见惯这种审视的目光,只要对方不立即拉着孩子快步离开,我就有把握将她拿下。

我是一名童星经纪人。这份工作听起来光鲜,实际挂着羊头卖狗肉,我负责物色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孩子来公司参加培训,安排一些演出,并收取高额的费用。

孩子长得好不好看、有没有才艺无所谓,只要家里有钱就行。通常,中产家庭的孩子被赋予很高期望,家长们生怕自己家孩子落后于同龄人,给孩子安排各种特长培训班。也有些不差钱的家长希望培养孩子成为童星,只要有一丝成名的机会,他们不介意一掷千金。

高档商场和贵族学校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每周一到周五,我会和同事一起出去拉客户,这个环节叫做单,也被我们称作“钓鱼”。

一番天花乱坠的吹捧之后,我得到了小女孩的信息,她叫子萱,八岁,有中国舞基础。我留了子萱妈妈的电话,跟她约好,周末带子萱来公司试镜。所谓的试镜,其实是噱头,没有竞技性,只是为了增加仪式感,提高说服力。台下的导演、评委,包括主持和摄像,都是公司员工。

第一次钓鱼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我在一所双语幼儿园门口捕捉到一对父子,爸爸穿着剪裁得体、面料高档的西服,一看就是富人家。初次搭讪陌生人,我胆怯又恐惧,硬着头皮走上前,一股脑地说,紧张得结结巴巴,心脏都快要从喉咙跳出。

本着搭讪就算完成任务的心态,说完,我递上名片就快步离开了,甚至忘了留下他的电话,连孩子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刚回到公司没几分钟,我接到孩子母亲打来的电话,问我到底是干什么的。

对于家长的询问,我们有一套标准话术。试镜、入选拍电影都不收费,除非哪方面差一些,会收一部分针对性的培训费,根据每个孩子的不同情况,评委会给出建议。

结果出乎意料,她很感兴趣,周末就带孩子来公司试镜,当天,由另一位同事跟她洽谈,顺利出了单。

成功约进公司试镜有100块奖金,如果单子谈成,能拿到交易额5%的提成。这一单我赚了1000多块,并没费多大力气。拿到钱,所有顾忌都被冲淡了。之前我在一家4S店做维修顾问,月收入仅4000多,离家老远来到深圳,就是想多赚一点钱。

每天早上,老板都会带着所有同事演练“钓鱼”,还让业绩好的同事分享经验。他看出我们的顾虑,经常召开员工大会,试图消除大家的不良情绪。

开场白总是那一句:“我们不是骗,如果靠骗的话,公司能坚持那么多年吗?”老板穿着西服,义正言辞,俨然一副正派。

像我们这样的儿童经纪公司,深圳有两三家。关于骗不骗的问题,员工私底下从来没有停止过讨论,但出单赚到钱以后,也就没什么抵触心理了。老板经常在会上提醒,我们不是骗,只是营销。确实会拍电影,也会出唱片,我们没有无中生有,只不过考虑到营销,夸张描述而已,完全脱离事实才叫骗。

此话一出,大家仔细琢磨,好像也是这么回事,心里坦然不少。

当然,公司也有赚到钱依然感到不安的同事。大志就是一个,他美术专业毕业,在其他培训机构当过美术老师,来公司半年多,业绩中规中矩。有次早会演练时,他突然发问: “能不能把价格告诉人家?”老板强调,做单的过程中绝不能提价格,要严格按照话术来。

没多久,大志被开除了,据说临走时签了份保密协议,还被保安检查了背包。

周末刮了台风,外面雷雨交加,原本答应参加试镜的家长都取消了预约,我不抱希望子萱会来,也没有打电话询问。很意外,临下班时,子萱来了,身上套着塑料雨衣。子萱妈妈则被淋得湿透,满脸歉意:“对不起,雨太大,迟到了。”

我很疑惑,她敢进出驻有阿玛尼、香奈儿的商场,却没有开车前来。

试镜开始了,原本扭扭捏捏的子萱,站在舞台好像变了一个人,自信地对着镜头翩翩起舞,在场所有人都用热烈的掌声回应。

按照程序,试镜结束,就是“杀鱼”环节了。

我把子萱和她妈妈请进我宽大的办公室。办公室墙上挂着很多小学员跟明星的合影。其中,有些是真的,有些是PS合成照片。那些真合影,都是连名字都喊不出的十八线明星。

“孩子条件不错,我刚跟导演沟通了一下,只要稍加培训,就可以出演这部电影的主角。”我指了指一旁的微电影海报。这两句是公司杀鱼的标准话术。孩子参加公司培训,确实能学到东西,对个人气质和才艺都有提升,只不过,这些东西在其他培训机构也能学,还不用花这么多钱。

