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究竟懂不懂古音?

朱熹究竟懂不懂古音?


朱熹究竟懂不懂古音?长期以来,这似乎是个无须讨论的问题。 在《诗集传》《楚辞集注》中,朱熹大量以“叶音”改读的方式注释 字音,即,将《诗经》《楚辞》中那些宋代读起来已经不押韵的字, 改读为一个押韵的音。由于朱子的地位使然,“叶音”说在后世的影 响很大,但也饱受批评,被古音研究者视为不明古音、随意改读以 求押韵的错误学说。明代学者焦竑就曾尖锐地批评道 :“诗有古韵今 韵。古韵久不传,学者于《毛诗》《离骚》,皆以今韵读之。其有不合, 则强为之音,曰:‘此叶也。’......如此,则东亦可音西,南亦可音北, 上亦可音下,前亦可音后,凡字皆无正呼,凡诗皆无正字矣,岂理 也哉!”(《焦氏笔乘》)


将朱熹“叶音”说彻底定性为不知古音的错误学说,是在清代 古音学取得辉煌成就之后。顾炎武、江永、段玉裁等古音学家秉持“时 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明代陈第提出)的语言历 史发展观,考证古音,辨明古音系统,明确了古今语音不同、古诗 文押韵是由于当时读音本就押韵等观念,从而使“古诗无叶音”成 为定论。朱熹的“叶音”说不仅被视为他个人在小学方面有所欠缺 的表现,更成为“汉学”抨击“宋学”的有力证据。

直到现代,语言学界的主流观点仍然认为朱熹不明古音。现代 12语言学大师王力先生指出 :“‘叶音’的意思是说写《诗经》的人的 语音和后代人是一样的,《诗经》许多地方的押韵是和谐的,只有少 数地方不和谐,那就要把某字临时改读某音,以求和谐。”当然,也 就是认为朱熹“不知道古今音不同的道理”(《诗经韵读》)。

然而,日本学者平田昌司在其《文化制度和汉语史》一书中却 为朱熹翻案 :“朱熹对古今音韵的不同有很清楚的认识。”那么,平 田昌司翻案的依据何在呢?

平田昌司指出,朱熹认识到了古今诗体的不同,并认为汉魏以 前的古诗是“根本”。在探求汉魏古诗体的过程中,必然追溯“古” 之所以为“古”,从而激发其对三代汉魏诗法、诗韵的观察和探析。 朱熹观察上古诗韵,颇有所得 ;在解释《诗经》《楚辞》韵读时,又 大量参考了南宋初年古音学家吴棫的古音研究成果,而吴棫的研究 正是基于古今音不同之观念的,因此,朱熹也是清楚古今语音不同 的。由于篇幅的限制与侧重点的不同,平田昌司对《诗集传》《楚辞 集注》的“叶音”如何反映古音未能充分展开,故而笔者对此进行 了进一步的考察。

要了解朱熹“叶音”与古音的关系,首先不能不谈吴棫。吴棫, 字才老,由北宋入南宋之通儒,是南宋古音研究的开路先锋。其所 著《诗补音》《韵补》等,考证古音旁征博引,信而有据,多有创获。 南宋一大批学者包括朱熹都十分认可吴棫的古音研究,并在他的影 响下掀起了一股古音研究热。一方面,一大批探讨《诗经》《楚辞》 韵读的著作涌现出来,其中对吴棫古音的征引不在少数,朱熹《诗 集传》《楚辞集注》中的“叶音”,就有约百分之七十直接来源于吴 棫的古音 ;另一方面,日常古音讨论也热火朝天,朱熹就常与古音 学家兼好友程迥等探讨音韵,这些讨论对《诗集传》《楚辞集注》的“叶音”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因此,从总体上说,朱熹的“叶音”在 很大程度上正是南宋古音研究成果的代表。

在这样的古音研究氛围中,朱熹不可能不知道古今语音是不同 的。朱熹的古今音变化观,在《朱子语类》以下这番对话中体现得 最为明确 :

問 :“《诗》叶韵,是当时如此作?是乐歌当如此?”曰 : “当时如此作。古人文字多有如此者,如《正考父鼎铭》之类。”

