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革命的理想:乌托邦的可能性
列寧的困境
在荒凉而又残酷的时代里,我们需要革命的记忆。
如今在欧美国家,关于二十世纪的历史,不断有些畅销书面世,比如毕业于剑桥大学的历史学者安德鲁·劳尼所著的《斯大林的英国人》(Stalin's Englishman),这本书描写的是苏联特务机构KGB招募的著名间谍剑桥五杰中的领头人盖伊·伯吉斯,以及他是如何改变了历史进程的故事。同样毕业于剑桥的历史学家西蒙·蒙蒂菲奥里的《斯大林:“红色沙皇”的宫廷》(Stalin:The Court of the Red Tsar)讲述了斯大林的后半生,告诉读者从皮匠的儿子到掌权人的过程中,斯大林是如何静静地破茧,从而变成一只长着钢铁翅膀的蝴蝶的过程。马丁·基钦的《施佩尔:希特勒的建筑师》(Speer:Hitler’s Architect),记述了纳粹德国军备、军需及军火部部长阿尔伯特·施佩尔,这位魔鬼建筑师在1930年至1945年近15年中与希特勒的风云际会,同时演绎他在纽伦堡被审判和20年的铁窗生涯。美国著名精神病学和心理学教授罗伯特·杰伊·利夫顿的《纳粹医生》讲述从绝育,到对精神病儿童的小范围安乐死,再到对精神病成人安乐死,最后到集中营中的种族屠杀,医生如何成为纳粹帮凶的故事。耶鲁大学历史系教授蒂莫西·斯奈德所写的《血浸的大地:希特勒和斯大林之间的欧洲》(Bloodlands:Europe Between Hitler andStalin)一书中,血染之地指的是从黑海至波罗的海这片夹在德国和苏联之间的土地,阿道夫·希特勒的种族优越思想和东扩的念头,以及苏联按共产主义模式再造世界的强烈欲望让这片土地和人民备受蹂躏。所有这些书似乎在提醒我们,二十世纪就是一段集权主义与受害者交织的历史。
在世界上第一次社会主义革命爆发一百年之后,对俄罗斯革命的叙述也符合这个程式。一开始,欧洲和美国的当权者把革命看做少数派的政变。认为同情革命的不过是些犯罪分子和通缉犯,不久之后这些人就在俄罗斯获得了军事和财政支持。对反犹的法西斯主义者,自由派知识分子,甚至是左派主义者来说,布尔什维主义的主张,1917年十月革命的胜利者的意识形态,与欧洲传统的思想和政治完全不一样,是俄罗斯土地上诞生的野蛮思想,对西方文明是一种威胁。十月革命中的象征性人物,特别是列宁被描述为愤世嫉俗的操纵者,极权统治的狂热追求者。这样的叙述在1989年很流行,许多人都认为柏林墙倒塌是布尔什维克实验和其对资本主义挑战的终结。这样的思想在今天也不陌生,比如英国的《金融时报》在一篇文章中就说:对很多俄罗斯人来说,弗拉基米尔·列宁夺取政权和随后20年的共产党统治是不可分割的。这段时期不仅发生了恐怖的苏俄内战,还迎来了约瑟夫·斯大林的暴政,结果导致数百万人丧生于强制性的农业集体化以及上世纪30年代的大清洗运动。
塔里克·阿里关于列宁的新传记:《列宁的两难:恐怖主义、战争、帝国、爱与革命》,和奇幻小说作家柴纳·米耶维重现俄国革命的作品《十月》(October),都拒绝这样的观点:十月革命必将导致恐怖和集权主义。阿里的书旨在通过恢复列宁政治思想的现实主义和活力来拯救列宁那被自由派讽刺和被苏联脸谱化的形象。同时,米耶维的作品虽然像一部小说,但是内容都基于真实事件,他描述革命发生那一年里早已浮现出的种种乌托邦的可能性,并重新将这些场景描述出来。对这两位作者来说,随着世界进入一个政治固化,群众躁动不安,生态危机加重的时代,我们可以从1917年的激进希望中吸取的教训也日益显现。
阿里和米耶维都认为,扁平化的十月革命形象与我们当前缺乏政治想象力和获得解放的希望有关。阿里写道:“今天的主流意识形态和捍卫的权力结构对上个世纪的解放斗争充满敌意,因此尽可能地还原历史和政治记忆成为一种抵抗行为。”
列宁与欧洲社会民主党的传统
