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齐格对抗塞利纳:什么是文学阅读与国家欺诈?

丹齐格对抗塞利纳:文学阅读与国家欺诈

在浅薄的理解中,所谓读书,实在是天下最容易的事情。一只待杀的猪,会厉声嚎叫,会满世界乱跑,鼓刀屠者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将它制服。然而,一本书却是沉默而驯顺的,既不会乱跑,也不会乱叫,读者只消将它打开,或逐字逐句地读,或一目十行地读,皆可随心所欲,纵意所如—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轻松的事情吗?

然而,阅读,尤其是貌似不亦快哉的文学阅读,从来就不是一件简单和随便的事情。选择一本值得阅读的书,且能感悟到它蕴含的妙谛,能准确地分析它的成败得失,能在文学的等级序列中给它一个恰当的位置,实在是一件复杂而艰难的事情。正因为这样,对那些渴望成为优秀读者的人来讲,读读那些讨论读书的著作,就很有必要。

手头就有两本关于文学阅读的好书:《为什么读书—毫无用处的万能文学手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二○一二年版)和《什么是杰作—拒绝平庸的文学阅读指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二○一五年版)。它们的作者,是大名鼎鼎的法国学者和批评家夏尔·丹齐格。

在丹齐格的文字中,法国人的喜欢自由而厌弃成规的性格,了了可见。他的随笔体写作,与帕斯卡尔和拉布吕耶尔的格言式风格,同条共贯,一脉相承。意兴阑珊,予欲无言的时候,他会用几句话甚至一句话来谈论一个问题,且能要言不烦,一语中的;一时兴起,不能自抑,他也会滔滔不绝,一口气写上好几页,每每气势沛然,妙论迭出。例如,他说:“是的,人们是出于对生活的反抗才读书。生活是做工低劣的产品。”(《为什么读书》,122页)说得多好!车尔尼雪夫斯基见此,当惕然心惊,有所思耳。他还说:“读书为我们还原了生命中那些值得崇拜的纷繁驳杂,由它们来对抗死神的傀儡。图书馆是墓地唯一的竞争对手。”(《为什么读书》,294页)就我所见,这是对读书和图书馆最绝妙的赞美。

当然啦,感觉主义者易受语境和氛围的影响,一旦意与境会,便难免议论风发,亹亹不能休,也难免会顾头不顾尾,甚至不惜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所以,看到丹齐格在一个问题上前后矛盾,你千万不要太过措意。例如,他前头说,“读书的坏影响和好影响一样都是个愚不可及的传说”(《为什么读书》,20—21页),后头又说,一部杰作会极大地改变我们—“杰作是一部把我们变成杰作的作品。一旦它穿过我们,我们就不再是原来的我们了。一部普通的作品,我们能掌握它;一部杰作会征服我们。除了野蛮人和混蛋,谁会说他们读了普鲁斯特之后还是原来那样呢?”(《什么是杰作》,273页)文学认知,虑动难圆,畸轻畸重,也是常有的事情。我们只需记住他的这段话就够了:“阅读即是生活。……在功利主义的世界里,阅读为我们维系着一种超然于现实的姿态,这有利于我们思考。”(《为什么读书》,291页)

作为批评家,丹齐格也是出色的。读其文字,观其评骘,使人不由得五体投地。他对作家和作品的好恶,一概不假辞色,绝不吞吞吐吐,说半截话。不仅如此,他的鉴赏力和判断力,也是第一流的。

在丹齐格看来,在文学写作上,人类的智力,似乎还不足以保证自己达到无可挑剔的完美境界,所以,“世上不存在没有任何瑕疵、划痕或褶皱的杰作。鸿篇巨制当然不可避免,但短小精悍的书也是如此”(《什么是杰作》,115页)。这样的见道之语,只有一个博览群书、鉴识朗彻的大批评家,才说得出来。有了这样的文学理念,一个批评家就不会盲从,不会把“巅峰”、“极品”和“完美”之类的谀辞挂在嘴上,更不会不假思索地赞美一个拙劣的“大师”和低级的“杰作”。丹齐格的批评态度是严肃的,批评尺度是严格的。他的很多分析和判断,不仅显示着敢说真话的勇气,而且还具有合乎事实的准确性。

