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日本匠人的“知”天命?

一个匠人的天命

很偶然的机会,读到日本秋山利辉《匠人精神—一流人才育成的三十条法则》一书。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类似的课题,以前几乎没做太多思考。意外的是,这本书触及了我多年来关怀的许多问题。

第一是关于“人”。何为人,学做人的问题。

第二是“匠”,就是技术,而且是高超的技术。

最后是“精神”,由秋山身体力行所体现的精神,是如何将技术内化到自身,进而展现为德性。

他的努力方向,是以培养德性来创造在技艺上有特殊贡献的匠人,即技术上的超人。我看了他的书,起初有点疑惑,他有一些要求我觉得太过严格:初学的小孩子要在一分钟内讲述自己的家庭、现在、未来,不过这一关就进不来。另外,不准用电脑、手机,这个要求也颇为严苛。还有注重打电话沟通的能力,注重珠算的能力,甚至要自己清扫厕所,吃饭也要快……这些都是必要的吗?但是在仔细阅读了全书以后,我发现他所考虑的东西正是三个层次融合在一起,通过自己的经验来贯彻,其中的“三十条原则”基本是一个自传,从自传所体现出来的做人的道理,把它作为真正杰出的工匠必须具备的条件。

最近国际上讨论到的话题,如对传统的忧虑,在秋山的理念中就有所触及。首先是关于我们的倾听能力。现在我们很注重发言和交流,但倾听的能力逐渐丧失了。而在他的教育中,非常重视如何能听人家的话,如何真正听进去,如何去了解人家要说什么,倾听的能力便凸显了。其次,就是面对面沟通的能力。现在有各种新技术,这种面对面沟通的方式所起的作用正在日益减弱。但不管在哪一个行业,都存在如何面对长者的智慧问题,怎么样把长者的智慧一代一代地传播下去?我们都了解信息的重要,而且知识在爆炸,但是智慧的积累现在却找不出一条路来。秋山提出的是一种特殊的、专门的解决方式,这是一个通过面对面沟通,培养智慧的方式,而不仅仅是增长知识。我们平常注重认知,掌握各种知识,在大学里面所有学的多半是知识的问题。这就表现为对感性和知性特别重视,但对理性之上的悟性却很难理解。

秋山提出的观念,表面上与当代潮流有极大的冲突:一个绝对权威的师傅,需要学生对他有信心。但是,师傅身体力行使这个学生有信心,而且他将所有对学生的要求都充分体现,同时在他的言行中一点一滴地展现出来,这就和一般说教不同,这种传播是一种身体的传播,而身体又与心灵、灵觉、神明连在一起。所以我对秋山提出的天命观念非常有感触。更深层的是,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性”,是“天命之谓性”,是来自于上天,而要找到自己的那一份。每个人都可以有充分发挥某些特长的机遇和可能,但找到天命这个过程只在极少数人身上能真正体现。这种体现的方式是真正民主的,即任何一个人,无论你的出身、智慧、能力、大的场域如何,只要能凸显出来,就是“仁”—良知、理性、同情,人人皆可有之,但有些人能做到淋漓尽致,有些人则刚刚开始。所以秋山说常常要用百分之一百零一的努力来做,要超出自己的尽己之心。只要有这个志向,就能够找到自己的天命。

人是社会的动物,自愿按照秋山学徒制生活的绝对是少数,真正能过关的人非常之少,但这些人会成为文化和职业的精英。这些精英的价值在于他们是通过自己的身体实践得到教诲,通过的是身教而不是言教。这种感染力当然是很大的。这中间又有着深刻的历史传承意识。回到中国的情况,有人说从鸦片战争以来,一百七十年来我们的历史断裂了,断裂到我们都淡忘了自己有五千年的文化历史,以致我们整个文化意识,包括先圣先贤所积累的智慧,到今天都没能体现出来。但我觉得这些圣贤积累的智慧、习俗,在家庭和社会各个层面仍有其潜力,如果开发出来,感染力将会很大。

首先是修身,即修养自己,建立自己的品格,包括你的身体、心智、灵觉、神明,这中间有非常丰富的内容。秋山的话使我想到了禅宗的传统、基督教的传统、伊斯兰教中灵修的传统,甚至是武士道的传统,功夫、气功培养的传统,这些传统里都有非常强烈的自豪感,也就是对自己的信心,和对自己将来能发挥能量的信念。

