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中的昂山素季
脸朝下面对着泥土,仅仅16个月大的穆罕默德·索哈耶被冲上了河岸。几天之前,索哈耶及其家人登上了渡船,想要前往河对岸。在这艘严重超载的渡船倾覆后,他们全部命丧于缅甸和孟加拉国交界的纳夫河之中。
索哈耶一家是居住在缅甸若开邦的罗兴亚难民。为了逃离当地持续动荡的局势,索哈耶的母亲和叔叔带领着他和他三岁大的哥哥,登上了前往邻国孟加拉的偷渡船。
索哈耶遇难的照片很快被刊登在了国际媒体的显要位置,他迅速被比作“罗兴亚人的艾兰·库尔迪”——两年前,叙利亚小难民库尔迪的尸体在土耳其的海滩上被发现,他后来成为了中东难民危机的象征,并引发欧美各国重新检讨其难民政策。
两年之后,索哈耶的死亡同样掀起了不小的舆论风暴。只不过,这一次饱受争议的不是德国的默克尔,而是缅甸的昂山素季。
批评昂山素季的声音
“当我看到这张照片时,我觉得我的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了。”索哈耶的父亲扎夫尔悲痛地讲述到。
“军方的直升机先是在村子上空盘旋,然后(缅甸政府)军队就直接开进来了,”扎夫尔回忆称,他们全家人被迫躲进了丛林里,“整个村子都被烧成了废墟。”
在经历了几天的艰苦跋涉后,扎夫尔带着一家人来到了缅甸和孟加拉交界的纳夫河岸边。水性不错的扎夫尔试图游到对岸的孟加拉一侧,在途中被一位渔民救起,顺利抵达了孟加拉,逃离了缅甸。
而他的两个孩子和老婆,则留在缅甸一侧,等着渡船的到来。“所有能够上船的人都要拼命挤上去,那艘船根本载不了那么多人。”扎夫尔说,“只有那条河知道有多少冤魂葬身在此。”
扎夫尔一家的悲剧是近期缅孟边境难民潮的一个缩影。自从7月份缅甸若开邦的暴力冲突升级以来,已经有超过37万罗兴亚人逃难到孟加拉一侧。罗兴亚人指责缅甸军方在行动中大肆对罗兴亚人展开迫害,有种族清洗之嫌。
而缅甸官方对这一指控直接否认。缅政府发言人在接受采访时说(指控)都是无法加以证实的一面之词,西方媒体不应该展开“偏颇性的报道”。这位发言人表示,缅甸军方只是在“维持秩序”,绝对没有屠杀平民的举动。
虽然并不手握缅甸最高权力,但在西方世界长期具有较高美誉度的昂山素季遭到了来自西方最严厉的批评。不少西媒认为,昂山素季“国务资政”的职位足以让她对缅甸军方产生制衡,但她在面对罗兴亚人的苦难时却选择了沉默,甚至有媒体认为昂山素季的这种沉默相当于默许了缅甸军方的不克制行为。
“昂山素季跌落神坛”“不体面的(诺奖)得主”“昂山素季是个圣人,还是披着羊皮的魔鬼?”“缅甸的民主偶像怎么了?”……诸如此类的标题最近一段时间在西方媒体盛行,批判昂山素季的潮流从美国《纽约客》和英國《卫报》这样的主流报刊蔓延到美国《赫芬顿邮报》和英国《太阳报》这种不怎么严肃的媒体。《纽约时报》甚至发表评论呼吁称,诺贝尔奖委员会应当褫夺昂山素季的和平奖奖章。
除此以外,西方各路政客也公开向昂山素季施压,要求她尽快解决若开邦的暴力冲突,并对所谓的“种族清洗”展开调查。美国联邦参议员、前总统候选人约翰·麦凯恩就要求美国国防部中止美缅两国之间的一项军事协作计划。“在缅甸罗兴亚人遭遇人道主义危机的当下,我不支持继续展开两军之间的合作。”麦凯恩在一项声明中说。
敏感的“罗兴亚人”
缅甸若开邦的不安局势有着复杂的历史背景。这片西靠孟加拉湾沿海的狭长土地居住着以佛教徒为主的若开族以及以穆斯林为主的罗兴亚人。两大族群之间的冲突持续已久,而在佛教徒占绝大多数的缅甸国内,若开族自然受到更多支持,罗兴亚人则长期处于下风。
缅甸佛教徒认为,信仰伊斯兰教的罗兴亚人历史上是从孟加拉国“非法移民”到缅甸境内的。缅甸政府长期以来不愿意给予罗兴亚人缅甸国籍,更不认为他们是受到迫害的少数民族。一些缅甸佛教徒则从“孟加拉V支队”(他们的后代成为罗兴亚人)屠杀十万多缅甸平民的历史出发,拒绝与罗兴亚人和平共处。
几代人以来的民族和宗教冲突演化至今,当代的罗兴亚人成为了联合国口中“受到压迫最严重的族群”——他们在缅甸没有合法公民地位,四处散落在包括泰国、马来西亚和印尼在内的其他东南亚国家。