阿里追溯了欧洲社会主义的发展史。到二十世纪初,处于俄罗斯社会底层的劳动者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尽管与西欧相比,俄罗斯工业规模还不大,但季节性工人的崛起拓展了其领域。这些季节性工人,虽然在城市工作时接受教育和城市生活,但每年仍然有一半的时间在农场里度过。尽管传统的马克思主义观点认为农民是保守的小土地所有者,但是俄罗斯农民却逐渐融入到不断膨胀的无产阶级阵营中。正如美国历史学家希拉·菲茨帕特里克(Sheila Fitzpatrick)所说:“1890年至1914年间的事实表明,俄罗斯的工人阶级尽管与农民有着密切的联系,但却是非常激进和革命的。”
在工人定期举行罢工的时代大背景下,列宁也被卷入了欧洲的社会主义劳工运动之中。1898年俄罗斯社会民主工党(RSDLP)举行了第一次大会,这个年轻的政党内部很快就组织和战略等等问题滋生了种种分歧。社会主义政党应该是各种反对派的大联盟,还是坚持思想统一的组织?在这场辩论中,列宁的立场在《怎么办?》一书中得到阐述,长久以来这本书被西方人视为呼唤“职业革命家”的阴谋,并且以此证明列宁对工人阶级的武装斗争失去了信心。布尔什维克主义不是欧洲社会主义国际运动的一部分,而是完全颠覆了马克思主义,不可避免地会导致“政变”和斯大林主义的极权倾向。
然而,正如历史学家拉尔斯·利赫(Lars Lih)在重读《怎么办?》一书后所写的书评中所说的那样,列宁直接继承了欧洲社会民主党的传统。列宁一直深信欧洲的社会民主模式,一直认为受过教育的组织者的工作是“把有关社会主义的好消息告诉工人阶级”。特别是在沙皇的镇压下,只有全心投入的组织者才能向工人们表明,他们在劳工运动中所表达的经济需求必须由政治革命来解决。《怎么办?》是劝告布尔什维克,即使是在沙皇俄国,如果有人愿意组织,工人就可以发挥他们的历史作用。
列宁与正统马克思主义的分歧并不是他对工人阶级缺乏信心,而是他对他们太有信心:他认为自由资产阶级不可靠,因为他们太依赖沙皇,所以不能领导革命。他的无产阶级“阶级领导”观念,即工人将农民的激进主义疏导到社会主义革命运动中去,就是针对这个问题的。正是因为列宁致力于工人运动才导致了布尔什维克(坚持要求组织工人阶级进行革命)和孟什维克(认为社会主义者应该把自由主义者变成革命者,只有把沙皇俄国变成一个资本主义国家,无产阶级才能走上舞台)的分裂。
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时,欧洲各国的社会主义者转向了悲剧的民族主义。列宁认为此时欧洲各地发动革命是完全合理的,认为工人阶级能够防止或破坏这场战争的能力是真实存在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显然是不道德的,但却使欧洲社会主义政党从国际革命的目标中退却了。列宁必须找到一种方式让俄国起到主导作用,希望俄国的行动能激发被领导人背叛的欧洲无产阶级。
被历史的洪流裹挟着前进
在《十月》这本小说家重现1917历史的作品中,列宁走到了舞台的边缘。阿里笔下的列宁像漫画人物一样,是一个牵线的主角,一个有远见的破坏者,总是牢牢控制着他的政党,使无产阶级不断超越自己。米耶维笔下的列宁则和大部分布尔什维克一样,被历史的洪流裹挟着前进,挣扎着解读和辨别历史的方向,他对工人阶级充满信心,但对时机的选择却犹豫不决。
《十月》讲述了二十世纪头十年俄罗斯的民众革命,以及随着局势的改变,俄罗斯工人,农民和社会主义者的需求是如何不断升高的。1905年革命对沙皇政权是个警示:在日俄战争爆发后,工人试图发动革命,但是被血腥屠杀。1905年革命诞生了民主制度的新尝试:苏维埃,这个工人和农民组成的民主组织成了指导民众激进行动的准权力机关。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三年后的1917年,俄罗斯左派仍然分散各地。许多布尔什维克领导人,包括列宁,都流亡欧洲。但由于战争带来的饥饿和毫无意义的大量伤亡,工人阶级的政治意识在领导者缺席的情况下蓬勃发展起来。1917年2月,为了纪念1905年的血腥星期日和国际妇女节,罢工和示威活动连续不断,数十万饥饿的人涌上街头。随后这场政府和民众的战争发生了历史性的转变:彼得格勒的士兵迎着罢工工人欢呼,而凶猛的哥萨克骑兵拒绝上级的命令,让示威队伍安然通过。
