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曾以为我会是现实版的灰姑娘。
在我三岁那年,父亲因赌博与人发生纠纷,被伤害致死。随后母亲不堪生活重压而改嫁,从此杳无音讯。我成了一名孤儿,大伯看我可怜,把我抚养长大。
大学毕业后,我找到了一份广告策划的工作,在公司附近租了房。通常下了班就是在网上刷帖子追综艺打发时间,一个人的生活很平静。
有一天,在同城讨论古典诗词的帖子里发现了一个风趣又健谈的人。我大学读的正是中文,禁不住向此人发了一句“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他立刻接了一句:“这是黛玉葬花的诗句,下一句应该是‘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不知姑娘有何愁绪?”这人果然有趣,我加他好友,慢慢地愈聊愈欢。
他叫陈浩,和我同年,在事业单位上班,母亲是一家贸易公司的老总,父亲在政府机关工作。他说,父母和亲友为他介绍了好几个女孩,他都没有看中,因为聊不到一起……
我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
如果他条件真这么好,以我出身很难和他走到一起。如果他只是夸夸其谈,那就不是一个靠谱的人。
随着认识的时间变长,他开始不断地给我留言,想约我吃晚饭。
我们在一家咖啡厅见面了。他不是意想中的秀秀气气,书生模样,而是一表人才,气宇不凡,有些像我前几年最喜欢的刘同。目光相碰的刹那,他毫不掩饰眼中的炽热。
他的注视让我心慌意乱,欣喜莫名。
饭后他陪着我慢慢散步回家,像熟识已久的情侣那样相处,舒适自然,一路上也毫无顾忌的聊天,一如往常。
我住在一个老旧待拆的小区,房间窄而潮湿,经常有各种小虫光临。不管怎样注意卫生,都避免不了。不过离公司近,又便宜,我还是住了下来。
作者图 |居民区实景
我正把他带进家门,才后知后觉地慌张起来,他要是个坏人怎么办?
正当我胡思乱想时,他叹了一口气说:“这里环境太差了,改天我找好房子,搬吧!”听见这话,我脸上阵阵发烫。
他的主意,没有令我多兴奋。我是一个保守的人,守护了自己很多年,虽然很渴望早点找到一个理想的恋人,从此不再孤苦无依,但毕竟和他才第一次见面。
之后,陈浩在网上消失了一周,我也没问,只是默默地过好自己的每一天。直到一天晚上,他急匆匆地赶到我的出租屋,直接把一套钥匙塞进了我手里。
我立刻有些恼火,问他:“陈浩,这算什么?”
他似乎被我突如其来的气愤吓到了,怔了好一会才开口:“我这周每天下了班就找房子,想找一个离你公司近,又住得舒服的地方。”接着说,“把房子钥匙交给你的人,实际上是想把一个家托付给你。”
他拥住我,“我想让你住得好一点,我想跟你在一起……就是这么简单。”
那一刻,我宛如置身梦中。
二
不知道灰姑娘是不是真的可以迎来童话里的爱情,但我相信陈浩对我说的,一年后,会带我去见他爸妈,然后跟我结婚。
发现怀孕那几天身体一直不舒服,去药店买感冒药,却被药店阿姨拦住了,她说你这症状不像感冒,你要不要买根验孕棒?我算了算日子,顿时紧张起来,一口气买了十多根验孕棒跑回家,测出来都是两道杠,一深一浅。
愣了好久,百感交集,有点开心,有点慌。我打了电话给陈浩,他正在上班,在电话那头特别平静,一点波澜都没有。他平静地交代,平静地挂了电话。
他下班,买了一大堆菜回家,去厨房洗洗切切,叫我吃饭,坐下来看着我咧嘴大笑,甚至夸张到从卧室到厨房还要搀着我。
看着桌上笨拙的手艺,我知道这是不精家务、不擅下厨的他最用心的成果了。
过去曾有一天,我加班很晚回到家,发现水池坏了,水流了一地,客厅、厨房的地板都被泡坏了,陈浩却在床上呼呼大睡。我有些生气,把他摇醒问他知不知道水池坏了,为什么不修。陈浩一脸迷瞪地说:“我知道啊,可是我不会修,我也不知道去哪儿找人修啊。”
第二天,我们去医院做检查确认。妇产科人满为患,我坐在候诊的座位,身边坐满了排队检查的孕妇,有丈夫或其他家人陪伴。
陈浩坐在我前面。可能因为从小缺乏安全感,我看着他的后背,还是忍不住去猜他真的会喜欢这个小生命吗?淹没在喧嚣的人群里,我忍不住反复地用手去抠座位扶手。
妊娠化验,B超,抽血一项项检查完,等候报告和问诊。所有等待的过程里,我们都没怎么说话,陈浩一直握着我的手没有放开,他手心热得冒汗。
