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爱与死亡
有人说,石黑一雄推出新作,这本身就是文学事件。继二00五年出版了长篇小说《别让我走》之后,时隔十年,石黑一雄终于在二0一五年三月,出版了他最新的长篇小说《被埋葬的巨人》。十年磨一剑,这部新作的出版可以说是一次重大的文学事件。小说延续了石黑一雄向来内敛的文风、质朴的笔触和感人肺腑的情感力量,探讨了有关记忆、爱与死亡的深刻主题,是一部非常精彩的杰作。
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是一位日裔英籍小说家。他于一九五四年出生于日本长崎,五岁的时候就随父母一起移民英国。他与奈保尔和拉什迪一起被并称为英国文坛上的“移民三雄”。虽然有着日本的血统和双重的文化背景,石黑一雄的作品却并不总是依靠日本的文化传统来吸引西方的读者。相反,他的作品中对英国文化底蕴的精准把握和深刻洞察常常令人叹为观止。比如,他获得布克奖的长篇小说《长日留痕》(The Remains of the Day)就是以一位英国男管家的视角讲述了他的一生,在两次世界大战间隙的时代背景之下,将主人公对自己人生的回忆、失落的爱情、幻灭的理想和曾经的激情演绎得淋漓尽致。小说看似波澜不惊的叙述背后,是波澜壮阔的强烈情感,唯有读者细心感受,才能体会到主人公表面的平静之下竭力掩饰的复杂情感。这种对情感的克制和对举止优雅沉稳的要求,正极具英国气质,也是石黑一雄的小说中最富有魅力的特点之一。
如果说以《长日留痕》为代表的石黑一雄的旧作围绕二十世纪初期帝国旧秩序开始崩塌来展开对英国特性的描写,那么他的新作《被埋葬的巨人》则选取了一个更加出人意料的时代背景—亚瑟王时代的英国。故事讲述的时期,亚瑟王和他的大部分骑士已经去世,但他对英国大地施加的影响仍然存在。这是一个遥远的年代,人们还居住在地下的洞穴里,洞穴之间靠地道相连接。吃人巨怪还时不时出来兴风作浪,但人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对年老的不列颠夫妇,丈夫叫埃克赛尔,妻子叫比阿特丽斯。他们在一个小村庄里过着平静的生活,相亲相爱。这个村庄,同其他村庄一样,受到失忆症的困扰,仅仅几天前发生的事情都会被人们遗忘。夫妻俩注意到这种失忆症,把它称为“迷雾”。他们偶然回忆起他们曾经有个儿子,他很多年前就离开了他们,居住在不远处的另一个村庄里,于是他们决定要去寻找自己的儿子。这段不远的距离对于这对年迈体弱的老夫妇来说却是一段艰难的跋涉。他们经历了许多的艰辛,遇到了一位年轻英勇的撒克逊武士、一个小男孩和亚瑟王的骑士高文。他们最终发现,困扰英国大地的失忆症原来是当年亚瑟王在与撒克逊人的一场恶战中获胜后,为了让撒克逊人忘记自己族人被屠杀的历史,而让魔法师梅林施下的一条魔咒,让人们都忘记曾经的血腥屠杀,从而避免复仇和战争。撒克逊武士来到不列颠人的地盘的目的就是杀死承载了这条魔咒的母龙克瑞格,让撒克逊人回忆起大屠杀,向不列颠人宣战,寻求正义和复仇。
小说的内容看似接近魔幻,实则在魔幻的外表下探讨了有关记忆、爱与死亡的永恒主题。
英国大地上的所有人几乎同时失忆,这看似荒诞,其实却是颇有深意的。通过让所有人遗忘曾经的杀戮来维持和平,是石黑一雄为战争提出的极富有想象力的解决方式。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由于极为不同的文化背景、语言和信仰,多年来一直相互仇杀。亚瑟王在一次战胜之后,为了避免死去的撒克逊人的后代长大成人之后来复仇,违背了曾经许下的“不伤害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的诺言,将他们残忍屠杀。在做出了这样的暴行之后,他又让魔法师梅林施下魔法,让所有人都遗忘这些杀戮,从而维持和平。表面看上去,遗忘似乎是很有效的维持和平的手段。但是魔法终究也有漏洞,总有人记得曾经的血腥屠杀。石黑一雄借撒克逊武士之口质疑了这一手段:“曾经的杀戮就这样被遗忘吗?这样真的公平吗?和平的代价就是有些人白白送死吗?”石黑一雄在这里探讨的问题在今天极具现实意义。在去年十一月十三日法国巴黎发生恐怖袭击事件之后,人们不得不再一次反思正义、战争与复仇的问题。世界是由有着不同信仰、文化、语言的民族构成的,人们总会有差异、有矛盾,会彼此造成巨大的伤害。面对伤害、面对难言的创痛,人们应该如何应对呢?战争绝对不是我们想要的,但是对于这些惨痛的伤害,遗忘难道是正确的选择吗?
