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墨边境寻找失踪的偷渡者
去年,在美墨边境一侧的美国境内,官方记录的非法移民死亡人数达到322人,而实际死亡人数要更高。英国人亚力克斯·汉纳福德加入一支志愿者队伍,一起寻找在美国沙漠中的失踪者。
在沙漠中发现骨骼遗骸相对来说比较容易。在阳光曝晒下,那些散落在长满灌木蒿和牧豆树的沙土上的骨头,泛出白色的光。仔细搜寻,会发现骨头几乎无处不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骨头属于兔子头骨或小型哺乳动物的骸骨,当然也有的属于人骨。
4月22日,搜寻队发现了一具完整的人体骨骼,还有一条深色长裤、一双阿迪达斯运动鞋和一个黄色钱包。钱包里面放着一张身份证复印件,显示这具骸骨属于洪都拉斯一个名叫菲拉代尔福·马丁内斯·戈麦斯的青年,出生于1992年8月8日。
这里就是美国的秘密墓地
他倒在一棵树下,很可能是脱水而死。发现遗骸的地点距离墨西哥边境城市索诺塔东北部60公里,菲拉代尔福就是从索诺塔偷渡进入美国的。在他东边600米处也散落着一些骨头,往西3公里处则发现了一个头骨。
这里就是美国的秘密墓地,那些死者的家人不被允许访问亲人最后停留的地方,也往往不知道他们身处何方。
去年,官方记录死于美墨边境美国境内的有322人。在得克萨斯州、亚利桑那州、新墨西哥州和加利福尼亚州的沙漠地带和偏远牧场,都有发现失踪者的遗骸。过去十年间,已有4205人死于美墨边境区域。这还只是一个预估数字,仅限于已经发现的失踪者人数。但光是亚利桑那州的沙漠地带,可能就有几百人在树荫下悄悄死去。这些人都是非法移民,有男人有女人也有孩子,他们带着行李希望在美国能找到更好的生活。
在索诺塔,偷渡移民付钱给蛇头“土狼”后,就在他们的带领下穿越“拥抱花岗岩”——一列耸立在沙漠地平线上向北延伸的山脉。蛇头告诉他们只需要带两升水走上两天,就能到达相对安全的亚利桑那州基拉本德,从那里他们可以在85号高速公路上搭顺风车一路向北前往凤凰城。但是,从索诺塔到基拉本德的偷渡路线需要的时间不是两天,而是10天,所以,在抵达基拉本德之前,偷渡者携带的水早已喝完。
经过DNA匹配之后,4月22日发现的遗骸被皮马县警察局正式赋予了一个编号。虽然遗骸可能属于菲拉代尔福,但现在他只有一个代号:17042214。根据尸检报告,他的死亡原因并不确定,毕竟完全腐烂只剩骨骼的遗骸能提供的线索相当有限。
“两个月没打电话就表示他已经死了”
这具获得编号的遗骸是“沙漠之鹰”成员阿吉拉斯·德尔塞斯托发现的。公益组织“沙漠之鹰”由伊利-玛丽塞拉·奥蒂兹创立于2012年夏天,成员有20人左右,大多数是住在加州和亚利桑那州的西班牙裔男性。每个月,伊利会从位于圣地亚哥的家中驱车520多公里,抵达偏远的亚利桑那州阿霍镇,那里有一片被称为“卡韦萨普列塔” (西班牙语,意思为“黑脑袋”)的广袤沙漠。
伊利和他的志愿者们会花上两天时间在美国一些最不适宜人居住的地方展开搜寻,希望能够找到失踪者,向他们提供水以及必要的帮助。但通常他们发现的大多是失踪者的尸体或是遗骸,而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将这些人的遗骸送还给他们的亲人。