朱子门人不了解古今语音的变化,因此怀疑《诗经》听起来押韵是 由于配乐演唱,而文字本音并不押韵。朱熹的回答非常明确 :古音 就是如此,否则难以解释《正考父鼎铭》之类不配乐演唱的散文的 押韵现象。朱子这类回答不止一次 :

问:“先生说《诗》,率皆叶韵。得非《诗》本乐章,播诸声诗, 自然叶韵,方谐律吕。其音节本如是耶?”曰 :“固是如此。 然古人文章亦多是叶韵。”因举《王制》及《老子》叶韵处数段。 在《楚辞辩证》中,朱熹还一度直接指明了“叶音”与古音的对应关系,并引述和赞同徐铉“古之字音多与今异”的观点。由此 可以确认,朱熹对古今音不同已经有了正确的认识。相比于后代古 音学家所具有的语音历史发展观,朱熹并没有逊色到哪里。

正是因为古今语音发生了变化,原本“古人作诗皆押韵”,但“今 人信口读之,全失古人咏歌之意”;而咏歌对于诗歌韵文来说尤为重 要— “读《诗》正在于吟咏讽诵,观其委曲折旋之意”(《朱子语类· 诗类》)。若不能吟咏讽诵,对诗文的理解就会产生障碍。因此,朱 熹要为读书人提供一个以古音诵诗的实用指南。《诗集传》《楚辞集 注》的“叶音”,恰是这吟咏指南。《诗经·邶风·凯风》“凯风自南, 吹彼棘心”句,朱熹注“南 :叶尼心反”。“南”字在宋代的读音已 经与“心”不押韵了,但在《诗经》时代却与“心”同属一个韵部, 无疑是押韵的。“尼心反”反映了“南”字的上古读音,读《诗》者按“尼心反”去吟诵,即为切恰。 将古音研究成果运用到经学之中去,这是朱熹对古音学最大的贡献(参张民权 :《宋代古音学与吴棫〈诗补音〉研究》)。除了为读书人 提供吟诵指南,朱熹还利用古音知识,做了一些文献整理工作。《大 雅·生民》第三章 :

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 寘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实覃实吁,厥 声载路。

其中的“实覃实吁,厥声载路”一句,毛传旧本均在第四章首,朱 熹《集传》根据押韵的要求,认为“路”与“去”“呱”“吁”谐协, 且呱声载路,文势贯通,因而改至第三章末。这一为后学者所普遍 接受的正确判断,就是建立在对古音押韵的正确认识之上的。

又如,《九章·怀沙》“怀质抱情,独无匹兮”的“匹”,各本均同。 朱熹指出,其与下句“伯乐既没,骥焉程兮”不韵,怀疑“匹”应为“正”, 由于俗字“匹”作“疋”,与“正”形近而误。带着这样的怀疑,他 又广征文献,在同篇上文“并日夜而无正”、《哀时命》“怀瑶象而握 琼兮,愿陈列而无正”等文献他证的辅助下,确定了“匹”应为“正” 的结论。如果没有对古音押韵的清楚了解、对字形演变的正确认识、 对文章体例的细致把握,怎能改正前人的错误、恢复文献的正确面 貌?这样多角度的考证,不正开清代考据风气之先吗?

既然如此,那为何历代古音学家都对朱熹的“叶音”说持否定 态度呢?

例如,《离骚》“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 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一句,“化”与“离”是押韵的,但怎样押因为有时候朱熹的叶音看上去有些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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韵?是应该将“化”的韵读得像“离”,还是将“离”的韵读得像“化” 呢?朱熹无法决定,于是他犹疑地注云 :“化,叶虎瓜反 ;离,叶音 罗。化,或叶虎为反,即离如字。”干脆并存之。

今天我们已经知道,“化”“离”二字古韵均为歌部,它们的通 押是没有问题的。在朱熹之时,古音学还远远没有进入到将每一个 字划分至上古韵部的研究阶段,学者只能模糊地认识到这些字之间 的押韵关系,但究竟应该怎么读还是很棘手的问题。在吴棫的《韵补》 中,“化”与“离”都同时收入了支韵和歌韵中,也是不知确读的骑 墙做法,亦可视为朱熹犹疑的来源。不过,吴棫《韵补》是要说明 古音关系,这样处理无可厚非 ;但朱熹要解决的不是语音关系的问 题,而是要给读书人一个明确的诵读指南,在许多读音无法详究的 情况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行方便法门”,导致读音忽此忽彼,看 上去甚为随意。