“咳咳……想去拍电影吗?”见子萱呆呆地看着海报,她轻咳了几声后问,似乎身体不太好。

“想。”子萱眼中闪着渴望的光。

我轻车熟路地展开下一步套路,台词培训,形体培训,表演技巧培训……各种费用合计8万8。

子萱妈妈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要那么多啊?”

“不算多了,子萱长得漂亮,条件那么好,要是换成别人,外形就过不了关,给多少钱导演也不会同意上戏。电影拍出来是要播的,要对得起观众嘛,你说是不是?”我继续套路。电影拍出来确实会播,只不过,是买当地一些小频道的垃圾时段。

“这个……”她犹犹豫豫。

有戏,越是犹豫越有戏,凭我的经验,这条鱼十有八九跑不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这样吧,我跟导演说一说,让您也上去露几个脸,以后她长大了,回头看看也算是一种纪念。就当是我送你的,不收费了,不然至少得加大几千呢。”

原本我没打算提这些,可我注意到她那双湿漉漉的鞋子,Y3,不便宜。看得出,她是一位贵妇,但只是曾经。

她问我交了这笔钱,是不是保证孩子一定能出演电影,不再有别的费用。

“当然。”我拿出一叠合同放在她面前,很肯定地说。她低头看了看正欣赏墙上剧照的子萱,翻了翻合同,痛快地刷了卡,没有要求打折。

透过窗户,我看到子萱妈妈骑着车,带着孩子在风雨里飘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为了庆祝,当晚公司团建聚餐。那餐吃得不错,标准很高,餐后,老板请大家唱K,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的演讲,意在让大家继续努力。

公司里,有人负责”钓鱼“,有人负责”杀鱼“,如果两样都行,也可以都做,这样能拿到两份钱。培训老师也可以参与,只要他们愿意。谈成一笔单子可以拿到营业额20%的绩效,是做单的4倍,入职没多久,我就”钓鱼“、”杀鱼“同时跟进了。

我每周至少能谈成两单,每个周末都有我约的家长带孩子来试镜,两年过去,我已经谈成三百单,每次谈成大单子,总会请同事吃饭喝酒庆祝。

子萱妈妈交的8万8,是公司成立以来最大的单笔收入,我被所有人众星捧月地称颂。

每周末,子萱妈妈都会带子萱来参加培训。子萱天生属于舞台,无需过多讲解就能完美演绎,老师们都对她赞口不绝。半年的培训结束,按照合同约定,电影要开拍了。但合同里还有这么一句话:具体开拍时间根据实际情况而定,最终解释权归本公司所有。

这是公司规避纠纷的文字游戏,打官司也不怕。

“不好意思,原计划的投资者撤资,现在资金不到位,拍不了。子萱学了那么久,再不拍的话,恐怕就要忘了,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学得快也忘得快,不如您赞助点儿,大家努把力把它拍了,其他几位家长都同意赞助……”这番套话,我都不记得自己说过多少遍。

电话那头传来子萱妈妈意料之中的质问,但我一点也不慌:“请您认真看看合同,再看看收据,我们收的是培训费,不是演出费。确实,我承诺过没有附加费用,但是在顺利开拍的前提下,现在遇到资金问题,我们在寻求自愿赞助,如果您不愿意,只能让愿意赞助的家长参演……”

我口若悬河,她哑口无言。许久,她才问我:“需要多少钱?”

“主角八万,二号六万,三号三万。”我报了价。

公司将拍电影作为另一条赚钱的路子,一部二十几分钟的微电影,要配置双男主、双女主、双二号、双三号,甚至还有四号五号,其中,还有片头曲、插曲、片尾曲,要唱的话,也得花钱。

“对不起,我没钱了。”就在我满怀希望时,她淡淡说完就挂了。

不交钱就别想演,培训费绝不会退。这不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公司每年会招进500多名学员,有不少家长来公司闹过,骂我们是骗子,并报了警。网上曝光的帖子数不胜数,还被电视台曝光过两次。最终,律师都会处理得妥妥当当,我只需找财务领取业绩提成,约同事喝上一杯。

