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着大房子,为什么我还是不敢买耐克?

就像一个班级里老师只会关注最拔尖的学生和最落后的学生,一个国家和社会往往也只会关注那最顶尖的10%和最底层的10%。从小到大,我在班里就备受关注。不仅因为我的成绩是那最顶尖的10%,还因为我属于班里那最穷的那10%。

在5岁前,我一直穿的是哥哥的旧衣服。上小学之后,我开始穿堂姐们的旧衣服。每到换季的时候,妈妈就会带我到堂姐家里,从堂姐不要的衣服里挑能穿的回来,如果偏大也挑回来放着来年穿,所以我的衣橱总是满满的旧衣服。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些年爸爸在房管所工作,虽然是进城务工,但是凭借技术被聘为合同工,福利优厚,发米面粮油和电影票。但爸爸的工资要拿来买摩托,买家具,不是拿来买新衣服的。我快要上小学的时候,爸爸还用借的钱凑了六万,买了一套三室一厅70平米的房子。

小小的我对于搬进了更大的房子完全无感,只是感叹没有新衣服穿。终于在一次妈妈教训我的时候,我当作回击的理由说了出来,妈妈一脸惊讶,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介意,就出门带我去买了一条新裙子。之后,又是几年没有新衣服,因为买房借的钱要慢慢还。

剧照 | 《小鞋子》

直到堂姐开始发胖,身高不再增高,我的旧衣服才断了货。

这期间爸爸下岗了。在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开始当包工头,在小城里承包工程。爸爸拉来家乡的好兄弟们,准备带着他们大赚一笔。结果,没想到无数无良的开发商在等着他们入坑。爸爸有一个发黄的账本,上面记的是十多年了还没有结清的帐。

有好几次都是工程做完了,开发商却开始玩躲猫猫。拿不到工程款就没办法给兄弟们发工资,爸爸就把家里的积蓄垫出去,先发一些工资让兄弟们回家。他们可以回家了,我和哥哥却饿起了肚子。有一段时间,每天妈妈都会跟我和哥哥说家里还剩多少钱,从99元,到最后剩下十几枚硬币。妈妈每天去郊区挖野菜,然后用从老家背来的面粉混着做成蒸菜。在我们不知道吃了多少天蒸菜之后,爸爸终于拿钱回家了,我们终于有肉吃了。

就这样,在我以为旧衣服终于断货的时候,却饿起了肚子,更别说买衣服了。还好小学初中大部分时间是穿校服,而且北方衣服干的快,有学校定制的两套校服完全可以度过一周七天。

对于小学时代的我来说,不仅新衣服不存在,零用钱也是不存在的。我可是95后啊,在那个独生子女组成的王国里,没有零用钱的孩子几乎是不存在的,我就是濒危物种中的那一个。有一次因为嘴馋,我跟一个同学说,你给我你的零食吃,吃一口我给你一块钱。现在回想当时的自己真是傻到爆,如果有了一块钱,自己可以买十个那样的零食,何必要拿来买他那一口?看来自己从小就对金钱就没有概念,毕竟真的很少摸到钱,连帮妈妈买馒头打香油都不得贪污一角。后来同学追债追到家里,还是借住在家里的姥爷拿5角钱帮我解了围。

我小学四年级了,干工程失败的老爸选择回归田园,做起承包土地的营生。他说:“老天不会骗人,只要肯付出汗水,一定会有好的收成。”于是,又用家里所有的积蓄承包了一个200亩的山楂园。我永远都记得我妈带着我和哥哥去银行,拿存折取了6万元现金,装在包里往家里走,让我和哥哥站在她左右当保镖,妈妈说:“这些钱交给别人之后,存折里只剩几千块钱,是我们接下来半年的伙食费,不能随便乱买东西,否则要饿肚子的。”她的意思我很明白,是警告我们要听话,不能因为想要的东西买不到而哭闹。