2015年6月,菲拉代尔福离开位于洪都拉斯圣安东尼奥德科尔特斯的家中时,快满23岁。他总是提及要离开家,但并未告诉父母什么时候会离开,只有妹妹奥尔加知道,在决定北上之前,菲拉代尔福央求妹妹给他做些玉米饼。奥尔加在电话里说:“他身上就只背着一些衣服,他说他一路上会买水和吃的。”
菲拉代尔福先乘坐公共汽车抵达附近的圣佩德罗苏拉镇,然后搭乘过夜巴士进入危地马拉。到了那里,他靠步行、搭便车、坐公交车一路继续向北,晚上大多露宿街头或是睡在移民庇护所里。每隔8天,他就会打电话回家。最后他入境墨西哥,在那里待了一年时间,曾几次试图穿过美墨边境。在这期间,他只寄了一点儿钱回家。直到他走进卡韦萨普列塔的沙漠那天。
菲拉代尔福家中有8个孩子,他排行第四,在洪都拉斯西北部一个穷困家庭长大。他的父母都在玉米和水稻农场工作,他不上学之后也进入农场干活。妹妹奥尔加回忆说,他听到有人想去美国,于是计划和来自圣安东尼奥的朋友一起前往。
2016年6月18日,菲拉代尔福打电话回家说他准备进沙漠了。“我叫他不要去, 他在墨西哥做得很顺利。但他说,他有一个朋友要去,决定帮助他。”奥尔加强忍泪水,“他最后说的话是好好照顾爸妈,如果两个月内他没有打电话回来,就表示他已经死了。”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他们在最后时刻的痛苦”
早上6点,亚利桑那州阿霍镇边缘的一家便利店门前,停着五六辆卡车和越野车,一些志愿者已经提前一晚从加州赶到这里。
伊利-玛丽塞拉·奥蒂兹沉默而坚忍,留着浓密黑发和胡子。他从一辆卡车上跳下,打开地图研究起来。其他志愿者则聚在一起,在加油站旁喝着咖啡和功能饮料。“今天我们将沿着一座山脉的阴影处搜寻10公里。”伊利用西班牙语说道,“会很艰难。”
他们要去搜寻的区域面积广阔,包括属于联邦土地的巴里·戈德华军事射击场和卡韦萨普列塔的荒野。“沙漠之鹰”公益组织接到两个家庭的求助,说他们的亲人失踪了——10个月前被蛇头遗弃,消失在索诺塔和基拉本德之间的移民偷渡旅途中。
“尽量让视线落在你的左右两边。”伊利叮嘱道,“如果你感到不舒服,要告诉我们。如果找到骨头,不要碰它们,这是法医的证据。如果看到毒品贩子,不要与他们接触。如果发现活着的偷渡者,不要挤在他们旁边。”
对于伊利来说,带领团队搜寻这条特定的偷渡路线唤起了他痛苦的回忆。2010年夏天,他的兄弟里戈韦托和表弟卡梅罗被蛇头遗弃,后来尸体在沙漠中被发现。里戈韦托是一名非法移民,曾被美国驱逐出境,被迫离开他留在加州欧辛塞德的妻子和孩子。那年夏天,他為了回到家人身边,试图偷渡重返美国,途中丧生。
伊利向墨西哥领事馆、移民局和人权组织寻求帮助,希望能找到里戈韦托,但没有得到任何帮助。最终是一个类似“沙漠之鹰”的组织帮忙找到了他们。之后,伊利加入了这个志愿者组织,直到他自己组建“沙漠之鹰”,以增强地面搜寻能力。
不过他不再过多参与搜索,更多是负责规划搜寻路线,筹集资金,在紧急情况下随车等候。去年,他在沙漠里中暑衰竭。“那时我想到了我的兄弟,我意识到这是和他相同的遭遇。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他们在最后时刻的痛苦,当你的身体不能做出任何回应时,你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911