关于“杰作”,丹齐格这样理解和界定:它是“最令人兴奋的人类创造。我们可以用‘伟大的作品’来代替这个词”(《什么是杰作》,305页);杰作使我们变得平和,“世上有多种平和的爱的形式,每一种都由相应的杰作的形式孕育而成,或者更确切地说,由它和我们的互动产生而成”。在他看来,杰作应该是沉静而内敛的,因而,任何过于狂热的说教,都是一种减损作品价值的行为。他说,“《战争与和平》让我平静”,而作为一部“退化了的杰作”,《罪与罚》则让他“愤怒”:“正是狂热毁掉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它们像长跑运动员中途放弃去做了布道者。他们爬上了一座界碑,把自己困在了那里。”(《什么是杰作》,274页)

丹齐格不喜欢那种仅仅停留于技巧、故事等外在层面的作品。他对美国作家爱伦·坡和他的作品很不欣赏。爱伦·坡对神秘的故事颇为迷恋,所以,写起小说来,便要将故事讲得神神道道,使读者噬指而惊,但对作品的意义开掘,似乎并不十分用心。于是,丹齐格便批评他是“文学界的希区柯克。他把那么多的才华浪费在创造谜题上!一旦魔术师的秘密被人得知,还会剩下什么呢?一个可怜的小线团而已”(《为什么读书》,175—176页)。

丹齐格属于趣味雅正的读者,那些具有受虐倾向的作品,或者渲染黑暗、轻佻浅薄的作品,都使他觉得格格不入,甚至深恶痛绝。在丹齐格看来,一部杰作,“重要的其实不是理性,而是严肃性。伏尔泰和博马舍是严肃的。杰作是严肃的”(《为什么读书》,188页)。他将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归入“令人讨厌的杰作”,虽然也承认其中“的确有一些了不起的诗”,但也从整体上表达了对它的不满和质疑:“它们的意识多么狭隘,表达的痛苦多么肤浅,骨子里又是多么钟爱羞辱。波德莱尔仿佛被大理石女神碾碎在脚下,但他却从未如此满足,如此洋洋得意。”(《什么是杰作》,205页)按照丹齐格的趣味倾向,路易·斐迪南·塞利纳显然不属于那种值得尊敬的严肃的作家—在所有的法国作家中,似乎没有谁像塞利纳那样让丹齐格不满甚至厌恶的了。

一九三二年,法国出版了一部恨世而颓废的“流浪汉”小说,名为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中文译名《茫茫黑夜漫游》,又译《长夜行》。它的作者塞利纳,是一个医生,一个种族主义者,一个纳粹主义者,一个反犹主义者。

塞利纳狂热地宣扬自己的反犹主义观点。从一九三七至一九四一年,他先后发表了四部反犹主义的小册子。他认为犹太民族是低等民族,是有罪责的民族,应该对世界上的一切不幸负责。他是一个亲希特勒的纳粹主义者。他在《尸体学校》(一九三八)中说:“我感到是希特勒的朋友,是所有德国人的朋友,我感到他们是兄弟,他们成为种族主义者是很对的。如果他们被打败了,这会使我极其难过。”(郑克鲁:《现代法国小说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300页)他理所当然地同法国的投靠纳粹的维希政府(Régime de Vichy)搅和到了一起。战后,他逃到了丹麦。丹麦政府虽然拒绝了法国政府的引渡要求,但还是将他逮捕,关押了一年多。一九五○年,法国法庭对他进行了缺席审判,判决他为“民族罪人”,没收所有财产。直到一九五一年大赦之后,他才回到法国,在默东定居,开了一家诊所。