难民营里的罗兴亚儿童
事实上,就连“罗兴亚人”这一名词都在缅甸国内高度敏感。不少缅甸佛教徒认为,“罗兴亚”(Rohingyas)一词是生造出来的,只是为了和若开邦“Rakhine”产生某种程度上的联系,以制造出“罗兴亚人在若开邦合法定居”的历史依据。2014年,缅甸政府下令禁止在国内使用“罗兴亚人”一词,而将罗兴亚人登记在“孟加拉人”的类别之下。
也正是因为缅甸国内(尤其是主体缅族)在对待罗兴亚人问题上高度一致的排斥和不承认态度,使得昂山素季很难跳出圈子,公开声援罗兴亚人群体。正如《赫芬顿邮报》的专栏作家瑞秋·威廉姆斯所评论的那样:“昂山素季正在从一个无瑕的偶像快速地向热衷党派政治的典型政客转变。”
值得注意的是,昂山素季在罗兴亚人这一议题上,态度一直都没有太大的变化。早在2013年,在被问及“罗兴亚人是否是缅甸公民”的问题时,她就曾回答说“不知道”;在2015年缅甸大选期间,她表示在这一问题上“孟加拉国也应该负一定的责任”。可以确信的是,如果昂山素季在罗兴亚人议题上表现出同情倾向,她和她领导的民盟恐怕很难在大选中获胜。
今年4月,昂山素季再度就罗兴亚人问题表态。她在接受BBC采访时试图阐释现实的另一面——即在若开邦极度复杂的冲突中,没有一方是完全无辜的受害者。她提醒BBC记者说,很多时候,西方媒体听到的都是海外罗兴亚人的一面之词。
她说自己“就是一个普通政客”
罗兴亚人难民危机并非昂山素季要面对的唯一难题。自从2015年11月大选获胜,重新回到缅甸政治核心圈以来,出任国务资政的昂山素季在西方被描绘成“缅甸的实质统治者”,有些甚至称呼她为缅甸总理。
但在实际上,她仍然要受到来自军方的牵制。BBC报道称,缅甸军方目前还是独立于政府而运作,昂山素季领导的民盟“试图从军队那里拿回权力”。美国参议院内反对因为罗兴亚人难民危机而“制裁”缅甸政府的声音就认为,不应该在如此敏感的当下,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她一个人身上。
“我个人的观感是,在美国有些人总是把她单拎出來,好像缅甸的所有问题都要怪罪于她一样……她现在面临很多很复杂的挑战,这样继续施压给她没有好处,我们应该给她时间。”美国参议院多数党领袖米奇·麦康奈尔如此说道。
麦康奈尔所谓的“复杂挑战”除了缅甸国内持续升级的族群矛盾以外,还有民盟政府执政以来令人失望的经济走势:2016/2017财年缅甸GDP增长率6.4%,为2011年该国开启政治转型以来的最低;该财年缅甸吸引外国直接投资68.7亿美元,比前一财年下降了27.7%。
一名示威者举着被涂污的昂山素季海报
去年11月,昂山素季在访问新加坡时还非常有信心地说:“缅甸经济在20年内要超越新加坡。”但目前看来,这一伟大计划遭遇到的障碍还非常大。
有报道称,民盟政府内部分主管经济的官员“缺乏必备的能力”,“政府决策流程不畅”。一位外国投资者抱怨说:“前巩发党政府的经济决策者富有经验,并且愿意倾听商界的意见。本届政府将商业视为恶魔,我们不知道找谁去谈,也不知道昂山素季愿意听谁的。”
《经济学人》杂志形容昂山素季政府的两大特点是“糟糕透顶的沟通”和“对集权的嗜好”;《卫报》也刊发文章称昂山素季是一位“孤独的决策者”,报道称昂山素季会在每份法律草案提交到议会之前,要求将草案复印件交给她审核。而另一名昂山素季身边的助理透露:“在会议中,她是独裁的,对周围人是轻蔑的,这个政府变得非常集权。”
处在西方社会和缅甸民众夹缝之间、面临多重危机的昂山素季本人看起来则要淡定许多。各种质疑当前,昂山素季自己的回应可谓耐人寻味。在上述4月BBC的专访中,她表示自己“就是一个普通政客”,不是西方社会幻想中的“特蕾莎修女或是圣雄甘地”,甚至连“铁娘子撒切尔夫人”都算不上。
据报道,昂山素季已经决定尽快召集东盟各国外长在仰光开会以解决罗兴亚人难民危机。缅甸媒体也大段引用昂山素季近期的发言,试图帮助昂山素季对抗西方媒体掀起的舆论战争,这一发言称“需要一定的时间和空间来解决(像罗兴亚人这样)复杂的历史性难题”。
作者:张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