志愿者们沿着一条留有脚印的泥巴路行驶了十来公里。尘土从卡车轮胎后方飞溅出来,大部分路程连前方3米远的地方都看不清。车子停下来后,志愿者们拿上手杖,穿着引人注目的黄色夹克,戴上防蛇护腿——用厚重的帆布条紧紧固定脚踝以上部分,防止被蚊虫蛇蚁咬伤。
20名志愿者,每人相隔45米,在静谧的沙漠里散落开来。志愿者们穿越布满了子弹壳的军事区域,围着硬木树丛和牧豆树巡视。停下来休息时,志愿者们只能坐在背包上,因为地上布满了能黏在皮肤上的小刺。环顾四周,这是菲拉代尔福看到的最一幕。
几个月前,一名志愿者在沙漠中发现了一部手机,旁边有4个人的遗骸。“手机满是尘土,我们回家后给它充了电,可以打开。”组织者之一的何塞·吉尼斯透露,手机没有设置密码,最后拨出去的电话号码是911,呼叫持续了11分钟。最终他们得到了来自警方的电话录音:“那个男人在电话里用西班牙语问有没有水,告诉警察他快要死了。他们把电话转交给边防巡逻队,巡逻队后来告诉我,他们出去找打电话的人,但是没有找到。”
来自圣地亚哥的志愿者罗伯托·雷桑迪斯说,他发现了一个人的头骨。罗伯托从背包里拿出两块木头和一根绳子,做了一个微型十字架,插在土里。另一名志愿者在现场拍照取证。何塞用GPS定位了具体位置,记录下来稍后将传给法医。
没过几分钟,有人用无线电报告说在60米外的地方发现了更多的残骸。走近之后,能闻到刺鼻的恶臭。那里有一个髋骨、几根股骨、一双袜子和一些衣服。附近的一棵大树下,有一双黑色运动鞋、两个水瓶和几根肋骨碎片。“看起来像是被动物拖曳过来的,可能是一头土狼。”有人分析道。树旁一小块区域有草被烧焦的痕迹,应该是有人点起了火,希望能被人发现。
何塞找到了一张身份证:丹尼斯·努涅斯,1986年出生于洪都拉斯。第二天,志愿者塞萨尔·奥蒂戈萨将在“沙漠之鹰”的脸书页面贴上丹尼斯的身份证照片。塞萨尔在4月份时也同样上传了菲拉代尔福的身份证照片,5分钟内有200人轉发了该照片,24小时之内已有1500人看到了这条信息,其中一人将信息传到了菲拉代尔福曾生活过的圣安东尼奥德科尔特斯小镇,然后菲拉代尔福的家人联系到了他们。
突然,志愿者杰森·柏克德感到头晕眼花,几乎要被热气烘干而晕厥。他躺在担架上,被人抬到了阴凉地方。这也说明了人是多么容易被沙漠的高温所击倒。
一名志愿者用西班牙语喊道:“Otra muerte!”意思是又死了一个人。数米远处的灌木丛下躺着一具男性尸体,旁边有一双运动鞋和两个水瓶。他死了可能有一个星期,肋骨穿破左边胸部显露出来,头发仍然完好无损。
苍蝇在尸体上方盘旋,气味令人难以忍受。何塞削了一根树枝,戴上橡胶手套,用围巾遮住嘴和鼻子。他弯下腰,用树枝在男人的口袋里搜寻身份证明,但没有找到。“告诉英国人,这就是美国梦终结的地方,就在这里。”志愿者佩德罗·法贾多对亚力克斯·汉纳福德说。
奥尔加说,菲拉代尔福的家人每天都在等待他的电话。一个月过去,没有任何音信,他们开始感到担忧。“两个月后,我一直记着他的话,我知道他已经死了。”他们仍在等待皮马县法医的DNA检测结果,但他们确信那就是他,打算把他埋在家乡圣安东尼奥。
从沙漠回来后,太阳从美国的秘密墓地落下。不久之后,土狼将从它们的巢穴中纷涌而出,而更多的非法移民将试图穿越“拥抱花岗岩”到达基拉本德。
作者:苏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