猫头鹰不会发出鸽子的叫声,荨麻也不会有玫瑰的芬芳。一个什么样的作家,就会写出与其人格和心性同构的作品。《茫茫黑夜漫游》具有很强的自传色彩,充分地体现出作者在情感上的病态和价值观上的危机。小说的主人公斐迪南·巴达缪从亲历者的角度,讲述了自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经历,叙述了他战后在巴黎、非洲、美国等地的人生经历和情感生活。小说开始的时候,他只有二十岁,但却像活了两辈子的厌世主义者,对生活和人们充满鄙视和敌意。他是个医生,但却像法医一样,看一切都是可厌的尸体。在他的眼里,极目所见,都是可诅咒的人和事。在他的叙述中,没有对生活和人们的爱的热情,只有蔑视、嘲笑和挖苦。

是的,《茫茫黑夜漫游》是一部精神空间逼仄得近乎封闭的小说。从美学上看,它既没有充满美感的诗意性,也没有塑造出个性饱满而鲜明的人物形象;从伦理精神上看,它是一部缺乏爱的能力和热情的作品。它以极端的态度怀疑并否定生活。它简直以对生活和人类的浅薄作践和傲慢羞辱为乐。它迷恋死寂而危机四伏的黑夜。它的典型特点,就是彻底的黑暗性。它仿佛一只鼬鼠,喜欢在没有月光的夜晚,节日一般地四处游走。它喜欢那些凄厉而恐怖的声音,喜欢将这夜晚才有的无边的恐怖大加渲染之后,讲述给读者听:“黑夜降临,群魔乱舞,千千万万的癞蛤蟆鼓噪不休。癞蛤蟆的聒噪声带动了森林,顿时从森林深处传出蜩虫嘶噪,豺狼嗥嗥,一片喧嚣。爬虫走兽一齐出动,在黑暗中寻找配偶,风风火火,好似赶集上市,热闹非凡。此时各类害虫麇集树木,大啃大噬,把恰似阴茎勃起的树木糟蹋成满目疮痍……”(塞利纳:《茫茫黑夜漫游》,人民文学出版社二○一五年版,135页)在塞利纳的笔下,这种夸张而阴暗的描写,所在多有;作者所营造的叙事世界里,无边的黑暗,充满威胁的恐怖氛围,以及处处皆是的伤害和死亡、混乱和没落,无不使人压抑得几欲窒息,叫人觉得这世间的万物和人类,都只配有毁灭的命运。

从生活哲学的角度看,《茫茫黑夜漫游》是法国存在主义文学的先驱,受到了萨特、波伏娃等后来的存在主义者和“新小说派”的追认性质的吹捧;从对社会和生活的绝对化的怀疑态度和拒绝姿态看,它是左翼文学的别动队性质的同盟军,所以,它被认为是“共产主义的小说”,“著名的法国作家阿拉贡及其法共文艺批评家都持这一见解,并且很快把它译成俄文”(江火生、肖厚德:《法国小说论》,武汉大学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351页)。它流入俄国以后,受到了托洛茨基的肯定,甚至受到了斯大林的激赏—他将《茫茫黑夜漫游》放在案头,随时翻看,称赏不已。由于斯大林对这部小说的喜爱,一九三六年,塞利纳被邀请到苏联访问。

然而,高尔基却尖锐地否定《茫茫黑夜漫游》。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七日,在第一次全苏作家大会上,高尔基做了题为《苏联的文学》的长篇报告。在谈到西方“资产阶级”的没落文学的时候,他提到了《茫茫黑夜漫游》,说它是“绝望的虚无主义”,说它的主人公巴达缪“失掉祖国,蔑视人类,把自己的母亲叫作‘母狗’,把自己的情人叫作‘臭尸’,对于一切罪行都无动于衷,虽然没有任何条件可以‘加入’到革命的无产阶级里来,但他投入法西斯主义的条件,却完全成熟了”(高尔基:《论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八年版,114页)。阿拉贡带领法共代表团,兴冲冲地参加了这次“全苏作家”的盛会,谁知高尔基却如此猛烈地抨击塞利纳,这让他这个向苏联读者推荐法国文学明星的人情何以堪?虽然高尔基对塞利纳的否定性批评,更多的属于简单化的意识形态批评,难免给人一种浮光掠影的潦草之感,但他的“投入法西斯主义”一语,却戡破了塞利纳作品深隐而危险的政治心理,使人不得不佩服他的“觇文辄见其心”的洞察力。

