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木心(上):艺术是感觉与骚动?

读木心(上)

关于木心,大家似乎更多知道他是名作家,而忽略了他的画家身份。即便木心美术馆已在2015年开馆。

有一种话不能自己说旁人也不能说……是非常好的话——木心。陈丹青回忆起木心对于艺术、画家的种种偏好,在他心里,老爷子一贯刻薄、神气又聪明逼人。

艺术是感觉与骚动

木心美术馆

好像是90年代初,纽约布鲁克林博物馆来了库尔贝大展。我知道木心不喜写实画,不佩服库尔贝,但他那天好心情,说是走吧,去看看。巡视自己看轻的画家,木心饶有谈兴,才见前厅库尔贝的早年小画,就讪笑了:“喔唷!湿手沾面粉……”我忙问什么意思,他笑盈盈解释道:呶!你这里画了,那里要画吗?角角落落都要画到呀苦煞!

1983年他初次来我寓所看画,头一句也是“苦煞”!其时我正在画双人构图的康巴汉子,他略一看,犹豫片刻,显然考虑是客气还是直说。谢天谢地,他直说了,但竟如我妈妈说起儿子当年在乡下插秧种稻的神情,一脸长辈的怜惜:你这是打工呀,丹青,不是画画!

我大笑了,没人这样说过。偏巧那阵子我正上心仿效库尔贝,敷色、塑造,一遍遍压实了,务使更厚重、更饱满。木心知道我迷库尔贝,那天出了博物馆,他不看我,自语道:“库尔贝、珂罗,其实是二流画家。”我默然听着,心里委屈,倒不为我,而是为珂罗与库尔贝,此后瞧见他俩的画,我就想:喂,木心说你们二流呢。

奇怪,二十多年过去,眼界开大了,我已不复迷恋珂罗、库尔贝,倒不为木心那句话。我们老少无欺几十年,后来我已开心地从旁看他的偏嗜,一如他也从旁看我“苦煞”,只是从开初的怜惜,渐渐变为不复闻问了。

不过与他初交那些年,每有异见,我还是于心耿耿。1985年大都会美术馆请来卡拉瓦乔特展,我神魂颠倒,第二回去,拉着木心,结果简直愤怒:从意大利运来的三十多件大画呀,他信步看看就出馆了,我好不扫兴,追过去问究竟。

“不行,造型到底不行。”他正色说,“哪能和拉斐尔、达芬奇比。”我愈加愤怒了:话不是这么说法。为什么要和拉斐尔比?我说他画的天使多好啊,可是木心带着那样一种表情为我着急,而且知道我不会听他决然说道:“他画的是丑,把圣徒画成农夫,再画得好,还是丑!”我说怎样叫做美,他应声道:“拉斐尔叫做美,美到形上!后来的写实就不懂形上了。”说起“形而上”,他不说“而”字,大概是民国的一种说法吧。

其时我已学会不和他争。他说,凡事到了要争起来,就没意思了。我同意。

我也同意“后来的写实不懂形上”。但我有点惊讶他的诚心。好一阵子,木心认真地担忧我的趣味,逮着机会点醒我,至少,要我知道他的意思。

“委拉斯开兹做了一桩事体!”1989年他去大都会美术馆看了委拉斯开兹大展,意味深长来这么一句。我熟悉他的话语快感,应声道:“讲得好!‘做了一桩事体’,但不是‘艺术’?”老头子开心了:“是呀是呀!你先看放映间播放他的肖像局部,不得了哎!简直神圣!跑进去看原画,好是好的,终归可惜了:这么高的才能做了一桩事体。”

后来他惦记用影像放大他的小画,我猜是起于那次经验。不必和木心谈美术史,他向来不在那个频道,这是我喜欢听他说话的理由,我不会对他说:大部分古画都是订件,既是订件,当然是“做事体”。果然,他好像知道我将怎样反驳,紧接着说:米开朗琪罗伟大!你看,教皇交给他一桩事体,他就做成艺术!

最后那句,木心凛然提高声音,为他又想出一句要紧的话,得意了,掏出烟来。和上次的卡拉瓦乔案显然有别:他尊敬委拉斯开兹的高贵,但可惜了:仍然不是“艺术”。

我从未这样想过。没有人这样谈艺术。我会因此稍许看低委拉斯开兹么?绝不。但“把事体做成艺术”?这话有意思。“委拉斯开兹懂得美吗?”我没忘记卡拉瓦乔一案,拿话撩他,“他画的侏儒……很丑呀。”

二十多年过去,我已不记得木心怎样回应。说来好笑,我俩的趣味隐然为敌,稍起勃,双方自动歇火,但那年的文学课,木心就借了什么话头,重提“艺术”和“事体”的关系缓缓地、郑重地讲着,他不看我,知道我明白他在说给我听。现在他死了,我心里仍在和他纠缠:木心哎,没有叫做“美”的事物,那是你的偏爱。

但我久已偏爱他的偏爱,看他怎样牢牢把守他的绝对标准,确切地说,他的标准,就是“绝对”,譬如:“美”……无分地域、国族、年代、主义,他对世界文学家各有所爱,可是他眷顾的画家(也许包括音乐家)少得可怜,只剩几个人、几幅画。他常说,待人宜宽厚,待艺术,必须势利(他狠狠说出:“必须势利”)。我渐渐赏阅他的“势利”:适巧相反,我仅偏爱几个文学家,却被太多画家吸引,喜欢各种毫不相干的画。

老头子的遗物中只有一本画册:50年代古董版达芬奇。有哪位画家只存一本画册么?也只有一幅现代画被他配了框子,挂在墙上:黑白版的塞尚,画着三只苹果。四年前在重症病室最后一次面见活着的木心,夜里回到晚晴小筑,画室墙上停着那三只苹果……说起塞尚,木心就酥了。那年和他在57街IBM大楼底层美术馆看塞尚的风景画,他老老实实坐在展厅的皮椅上,满脸享受,看了好久,喃喃地说:伊味道好啊,伊味道好……

2016年春,英国BBC电台将要制作大型文献纪录片《世界文明》,中国部分,拟拍摄宋元以降的山水画。摄制组辗转找来,走访乌镇,导演艾什利事先致信,解释了他的初步计划:木心可能是这部关于山水画电影的第一个故事。我们为以下几个理由选择了木心。这部电影将探讨逾千年的中国山水画历程,但需要一个作为开场的故事,以便诠释山水画艺术的力量,以及描绘山水画的理由。无论山水画作为慰藉、作为灵感的来源,是对天堂的向往抑或伊甸园的挽歌,木心的故事会让我们体认:山水画可以如此个人,同时,还能寄托画家的憧憬和慰藉。我们对记录木心的故事感兴趣,它可以代表非常传统的中国式山水画艺术。

老头子要是活着,我猜他会一愣:慰藉、灵感、天堂、伊甸园……?他的转印画居然潜伏着这位英国人所窥见的历史线索?他竟“代表非常传统的中国式山水画艺术”?以国中理所当然的定义,木心不是“国画家”(太多“国画家”正画着无数“山水画”),而这位英国佬的视角来自异文化,他的说法,会被此岸认同吗?

但艾什利的意思正可借我一个维度(这维度是中国与“世界”的,也是木心自身的),循入有趣而困难的话题:由西洋人看来,木心来自山水画传统,由我们看来,毋论作为背景还是资源,“中国”对木心意味着什么?事情落到他的实践与姿态,“中国”在哪里?

(下期待续:为什么木心不画国画?不肯凸显他的中国身份?)

作者:陈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