实际上,朱熹、吴棫等注古音忽此忽彼、颠倒错乱的问题,是 在当时条件下所必然会遇到的研究障碍。包括清代古音学家在内的 传统学者,在古音学方面的成绩最多只能是考证出古今韵部分类的 异同,而古音到底怎么读,和今音有什么区别,是无从得知的。直 到现代研究者掌握了罗马字母和国际音标,并广泛利用方言、域外 方言、亲属语言以及语音演变一般规律进行研究,这一状况才得到 了明显的改善。后人掌握了新的材料和方法而反过来苛责前人,这 是不合适的。

不过,朱熹并不满足于这样的颠倒错乱,他尽力探索出了“行 方便法门”的标准 :

叶韵,恐当以头一韵为准,且如“华”字叶音“敷”,如“有 女同车”是第一句,则第二句“颜如舜华”当读作“敷”字, 然后与下文“佩玉琼琚”,“洵美且都”皆叶。至如“何彼秾 矣,唐棣之华”是第一韵,则当依本音读,而下文“王姬之车”却 当 作 尺 奢 反 , 如 此 方 是 。(《 朱 子 语 类 · 诗 类 》) 在这里,朱熹明确提出了准则— “以头一韵为准。”“华”与“车” 有比较稳定的押韵关系,但应以“华”就“车”还是以“车”就“华”, 要看具体情况。当“有女同车(读‘居’)”是第一句时,“颜如舜华” 的“华”就要跟着读“敷”来押韵 ;“唐棣之华”是第一句时,“王 姬之车”的“车”就要跟着读“尺奢反”(发音近“叉”)来押韵。

这个准则对于绝大多数的押韵是可行的,但不是绝对的。朱熹 指出,如果后面的押韵字跟着头一韵读出的音没有其他文献用例的 支撑,则要反过来改变头一韵的读音。由此可见,朱熹不仅重视古音, 还十分重视文献旁证,具有十分科学和审慎的考据态度。

诚然,朱熹的叶音中确实还存在着一些随意改读的错误。被诟 病最多的典型就是《召南·行露》的“家”字,本非韵而朱熹定为 韵脚,于是强行改变读音,一字三叶,过于随意。但这样的情况在 朱熹的叶音中只占极少数,且有时代的局限,即便是乾嘉古音学家 也难免有认错韵脚的时候,不能因此就全盘否定其叶音的合理性。

此外,据刘晓南等学者研究,朱熹的叶音又不完全是先秦古音。 叶音中还有大量多音字异读等现象。朱熹对这些多音字中他认为不 常用的音,也采用“叶音”这一术语。这样一来,无论是因古今音 变而与今音不同的古音,还是多音字的不常用音,抑或方言等原因 造成的异读,都被归为“叶音”,一字数叶也就大量出现。

然而不容忽视的一个问题是,朱熹的“叶音”之所以笼统地包 含有古音、多音异读、方言等多种现象,是因为它们都是相对于“正 音”而言的。朱熹在著名的《答巩仲至书》中曾多次提到“正音”, 并 在 不 同 的 地 方 将 “ 正 音 ” 与 “ 方 言 ”“ 协 韵 ”( 即 “ 叶 韵 ”) 相 对 立 。 平田昌司的《文化制度和汉语史》一书对这个问题着重加以阐发。

他认可葛兆光先生《中国思想史》所提出的,朱熹在思想史上的首 要意义就是“通过经典诠释、历史重构以及对思想世俗化的努力, 再度确立了所谓‘道统’”这一观点,进而主张朱熹对古音的考论正 是他“历史重构”的一部分,并且目的并不仅仅是重构出历史上的 古音,而是再度确立“道统”,就音韵而言,就是要确立一个“正音”, 一个可以为当时的华夏乃至整个汉文化圈所共同遵行的标准音。凡 不是“正音”,即以“叶音”名之。