因为是全部的积蓄投入,爸爸不敢掉以轻心,每日精心打理果园,只要树上还有绿叶,爸爸就住在果园的小木屋里,直到冬天树干秃了才回家。付出终有回报,种山楂的第一年勉强回本,第二年初见成效,第三年大赚了一笔,大概有十万之多。十万元,足以让我这个没见过世面又饿肚子饿怕了的人惊喜万分。万万没想到,我爸去买了一辆车,全部算下来差不多八万,还剩两万,妈妈说下一年买农药肥料还要用,不可以乱动。只是带我去买了几件地摊货象征性地安慰了一下我幼小的心灵。

第四年,又赚了一笔,大概也是十万左右。这时,爸爸在他房管所老同事的鼓动下,坐着看房团的大巴去济南投了一个房地产,在一个尚未建成只有图纸的大市场买了一个小商铺。爸爸拿了一个购房合同美滋滋地回了家等着办房产证,结果,这都六七年过去了,爸爸的房产证还是没有影。那个老同事也是受害者之一,他的年纪比我爸大的多,听说是拿养老钱买的,我爸说他都不急我们急什么。好的,爸,我们不急,我就是想买两件衣服。

剧照 | 《小鞋子》

第五年,山楂的收成有些下降,但是爸爸凭借自己的诚信开始做倒卖山楂的中介,也赚了一些钱。这时,一个远房亲戚想在小城安家,就老爸做参谋一起看房,老爸正得农闲便欣然前往。看到一套南北通透大飘窗的130平好房大呼不错,亲戚觉得买不起便没要。老爸的心却开始痒痒,他把家里所有的积蓄加上老房子抵押的贷款一起付了首付。新房房贷加上老房的抵押款,一个月大概要还3500元,要知道我们那个小城,一般市民月工资也就这么高。

一年果树只结一次果,所以我们家收成也是一过性的,并不像上班族月月拿工资。所以爸爸每次把所有的收入做大笔投资,对于接下来一年的家庭生活都是灾难性的。后来爸爸说,当时真是太心急了,步子迈大了。我的老爸啊,你不是这一年步子迈的大,你这么多年都迈的很大好吗?

自从爸爸开始种果园,我们全家便开始了定期到乡村的“度假之旅“,妈妈是VIP客户,每个月基本要过去半个月,农忙的时候更是整月整月不回家。每当这时,我和哥哥就开始了“变形记之城市留守儿童”,我和哥哥要自己做饭,自己写作业,收拾睡觉,第二天还要定好闹钟以免迟到。

父母一个星期会回家一个晚上,给我们留下钱,问一句我们的学习情况,就疲惫地睡去。他们总是前一天的晚上10点到家,第二天清早又要走,连做一顿饭给我们吃的时间都没有。刚开始,我会在天黑之后感到害怕,会抱着录有妈妈声音的手机默默哭泣。后来,我们一回到家里就把电视打开,因为只有两个小孩子在家的空气太寂静了。再后来,我和哥哥把电视开到越来越晚,甚至到了晚上十二点都还没睡。

终于因为睡眠不足成绩下降,被父母发现了我们的异常。但是,他们的处理措施并不是留下来陪我们,而是带走了连接电视与信号器之间的那段电线。当然,这难不倒我爱发明的哥哥,他不知道从家里的哪个角落翻出了一段裸露的铜丝,鼓捣了一番之后,我们又可以开启我们放学之后的欢乐时光,只是画质变差了以及信号不太稳定。另外,要记得在父母回家那一天提前把铜线收好,保证电视的屁股降到室温,早早上床睡觉,假装我们过着他们理想中的生活。

在我和哥哥要上初中的时候,爸妈买了一台电脑放在家里备用。从此父母不在家的日子,哥哥开始转战装机游戏,电视就完全属于了我。就在我准备像小学一样开启混乱的夜生活时,爸妈派了姥姥和奶奶轮流照顾我和哥哥,每人一个月。这样,父母只需要一个月回来一次就好。这两个老太太的轮流造访让我和哥哥的生活开始变得不太安宁。