其次是社会,秋山讲得非常确切。这也是儒家传统的基本精神,就是这个社会必须从家庭开始。“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这并不是说孝悌从哲学上讲就是仁爱的本,而是说仁爱之心要想推广,必须从最亲近的人开始,如果连最亲近的人都不能推广,要想向更远的层面推广那就等于痴人说梦。

读完这本书以后,让我进一步思考的,是关于“人”和“物”的关系。“物”在秋山这里就是木头,每个人通过自己和木头的接触,对“木”有一种真正内在的感触。日本有一个大学者也是我的好朋友—冈田武彦,活到八十多岁。去世前写了一本小书《崇物论》,提倡尊重“物”,尊重你所了解的自然与对象。秋山学堂里的每一个人对工具都很爱惜,工具作用的对象就是木头,这就是“木之道”。每个人与木头接触,抚摸、打磨木头,这种人和物的关系,从哲学上来讲,就是非常重要的“体知”的问题,不仅是了解、认识而已。“体”的观念在现代汉语中有丰富的含义,有体验、体会、体证、体觉,日本特别喜欢用的是“体感”。我举一个例子,今天再高的科技、再好的方式都没有办法复制中世纪意大利斯特拉迪瓦里所造的小提琴。是不是我们的技术不行?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呢?有一个解释是,每一棵树、每一块木头都有自己的生命,有自己的条纹和肌理,伟大的匠人尊重它,了解它,发掘它,对一块木头的各方面都做了最细致的理解,这样制作出来的小提琴,它展现出来的声音一定是独特的,即使现在再先进的科学技术也无法复制。但是这样的经验在世界范围内都在逐渐消亡。

王阳明在教学过程中,认为人有四个重要的阶段和素质:第一,就是“立志”。志向要高,如果不立志,只是追求成功,不追求意义,不追求终极的关怀,不问自己的天命,只追求效益,这就不是志。现在大家的志不仅仅是做第一流的匠人,实质上是追求做第一流的人。匠工、律师、医生只是你的职业,但要做第一流的人必须要有品格。品格中又分两个观念,一个是质,一个是量,质就是它的纯净度,量就是它的影响力。很多人有很大的影响力,但他的质不够,所以影响多半是负面的。有很多人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什么影响力,但是他在创造他自己的质,创造自己金子的成色而不是金子的分量。王阳明说得很清楚,我们要注意的是自己的成色,我虽然只有一两,但如果我是二十四K,我这一两所代表的精神,就可能超出几万两不纯的金子,这是立志的课题。和立志直接联系起来的是“勤学”。《论语》里面第一个字就是“学”:“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个“学”的过程,实际上有一个“觉”的观念在里面,“学”就是“觉”,而不仅仅是掌握外在的资源而已。再一个是“改过”。自己一直要为自己设问,这个设问也是很难的,每个人都要在自己的笔记里不断检讨自己碰到的问题,并且希望他的家庭一起参加。最后一个更难,就是“责善”。不仅是老师改正学生的错误,学生也有可能跟老师有争论,也就是“吾爱吾师,吾亦爱真理”,是一个追求真理的过程。

秋山有一个基本的设想,叫“守破离”。

“守”,通过坚守传统来完成第一步,这个传统当然也是德川以来日本的传统。但是守成到了相当的程度必须要能够“破”,也就是说这个传统的本身要有一种创造性转化。最难得的,我想是佛教的精神,菩萨的精神,就是“离”。

秋山要求最好的弟子—最能带来创业和发展的弟子离开,去另外发展自己的事业。他从宏观视野上忧虑的是日本的企业和技术,希望能重振;但是更深的意义,是对现代性的忧虑,对现代人所碰到的问题的忧虑。我们在追求“现代化”的同时,也要有勇气恢复传统的非常深刻的价值来“化”现代—转化现代各种各样的物欲横流的势力。当然,必须要有转化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只能来自非常特殊的、极少数能够自觉,并且能够通过自己先觉而来发展后觉、先知而发展后知的人。

(《匠人精神—一流人才育成的三十条法则》,[日]秋山利辉著,陈晓丽译,中信出版社二○一五年版)

作者:杜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