朱熹的“正音”观念,并不是他独有的,而是南宋学者在特殊历 史背景下所共有的。平田昌司指出,南渡以后,“传统‘土中’观念、 濂洛以来的道学传统、恢复汴洛的强烈愿望”, 使得南宋士人排斥文 风绮靡的南方文学 , 以及六朝韵书的“吴音”,极力想要在文学、经 学领域树立起一个代表雅、正的标准。在地域上,他们向往中原 ;在 时间上,他们推崇先秦两汉。因此,遵奉古学、古文的儒学复兴运动 兴起。与此相伴随,重视北方标准音及古音的研究也在音韵学界轰轰 烈烈地开展起来。吴棫筚路蓝缕,朱熹时代应者云集 :郑庠《诗古音 辨》、项安世《诗音》、王质《诗总闻》、杨简《慈湖诗传》、蒋全甫《楚 辞补音》、黄铢《楚辞协韵》、林至《楚辞补音》、陈迥《古韵通式》, 以及影响最大的朱熹《诗集传》《楚辞集注》等,形成了古音研究的 第一次高峰。这些古音研究,寄托着他们对中原汴洛的精神依恋,承 载着他们复兴语言正统、恢复中原的强烈愿望。即便肉身无法回归中 原,在精神上也要将中原之正统延续下去。朱熹将“正音”应用到经 学当中,助其诠释经典,在道统的构建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由于此后朱熹在读书人心目中的至尊地位,他的“正音”“叶 音”观念也在读书人中牢固地確立起来。“正音”观除了影响到读书 人对经学、道学的理解,还运用到了他们的作诗用韵中。这种观念 的影响源远流长,使得清初以来兴起的考据学即便取得了辉煌的成 就,仍难以改变经学、诗学界的惯性。平田昌司指出,即便是私淑顾炎武、与朴学大师王念孙交好的乾嘉学者汪中,其文学创作也并 未遵奉顾炎武等古音考据的成果。或许正是出于对这种“正音、叶音” 观念难以破除的焦虑,乾嘉朴学家更加用力地攻击朱熹的“叶音”说, 极力放大其中随意性的方面,而忽视了其进步性和合理性。

诚然,自清代考据学兴盛以后,古音研究取得了不朽的成就。 然而,能将考证之成果运用于理解经典之“义”可与朱子比肩者, 却并未出现。而朱子后学则潜心“义理”,不再深究朱熹的古音观念, 只浮于表面地接受“叶音”之说,但求便于吟哦讽诵,在随意转读 的路上越走越远。逐渐地,古音学的考据与经学、文学分道扬镳, 朴学与理学终于不可避免地分裂。现代学科制度建立起来之后,分 工日益细密,学问日益专精,古音学的进步更是一日千里。而学科 之间的分裂弊端也日益凸显,“尊德性”与“道问学”各自为阵,难 以通达。

朱熹究竟懂不懂古音,这已经不是纯粹的古音学能够回答的问 题,也不应该简单地给出一个“是”或“否”的回答。朱熹“叶音” 说的合理和进步之处,以及其中一些在今天看来不够“科学”的错误, 都需要放到当时复兴语言正统、重构“中国、中华”观念的历史背景、 思想潮流中去理解。平田昌司此书,正是要将汉语史的研究从自己 的小天地中突破出来,将那些被抽离出来的汉语史研究对象放回到 原本各要素融为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历史整体中去,揭示汉语 现象背后的制度之变更、思想之潜流。朱子当年破除汉唐专门之囿, 并告诫门人若仅对音韵训诂等逐一根究,即便讨得些道理,也仍是“ 殊 不 济 事 ” 的 ,“ 须 是 通 悟 者 方 看 得 ”(《 朱 子 语 类 · 诗 类 》)。 平 田 先 生不正是遵循着朱熹的谆谆教诲吗?朱子于千载之下得如此一“通 悟者”为自己翻案,应该会引为知音吧!

(《文化制度和汉语史》,[ 日 ] 平田昌司著,北京大学出版社 二○一六年版)

作者:万曼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