姥姥是个尽心尽力,管理我和哥哥非常彻底的老太太。她严格履行父母给的任务,不能看电视玩电脑,每天按时作息,除了吃饭睡觉就要看书学习,不懂事的我和哥哥免不了要和姥姥对着干,每次都是姥姥受不了我们俩,跟我妈说:“你这俩孩子还是你自己管吧,我管不了。”

而我的奶奶与姥姥恰恰相反,她奉行放羊式管理,每天保证我们吃饱穿暖不生病,其他的一概不管,想写作业写作业,想看电视看电视,奶奶最喜欢的就是在一旁看着我们干这干那,还有靠在沙发上打盹。我们长大后,奶奶说当时觉得我们两个小孩自己在家,没有父母怪可怜的。我瞬间眼眶湿了。

有姥姥和奶奶照顾的好日子只存在了一年而已。上了初二,大概父母觉得我们足够成熟了,就不再让老太太们奔波。因为老师经常让我们上网查资料,所以家里电脑已经连上了网,从此,我和哥哥的初中生活开始往深渊滑落,当时风靡的电脑游戏哥哥都玩,我则被各大卫视的热播偶像剧迷得神魂颠倒。

初一我因为底子好加上不是很难,所以成绩还过得去。初二月考成绩的起伏则能够很好地反映我的父母是否在家。农闲的月份考的很好,农忙的月份就考的比较差。到了初三上学期,我的请假记录越来越多,我当然没那么多病可以生,只是妈妈的手机在我手上,我可以随意发短信给老师。

剧照 | 《小鞋子》

不过,谎言多了总会有破绽。终于有一天,老师开完家长会叫住我妈说:“孩子最近身体不太好啊,请了这么多病假,家长要好好照顾一下孩子的身体啊。”我妈懵了,第二天我就结结实实被爸爸打了一顿,肿着眼睛去上学的时候,我的想法只有一个:我再也不想上学了!当然,这只是一个幻想,我不但开始老老实实地上学,还多上了一年——我复读了一年才考上高中。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除了上学时留守以外,每逢暑假便是农忙,我和哥哥还要下乡”支边“两个月,开学的时候再晒得黑乎乎、累得瘦不拉几地回学校。果园里没有电视,方圆几百上千亩都是各个老板承包的土地,所以远离村落,没有小朋友可以玩耍,甚至去小卖部都要走上几个小时,连买零食的念头都可以取消了。这个被老爸称为“天然氧吧”的地方,对我来说简直是噩梦。

每年刚放暑假的时候,我会退化成了一个铲子都拿不动的状态,经过两个月的锻炼之后,我可以挥铲长驱直入八百米,而且还能开拖拉机协助打药,各种农活全程参与,认识了很多昆虫和小动物。但除了小小的乐趣,我感受到最多的还是疲惫。干农活每天都要赶进度,毕竟果园那么大,活儿那么多,老爸还不肯出钱雇工。所以在初中的某一年夏天,我叛逆地离家出走过,一路走了二三十公里,快要走到城市里的家的时候,被父母骑着摩托车追上来。他们对我的执着哭笑不得,给我买了一根冰棒之后,问我是要回家还是回果园。我脑子大概是走傻了,又被他们骗回了果园。

每个暑假如此,初中升高中的那个暑假也不例外。由于爸爸投资失误导致家境”贫困“,我爸便托人开了贫困证明,把我送到了下岗职工子女组成的阳光班,这个班与重点班是同一批老师,阳光班里有一半都不是很阳光,有很多考不上重点班就找关系进来的。除了老师好之外,这个班还有一项倾斜就是助学金比例比较高。当时正在为钱发愁的爸爸立马拍板,从此我就成了领助学金的学生,一领便领了高中三年。