然而石黑一雄要追问的问题并不局限于战争与和平,而是人性本身。遗忘其实是所有人伴随时光的流逝、岁月的侵蚀,不得不面对的一个普遍的问题。人们儿时的美好光景,年轻时对异性转瞬即逝的好感,多少悲伤抑或喜悦的时刻,这些记忆无时无刻不在离我们远去。这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一件事情!正如比阿特丽斯对埃克赛尔所说:“如果我们什么都遗忘了,那我们的爱情是不是就会慢慢枯萎凋零?”对于爱人来说,如果过去的美好、珍惜的感觉全都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了,那么爱是不是也会慢慢消失呢?对于这个问题,石黑一雄提出了辩证的看法。在小说中,随着母龙被杀死,失忆的迷雾终于散开,埃克赛尔和比阿特丽斯却回忆起他们的生活中黑暗的记忆。原来比阿特丽斯在年轻时曾经背叛过埃克赛尔,埃克赛尔在盛怒之下和比阿特丽斯大吵起来,他们年幼的儿子已经懂事,但是还无法理解大人世界里的复杂情感,他既生气又伤心,离开了父母的家,发誓再也不回来。不久之后,消息传来,儿子死于一场瘟疫,埋葬在了不远处的岛上。读到这里,读者才赫然醒悟,全书从一开始,老夫妇就一直说要去附近的村落找儿子,原来是要去找儿子的坟墓。这顿悟令人感到无限悲伤。老夫妇一直非常相爱,埃克赛尔一直称呼他年迈的妻子为“公主”,在旅途中处处保护她、宠爱她。而唯有到了小说结尾,读者才意识到,原来,当年比阿特丽斯背叛埃克赛尔,儿子因此而出走并去世之后,为了报复妻子的背叛,埃克赛尔多年来一直禁止妻子去儿子的坟墓看望他。这时,读者才醒悟过来,原来比阿特丽斯一直说,多年来,她一直想去看儿子,埃克赛尔却反对,原来是这样一回事。禁止妻子去儿子的坟墓,是残酷无情的,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埃克赛尔终于与自己内心的伤痛达成妥协,所以才有了这次出行。
当他们回忆起过去的创痛时,埃克赛尔感慨道:“也许遗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它是我们的一种自我保护,保护我们不受生活的伤害。”的确,对于那些他人,包括我们最爱的人给我们的伤害,遗忘未尝不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机制。如果每天,我们都生活在对旧日痛苦的清晰的回顾中,那生活就成了人间地狱。遗忘使伤痛变得迟钝,因此让我们能够继续勇敢地去爱、去生活、去感受,让我们能够保持乐观和希望。对于埃克赛尔和比阿特丽斯来说,正是由于对过去彼此伤害的遗忘,他们才能一直携手到老,彼此间充满爱意。而当岁月流转,他们都成为白发苍苍的老人的时候,在时光面前、在生活面前,过去的伤害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正如埃克赛尔所说:“伤痕愈合了,虽然非常缓慢。”虽然并没有什么能改变过去他们彼此造成的伤害,但是两人携手走过的岁月最终占了上风。