我们拿到了B超的报告,“宫内早孕,可见胎芽,胎心”。
陈浩捧着单子端详了好一会儿,高兴地把我圈进怀里,“亲爱的老婆,谢谢你怀了一个天使!中秋节要到了,我想带你回家见我的父母,咱们登记结婚。”
“这算不算‘奉子成婚’,咱们要不要先不对你爸妈说?”我有些不安。
陈浩搂着我说不怕,勇敢一点,一起面对。
为了迎接中秋节,我每天下了班就研究衣服穿搭,精心挑选礼物,甚至还在网上搜索交谈的技巧,设想各种可能出现的对话和场景。
陈浩母亲的司机将我和陈浩接到了一座江边别墅。当看到以前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豪华居所时,我紧张了起来。
我忐忑不安地坐在陈母面前,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自己的身世。我看见她优雅的笑容瞬间凝固在精致的脸庞上,犀利地注视着我。
我向一旁的陈浩投去求助的眼神,他用力地攥着筷子叫了一声 “妈”。
陈母冷冷地开口:“给你介绍了那么多女孩,你倒是一个都没看中。”
陈浩似乎不服气,皱紧眉头刚想争辩什么,却又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饭碗,闷头吃饭。我不知所措,僵直地坐着,食不知味。
我并不被这个家庭所接纳。
吃过饭,保姆还在收拾餐桌,他就被叫进了书房,厚重的木门缓缓关上,我站在客厅柔软的地毯上无所适从。
好久,陈浩才心事重重地走出来,轻轻带上房门。他刻意避开我的目光,走到我身边轻轻地说了句:“走吧,我送你回家。”
作者图 | 江景别墅
我们一路无话,快进屋时,陈浩吞吞吐吐地说了声:“对不起,我现在可能要好好想想。”
我跌跌撞撞地进了房门,陈浩把头探进来看了一眼,悄悄关了门离去。
三
快天亮时,陈浩发来信息:“我母亲不同意我们俩的婚事。对不起,我暂时不想要这个孩子了,但以后我仍然想陪着你,照顾你。”
我心凉,所有力气都被抽了底。其实去年我们刚在一起,他的父母就已经知道。天真如我,还以为他是动了真心,才特意告诉父母我的存在。他做的所有决定,包括选大学选专业找工作都是全家一起决定的。
原来他是事事都需经母亲同意的人。
我也不想继续为难他了,我决定不要这个孩子,然后结束这段关系。
我们又去了医院,排队检查,预约手术,还是一样人满为患。候诊的座位,身边排队检查的孕妇,家人的陪伴,简直就是场景复制。
我故作轻松说:“按电视情节,这时候你爸妈应该拿一沓钱,砸我身上,然后说‘请你离开我的儿子’,那我就拿着钱,和你私奔。”
陈浩苦笑了一下,拉着我的手,我靠在他的肩膀。我想,等一切结束了,我就再也没有机会靠在这个男孩身上了。
候诊室显示排到了我,我站起。他也站起来说:“我陪你。”然后拉着我的手往诊室走。
走到门口,医生喊我的名字,我捧着病历要走进去,手心里的温度一点点在远离。陈浩却忽然拉紧我,大步流星,扯着我朝反方向走,然后一路小跑起来。
“我们留下孩子吧,我舍不得。无论如何,我会保护你们。原谅我想过放弃,对不起,对不起,你什么也不要想。我这就去跟父母说,让他们答应我们的婚事。”他还穿着昨天的衬衫,胡子也没剃,低头望着我时,阳光落在他的脸上,让我有点睁不开眼。
当天晚上,我们再次回到了那栋别墅,双双跪在了陈浩父母的面前。陈浩流着泪恳求:“爸妈,我爱她,她怀了我的骨肉,请你们不要再阻拦了。她的身世也不是她的错,希望你们能成全我们。”说到动情处,我也泪流不止。
看到陈浩如此伤心憔悴,他父亲叹了一口气,在旁边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烟。
烟雾缭绕中,陈浩的母亲终于点了头,她扶起我们,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书房,留下陈浩一再地对着空背影表示感谢。
我们开始准备婚礼,他母亲也放下生意,陪我们选婚房。很快,在一个高档小区我们选购了一套五居室的复式房。将近三百万的购房款一次付清后,当天就联系了工人搞装修。
作者图 | 婚前试婚纱
婚礼定在了国庆节,我暂时被接回别墅由保姆照顾。我大伯一家受邀过来,亲家之间互相认识。这时候,我才把自己要结婚的事告诉了抚养我长大的大伯,他在电话里非常开心,还说要为我准备一些嫁妆。
一切变化得太快了,安静下来时,我总忍不住想,灰姑娘真的可以变成童话里收获幸福的公主吗?