第二天,子萱妈妈独自来公司找我,没提前打电话。

我朝保安使了一个眼色。刚坐下,她就不停咳嗽,显得很虚弱,我倒了一杯温水给她。

子萱妈妈说,子萱很想拍这部电影,但现在,她真的拿不出钱了。她抬手揪住自己的头发,用力一扯,露出苍白的头皮。原来那是一顶假发。

“我得了肝癌,晚期,活不久了,子萱她爸爸三年前车祸走了,那天在商场,是我带子萱去买冰欺凌,顺便看看新款包卖多少钱,想把手里的卖了。我现在真没钱了,就想在走之前,给她留个念想,不奢望她能做童星。子萱很喜欢表演,真的,我就想在有生之年,别给她留下遗憾,能不能跟你们老板说说……”说着说着,她哭了起来。

我心里五味杂陈。工作两年,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客户,不知该如何面对。沉默许久后,我说自己会尽力,让她回去等消息。

公司有严格要求,一部电影必须至少收到四十万赞助才会开拍,虽然拍这种过家家式的微电影,成本绝不会超过五万。现在,只有一位家长愿意赞助,离四十万还差得很远。

老板得知子萱妈妈的情况,沉默了一会儿,说:“生死由命,谁都不容易,钱够了就拍,不够就不拍。”

我和公司同事说起子萱妈妈的情况,他们表示震惊和同情,但该钓鱼钓鱼,该杀鱼杀鱼,一切如旧。

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和另外几位家长沟通了半个月,我终于说服他们掏赞助费。因为打了点折扣,算上唱主题曲的钱,也只凑到36万。我努力说服老板,他同意开拍,但只能给子萱安排一个打酱油的角色。

打酱油也好过什么都没有,我兴致冲冲地给子萱妈妈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子萱,她说妈妈前天死了,问我是不是通知她去拍电影。

我大脑一片空白,拿电话的手开始哆嗦:“是是是,过几天就拍。”

挂下电话,我哭了。

几天后,子萱来由外婆牵着来到公司。电影在一个度假村拍摄,一共拍两天。子萱是女一号,表现出色。这是我以辞职相威胁问老板要来的。

电影制作完毕,我给子萱送了过去。她很开心,但还是遗憾地小声说:“如果妈妈也在里面就好了。”

如果能早几天拍,她妈妈应该会在电影里出境的。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龌蹉,一直在干着一个龌龊的行当。

我没再出去“钓鱼”,思绪混乱地回到办公室,打算整理简历,找份新工作。

同事领着一位老人敲开办公室的门。我猛然想起,这是前几个月在一所普通学校门口钓到的鱼。男孩叫嘉俊,当时,奶奶来接他放学。对这种普通学校的鱼我没抱多大希望,随手塞给奶奶一张名片,连电话都没有留。

没想到,奶奶竟主动联系我,还成功被我忽悠到公司试镜。我推荐给她最便宜的培训套餐,她拿着一叠资料离开,说要考虑考虑。一周后,她来公司找了我两次。嘉俊父母都在外地上班,她负责带孩子。嘉俊父母不同意孩子参加培训,但她觉得,这几年父母不在身边,委屈孩子了,好不容易遇到嘉俊喜欢的事,自己掏钱也要让他学。

上次来公司,她说要回去凑钱,凑够就来交。

这次,她把项目表上的课程统统报了一遍,现场交了培训费。一共9万8,其中有2万多是现金。拿着收据,她高兴地对我说:“再苦不能苦孩子。”我看着她布满皱褶的手,百感交集,欲言又止。

送走嘉俊奶奶,财务部的姑娘推开办公室的门,大声道贺:“恭喜恭喜,记得请客哦。” 公司微信群被烟花掌声刷屏,领导和同事对我出色的工作表示认可。

作为公司常年的销售冠军,我再次刷新单笔成交额,的确配得上这些赞誉。贴在办公室墙上的海报已经换成了子萱,我越看越难受。

一星期后,我从财务领取了提成,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没参加培训之前,学费可以退,我很想打电话给嘉俊奶奶,让她把钱退掉。但想到不菲的提成,犹豫半天,我也没拨出电话。正如老板说的,在这座物欲横流的城市挣扎,谁都不容易。

当晚,我给老板发了一封辞职邮件,剪断了电话卡。

- END -

作者皮诺,杂货店老板

编辑 | 刘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