尼古拉二世一意孤行,最终发现自己被废黜了。统治俄罗斯长达300年的罗曼诺夫王朝寿终正寝。此时出现了两个相互竞争的权力机构:由沙皇议会里的工业家和自由派组成的临时政府以及从1905年的温暖回忆中恢复的彼得格勒苏维埃政权,成为工人,士兵和农民的政治声音。对俄罗斯军队和工人阶级来说,首要的任务是结束战争。但是,临时政府的自由派因商业和民族主义等原由希望继续战争,主宰苏维埃的政党——孟什维克和社会革命黨人拒绝了自由派提出的扩张领土的战争目标,但同意继续战斗。
4月初列宁从流亡之地回到彼得格勒,还没来得及与安排了盛大欢迎宴会的同志们见面,他就对人群发表演说称:国际革命迫在眉睫,布尔什维克不应该妥协去支持临时政府和对外战争,要继续组织群众夺取掌权。这些令人震惊的宣言在布尔什维克阵营中引发了一场大辩论,米耶维写道:“列宁几乎孤立无援”。
在重申立场的《四月提纲》中,列宁强调他仍然与布尔什维克立场保持一致,工人阶级也将以真诚的努力回应党的劝说。他表示,我们必须特别细致地、坚持不懈地、耐心地向他们说明他们的错误,说明资本与帝国主义战争的不可分割的联系,反复证明,要缔结真正民主的非强制的和约来结束战争,就非推翻资本主义不可。在列宁归来的两个星期内,经过辩论,彼得格勒的布尔什维克会议经过投票以33比6的结果赞成他的立场。
就在两大政权为国家未来争吵之时,苏维埃的形式蔓延到整个俄罗斯帝国,工人成立了“工厂委员会”变得比苏维埃更加激进,要求自己管理工厂,为了泄愤,好多地方的工人把虐待工人的管理者用独轮车推到附近的河流里。到了六月份,临时政府在发动军事进攻但是惨遭失败之后,俄国民众做好了夺权的准备。因为觉得苏维埃执政委员会对临时政府的态度太“温和”,工人和士兵计划自己发动示威和起义。到了7月,布尔什维克领导层继续停滞不前,因此在他们的会议室外爆发了五十万人的群众示威,要求所有权力归苏维埃。
在没有布尔什维克支持的情况下,无产阶级的七月暴动以临时政府的镇压和混乱结束。之后布尔什维克的领导人被通缉,列宁出逃芬兰。此后临时政府在人民眼里没有了合法性;它的领导人亚历山大·克伦斯基把专制的拉维尔·科尔尼洛夫将军从前线召回彼得格勒,维持治安并实行戒严。阿里写到:这两个男人都照着镜子,想象自己是新政权的独裁者。随着德军深入到拉脱维亚,农民通过暴力手段控制了农产品,城市粮食短缺,价格高涨,在此背景下,科尔尼洛夫准备发动军事政变。
工人阶级英勇挫败政变也许是1917年的真正高潮。当时列宁藏在芬兰,要求社会主义者内部消除分歧,动员起来反对科尔尼洛夫。布尔什维克匆忙建立通信网络,并发出警报。在布尔什维克的要求下,一支4万人的武装从工厂里诞生了。他们破坏军队的通信,查获右翼的印刷机,在彼得格勒建立路障,毁掉通往首都的铁路,并恳求科尔尼洛夫的士兵叛变。在草根阶层的努力下,科尔尼洛夫政变被粉碎了。
列宁终于在9月份下定决心,认为如果布尔什维克没有夺取政权,群众几个月以来激昂的斗志将一无所获。于是10月初回到彼得格勒,就起义问题进行了激烈的辩论,布尔什维克领导人以10比2的投票结果支持起义。两位不同意见者在非布尔什维克报纸上表示反对夺权,提醒整个城市注意布尔什维克即将实施的计划。布尔什维克军队很快赢得了彼得格勒的驻军,克伦斯基努力控制局势无果,10月24日晚,布尔什维克几乎是不流血地夺权,这段时间内布尔什维克内部辩论一直持续不断。
10月26日凌晨3时至5时,来自俄罗斯帝国各地的苏维埃代表在彼得格勒的斯莫尔尼宫讨论下一步该如何做。列宁提交了一份文件,宣布退出战争,为农民提供土地,为工人提供面包,帝国内的少数民族实行自决。该文件以压倒性的多数通过。米耶维就此结束了他的故事:“精疲力竭,神经依然紧张的苏维埃第二次代表大会的代表们从斯莫尔尼宫中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他们的党派刚刚开启了人类历史上新的运动,他们正迈向工人政府的新的一天,在工人之国的首都迎接新的早晨”。
俄国十月革命在时间和地域上的距离感,其难以概括的复杂性,都让2017年的我们难以完全理解。但是我们要记住一点,历史上那些男人和女人曾经完成了难以想象的,不太可能的政治变革。正如米耶维所言,在资本主义制度崩溃,看不到希望的时刻,“暮光,即使是暮光也比没有光要强”。
作者:陈风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