一开始我真的觉得自己需要助学,毕竟家里是真的没有现金。当被晒了一个暑假又黑又瘦的我入学报到的时候,老师一点儿也没有怀疑我这个助学生的身份,反而对我关注有加。但是等到高二爸爸带我们搬到装修一新的房子居住时,我突然感到心很虚,觉得自己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不能再领助学金了,应该把他们给更需要的人。但是,一方面家里确实没有现金,为了还贷款爸爸经常愁得睡不着觉;另一方面我也享受那种被老师关注的感觉,而且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成绩上升了,老师说你励志;成绩下降了,老师表示理解,毕竟家境不好。甚至每当我状态不好的时候,班主任都会关切的问我,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所以我高中毕业前从来不带同学去家里玩,不敢买太好的鞋或者衣服,不和同学去吃饭唱K,原因只有一个,我觉得助学生不应该住这么好的房子,不该买好的衣服,不该去乱花钱。助学生就应该好好学习,改变家庭困境。

我逐渐变得孤僻,除了讨论问题,私下里很少与同学来往。我尽可能的把时间都花在读书上,来缓解自己在金钱上的压力。想着考上大学就可以离开这个环境了。

还好,虽然因为压力太大在考试时发烧拉肚子,我还是考了一个不错的成绩,可以上一个不高不低的一本。

我选择读医,因为那可能是普通人上升的一条捷径。学校在广州,广东的学生比较多,大家都比较有钱,而爸爸尚未从步子迈太大的创伤中恢复,于是我又理所应当地申请了助学金。在我刚上大学那一年,有一篇文章很火:大意是一个领助学金的人穿了耐克鞋被人诟病。这一锤又给我敲了警钟,千万别暴露自己的家住在十三层,家里有两套房,还有小汽车,最最重要的,千万别买名牌鞋。

剧照 | 《小鞋子》

于是我又开始了苦行僧般的生活,吃食堂的饭菜,买最便宜的衣服和鞋子,泡最久的图书馆。父母为了避免我们饿肚子,便把一个学期4000元的生活费在开学时打到我们卡里,这样即便他们后续没钱,也不至于让我们断粮。后来虽然信息延迟,我还是知道了父母又一次投资失败的消息。

直到大三那年,在我和哥哥的劝说下,父母终于选择放手那一套老房子,卖掉来还债,父母的腰包才有所起色。我便迫不及待地告诉班委我不用再申请助学金了。一下子,心理上仿佛有一个重担卸下。六年了,我终于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了,我可以买一双名牌鞋,我可以来一场小旅行,可以偶尔去吃大餐。

都可以了,但事实上,我并没有这么做。因为在这么多年的经历下,我逐渐变得对金钱缺乏安全感,今年有钱了,明年万一饿肚子了呢?我不会理财,我不知道如何打扮自己,甚至有时候我会报复性地乱花钱,我不太擅长交朋友,因为我总是不够坦诚,我会暴食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我做事总是瞻前顾后缩手缩脚,因为内心缺乏底气。

父母有意无意对我和哥哥的穷养确实锻炼了我们坚毅的品格和遇事沉稳的优点,但是也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压力和自卑。在上大学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就属于底层的10%,直到上了大学几年之后,我才意识到,其实我的家庭从来都不属于那最底层的10%,而是那中间的80%。父母奉行“困境出人才”的观念,但贫穷带给我的阴影与自卑,是伴随我很多年都无法消散的。

现在的我在慢慢愈合,在慢慢地学会去自爱和自尊。其实我从来不怪父母,他们从来没有乱花钱,没有人吃喝嫖赌打麻将,我们没有新衣服穿的时候,父母更是把一套衣服穿了十几年。就像妈妈说的,祖上留下来的家底太薄,全靠自己打拼,免不了有一些沉浮。也没有人教过他们如何理财,等我知道了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再告诉父母时,他们已经没有鸡蛋可以分配了。而且我的父母从来没有放弃过陪伴我们,尽量带着我们经历这个家庭经历的一切。

有人说受原生家庭影响越大的人,成功的机率越小。但我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完全脱离我的原生家庭了,因为我是与它一起成长的。就像我的高二班主任对我说的:“我觉得你这个家庭是一个非常上进的家庭。”

嗯,我也这么觉得。

*本文原题为《住着大房子,但我不敢买耐克》,请作者看到后与编辑部取得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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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怡静

编辑 | 姚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