四
车子把大伯和伯母接到了别墅,他们把大包小包的农产品作为见面礼送给陈浩父母。家里人都实在,送农产品是表达最真诚的心意。陈母却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在气派辉煌的客厅里,大伯和伯母有些拘谨,挺直背纹丝不动地坐在沙发上,我瞧见了心里有些难受。
两家开始聊结婚的事宜和流程,大伯一直认真听着,有时笑着点头附和,他为我找了一个好归宿而欣喜。一切都进行地很顺利,直到陈浩母亲云淡风轻地提了一句,“领证之前,你俩找个时间去做财产公证吧。”
我瞪大了眼睛,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大伯和伯母惊讶地望着我,张着嘴似乎想要问什么,陈浩也毫无思想准备:“妈,你这是干什么,我们是真心相爱,会在一起过一辈子的。”
“这条没得商量,不然你们别想再踏进这个门。”
那天我从陈家逃走了。
深夜,陈浩才赶回来,进门看见我坐在地上,他吓了一跳。他走过来对我说,不要恶意去揣度他母亲的想法,婚前公证在西方本来就很流行,我们在一起是因为爱情,不是物质,不是吗?
我不想说话,西方本就是契约社会,东方是人情社会,怎么会相同?我站起来把他推到门外,关上门,也关了灯,屋里一下子就黑了下来,可心里那股无助硬生生压下去,又不断翻涌上来。
此后数天,陈浩都没有来。
周末凌晨,一个朋友发短信告诉我看到陈浩在以前常去的酒吧喝酒。 我立刻寻到酒吧,看见陈浩正在和一个陌生女人在吧台举杯,一时气血上涌,冲过去一巴掌甩到陈浩的脸上。
他似乎也清醒了一点,一把抱住我:“别闹,我只是心情不好,我们回家说。”
回到家,陈浩闷着头不说话,不停地抽烟,我的心越来越沉。由于成长环境的缘故,我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我渴望和我走进婚姻的另一半能全身心地爱我;另一方面,我也极理性和悲观,我深知任何事情都会改变,没有永恒不变的感情。如果以后真有分开那一天,我的孩子也许会得不到任何保障。
我害怕童年的悲剧再一次出现在我的孩子身上。
我告诉陈浩我不接受财产公证这个做法,你们家就是防着我。
陈浩不耐烦地说:“为什么就那么接受不了?”
我说:“如果实在要做财产公证也可以,但我俩之间要再签一个协议,如果以后因为你的原因导致离婚,你要净身出户。”
陈浩神情萎靡,无力地摇摇头:“我母亲不会同意的。”
他的语气瞬间点燃了我所有的委屈,我一边骂他不负责任,这时候还在外面花天酒地,一边骂他父母现实,强横。
陈浩瞪大眼睛说:“我没有花天酒地,我也很烦心。要跟我结婚,就必须去做财产公证,要不就别结。”说完,匆匆进房间拿了几件衣服想走。
我气得失去理智,扑上去,给了他一巴掌。
陈浩也火了,用力推开我,重重摔门而去。从那以后,再也没回来过。
我疯狂地打他电话,每次总想跟他说我们回来好好谈谈,可电话一接通,就变成无休止地争吵。如此几次,陈浩也许心冷了,给我发了信息:“对不起,你把孩子打掉吧。你不能接受财产公证,我们是不可能结婚的,分手吧。”
国庆节如期而至,我终究没有披上婚纱。
陈浩约我最后一次见面,我们去了以前经常去的餐厅吃饭,然后和第一次见面一样慢慢散步。到了江边,我们找了一个长椅坐了很久很久,两人都沉默不言。直到他开口:“我很喜欢你,可你知道吗?我没有选择。我的未来都是被家里规划好的,家庭背景决定了我要交出自己人生的选择权。”
他叹了口气,站起来离开,我装作视而不见。
作者裴超,机械设计工程师
编辑 | 刘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