对塞利纳的《茫茫黑夜漫游》最深入的“阅读”和最可靠的批评,还是由法国人自己完成的,具体地说,是由研究过如何“读书”和如何评价“杰作”的丹齐格完成的。

早在《为什么读书》中,在根据所读的书籍来划分读者的时候,丹齐格就将喜欢塞利纳的读者归入“尖酸刻薄的人”(《为什么读书》,48页)。在这一言半语的调侃里,分明可以看见他对塞利纳的否定态度。几年之后,他终于有机会更加深入地表达自己对塞利纳作品的理解和评价。在他看来,作为一部没有文化的失败之作,《茫茫黑夜漫游》只会被那些同样没有文化的人所认同和欣赏:“没文化的读者会为自己制造杰作。他们往往年过四五十,学习过可怕的商业课程,在一家企业里当了二十年的奴隶或者奴役别人,在某个十来天的假期里被一本著名的、叫嚣的、出言不逊的书冲昏了头脑,然后回到了巴黎,在高管的会议上他们说道:‘在《长夜行》(即《茫茫黑夜漫游》)里,塞利纳……你们知道塞利纳吗?’显然,他们没把书看完,翻了三十来页就像被街边的小混混打了一顿,这也罢了,但他们从中看到了可资利用的暴力,恰似喜欢狂吠的雄性动物的暴力,懦弱的他们常常肚皮朝天躺着,在强权面前兴奋地抖动身体。”(《什么是杰作》,202—203页)作品与读者之间,存在着精神上的同构性。你是什么样的读者,就喜欢什么样的作品,就会欣赏什么样的作家。丹齐格通过批评那些没有文化的浅薄而粗俗的读者,来旁敲侧击地批评塞利纳和他的作品。

虽然《茫茫黑夜漫游》的文学价值和文化价值都不算上乘,但它却赢得了一九三二年度的“雷诺多文学奖”,使塞利纳大获成功,成为当时法国最受关注和热捧的作家。丹齐格将塞利纳的成功,归因于法国政治生活的异常和文学生活的混乱。法国之所以如此卖力地赞许并推销塞利纳,是为了摆脱战后的某种精神困境,达到某种隐秘的政治目的。丹齐格近乎愤怒地谴责道:“这部小说的荣耀(完全是法国给予的)是一个直至陷入病态的国家在文学上的欺诈。法国输掉了战争还不够。她一面赞赏塞利纳,自诩勇气十足,一面又饱尝怨恨,反复回味一九四○年的失败。她把这部杰作视为珍宝,而它又把她封闭在一种怨毒的井底之蛙式的心态中。喜欢记仇的右派霸占着一个被知识分子阶层(其实右派通常痛恨这群人)认可的混蛋。他能让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合法地阅读反犹主义的作品,同时又不必谈论那个他们声称热爱的国度的深仇大恨。左派们生怕自己落下个假自由主义的名声,强忍着一个自称语言前卫的作家大肆宣扬反犹主义……”(《什么是杰作》,203—204页)

这段锋芒毕露、毫不客气的话语,显示着丹齐格勇敢的批判精神和深刻的洞察力。丹齐格想告诉人们,一部并不成功的作品,怎样成了国家克服战后政治危机的工具;一个很成问题的作家和他的作品,又怎样成了各派都虚与委蛇地利用的对象。就这样,病态的国家进行着文学上的欺诈,而同样病态的作家和作品,则获得了不配享受的荣誉。丹齐格不仅向读者揭示了战后法国政治与文学微妙的利益关系,以及各种知识分子之间貌合神离的复杂关系,而且还对文学上赤裸裸的国家欺诈行为,发出了尖锐的质疑和强烈的抗议。

丹齐格对抗塞利纳,就是优秀读者对抗问题作家,就是文学尊严对抗世俗绑架,就意味着如何洞穿文学上的国家欺诈,以及其他形式的种种幻象。只有洞穿这种种文学上的欺诈和幻象,读者才能避免在文学阅读上浪费自己的热情和精力。毕竟,对读者来讲,最重要的,便是将有限的时间和精力,投放在有价值的阅读上,也就是花在阅读第一流的杰作上。

作者:李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