小说对记忆与爱的关系的探讨发人深省,而小说最感人至深的地方则是其关于爱与死亡的探讨。一般来说,我们熟悉的描写爱情的文学作品往往描写年轻人的爱情,恋人们都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处在人生最美好的年华。然而石黑一雄却一反常规,描写了老年人的爱情。埃克赛尔对比阿特丽斯的称呼—公主—延续了骑士传奇里骑士对自己心爱的贵夫人的尊敬和爱戴之情,甚至“比阿特丽斯”这个名字都让我们想到但丁对他心爱的贝阿特丽齐的精神之爱。可以说,埃克赛尔对比阿特丽斯的爱超越了年龄,压倒了岁月。然而,即使是这样一对爱人也会有面对死亡的一天。小说前半部,埃克赛尔和比阿特丽斯在旅途中遇到一位神秘的船夫,他告诉他们,自己负责把人们摆渡到一个神秘的岛屿上。到了岛上的人都以为自己是岛上唯一的居民,非常罕见的时候,会有一对爱人一起来到岛上,手挽手一起生活。但是唯有两个人的爱情非常强烈而真挚,才能将两人一起摆渡到岛上,绝大多数人都要在上岛之前分开。埃克赛尔和比阿特丽斯问船夫,如何才能知道两人的爱情非常强烈而真挚。船夫告诉他们,通过分别询问两人他们最珍贵的回忆,根据回忆是否一致来进行判断。此后,比阿特丽斯一直非常焦虑,希望驱散迷雾,重新找回两人的回忆,以免不能同时摆渡到岛上。
在小说的最后一章,叙述者是一位船夫,不过是另外一位船夫。船夫告诉老夫妇,他们的儿子就在前面的岛上,并且表示愿意把两人一起摆渡过去。但是为了服从惯例,他需要单独问两人一些问题。埃克赛尔立刻变得非常紧张,他担心船夫会觉得两人的爱情不够强大,而让两人永远分开。在船夫的多番宽慰之后,埃克赛尔终于同意由船夫进行询问。而这时的比阿特丽斯由于旅途的疲惫已经非常衰弱了。当船夫询问了比阿特丽斯之后,他又来到在一旁等候的埃克赛尔身边,询问他关于两人旧日的记忆。埃克赛尔便告诉了他,自己近日终于回忆起来的两人过去的伤痛的记忆。但是埃克赛尔强调,没有哪一对爱人的一生中没有任何阴暗的记忆,正是因为这些缺憾,才成就了爱情的完整。就在我们都以为两人将能够一起被摆渡到岛上时,船夫却表示海上风浪太大,只能一次摆渡一个人。埃克赛尔根据之前耳闻的传言,立刻感到了不祥的预感,因为许多人都是受到船夫的欺骗而与爱人永远分离的。他非常愤怒地拒绝离开载了比阿特丽斯的船,但是比阿特丽斯却安详地劝他先暂时等待。她说他们好不容易才碰见了这位和善的船夫,有机会去儿子所在的岛屿。她劝埃克赛尔不要激怒了船夫而失去了这次机会。埃克赛尔没有办法,只好最后拥抱了一次比阿特丽斯,离开了她。
读到这里,读者们终于领悟,原来他们要去的岛屿是死亡,他们夭折的儿子正是在那里等他们。船夫其实是死神的象征。虽然许多爱人都希望在年迈时一起携手步入死亡,但是很少有人能够做到。年老的夫妇们往往都会有一个人先步入死亡,将另一个留在后面。小说的最后,船夫仍然假意安慰埃克赛尔,说自己一会儿就回来接他。但是他和埃克赛尔都清楚地知道,船夫是不会回来接他的,他和自己一生的挚爱比阿特丽斯就此天人两隔了。小说用船夫的口吻说道:“在岸上等我,朋友,我悄声说。然而他没有听到,他继续涉水向前走去。”这就是小说的结局,非常令人心碎。
石黑一雄在这部小说中第一次以老年人的视角来写爱情和死亡,虽然他此前的小说中经常触及人生不可弥补的缺憾和由此而来的忧伤,但是《被埋葬的巨人》中的阴郁色调却是从未有过的。如果说石黑一雄早期小说中的主人公,包括《长日留痕》里的中年管家和《别让我走》里注定要死去的年轻克隆人,仍然有剩余的时光来完成自己的救赎,来最后体会、整理自己的人生,那么《被埋葬的巨人》则把这仅剩的救赎色彩也剥夺掉了。因为比阿特丽斯与埃克赛尔的分别,是生离死别,是无法逆转、永无重逢之日的。
不过无论如何,《被埋葬的巨人》正是因为它对记忆、爱与死亡这些人类最普遍的问题的严肃思考,而具有了超越时代、国别和民族的意义。它对一对年老的夫妇人生最后一次旅行的描写充满了凝重、克制、内敛,而包容了深刻而强烈的情感,因此具有感人至深的情感力量。
(《被埋葬的巨人》,[英]石黑一雄著,周小进译,译林出版社二○一六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