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木心(下)
木心的画作中隐藏着他的文学里很少显现的“私人性”,那是他精神世界“无对象”的呈现。
通常,国中的西画家(更别提国画家)会以不同的理由(民族性、文化传统、东方风格、道家渊源、政治语境)渲染并利用中国背景(这是失根的一代才会当真的话语),木心不玩这类花招。中国背景之于他、于他那代人,不言而喻,但木心不言,也不喻,仿佛若无其事。
他的若有其事是什么呢?是他在兹念兹的所谓“世界性”。他的趣味(江南艺专胎记),说过了;他长期有志于现代艺术(临老玩弄“纯抽象”),也说过了。这些故事都能对应他的写作立场的“世界性”,虽然进入他的文学、文字、文风,“世界性”这一宏大表述仍将步入迷津,但如木心这般在乎“世界性”的作家,本土当代文学恐怕很难遇到另一个例子,《文学回忆录》,便是世界主义的长篇独白。
但文学的“世界主义”会在他的绘画中遭遇两难(抑或:什么是绘画中的“古文”或“白话”?),而他的画面与他自述的宋元人名单,并没有可指认的关系,何况转印画根本不是“国画”。但在外人看来(譬如艾什利),为什么上千年来,中国人喜欢描绘山水画(没有一个国族具有这等绵长而延续的“风景画”传统)?木心独钟山水画,这是他无可回避的“中国”资源,而他为之缄默。他能以十四行的商籁体,全部重写《诗经》,绘画,是另一回事:绘画不是语言。所谓“绘画语言”,不过是形容词。
木心画作《废谷》
所以我不确定以下的分析是关于文学与绘画,抑或关于木心。我不是在暗示:纽约时期的木心回向中国背景有如回家,多数留洋画家晚岁转向中国画工具:刘海粟、赵无极、吴冠中——木心不做这件事。他的寓所不设文房四宝(美术馆陈列的老砚台,是他回乌镇后有人送他的,他从未用过),也没有半张宣纸(我几次送他,他不要);他嘲笑留洋前辈的晚年国画(他说,那是“票友”水准)。他接受林风眠既非西画、亦非“国画”的那样一种暧昧的方式,是不愿陷入似是而非的所谓“文化”的界分。
他一笔好字,抄诗,弄题签,就写在硬纸或复印纸上(也许他是对的:直到明清这才出现宣纸)。我说可惜了,他顺下目光,嗒然说道:“写字么,根本是绝望的……魏晋人写过了,写什么写!”同样,谈及所谓国画,他的断语很简单:“国画是完了的,走不下去的。”别说今人,两宋之后,他仅瞩目可数的几位元明画家。但他的意见无涉文化激进主义(譬如“国画衰亡论”),只如访谈中所示:喜欢,或不喜欢。
在他,绘画与文学顯然是两件事。他坐下写作,极度警策。“一杯茶、一支烟,头脑光清!”他常这样凛然说道;他画画,却是感觉的、直截的:想什么想,画画不要想!
我相信,纽约大幅度颠覆了木心对西方现代艺术的想象。在他写作的最后阶段,仍试图在无疆界无主义的文学空间,走得更远,更自由,但我愿确定地说:他的绘画的最后阶段,远离现代主义。
他的绘画的好恶(如我与他的好几次怄气)并不就是他的文学的好恶(有《文学回忆录》为证)。他嫌恶几乎所有绘画的写实性,但热爱并敬畏写实主义文学(数落种种现代流派后,他说,文学的未来的出路,恐怕还在写实主义);他不关心,也不太了解超现实主义绘画,却连篇累牍大谈超现实主义文学。他终生爱敬芬奇、塞尚,但对这两个姓名间四百多年的无数画家,简直视若无睹(如果不是说得太重的话),可是文学、诗作(自古希腊、《诗经》一路下来),只要他读过,便不愿错过一家,而竟各有心得。
他心仪的西洋画家太少了,开不出前述访谈的那份名单。相较西洋文学与音乐,很久我才发现:木心并不果真迷恋西洋绘画。
他爱芬奇,是在蒙娜丽莎的肩后望见了“宋画”的渊深而雅驯,他那本唯一的画册,达芬奇,并不翻看,是那份旧版画册的设计招他喜欢;他爱塞尚,并非意在塞尚苦心经营的结构,而是逸笔草草,还有,所谓“味道”。在纽约、伦敦,他逛美术馆差不多是在陪我,等我看完再现的、逼真的、繁复的、叙述性的画,难以吸引他远远扫视巴洛克厅堂的伟大经典,他从不入神地细看、久看,十八九世纪名画,更是一走而过。
“味道太咸了。”他带着轻微的嫌弃,轻轻说道,就像吃不惯西菜的那种表情。他迷恋纸本。林风眠的影响源差不多全是纸本。纸本,不是西洋艺术的要项(甚至不是油画,而是雕刻,这一层,木心无保留赞叹古希腊)。纸、墨、毛笔,意味着中国的渊源除了艺专时期,木心成年后即放弃油画。这一层他和鲁迅倒是相契(鲁迅说:原作都看不见,油画家等于摸“黑弄堂”)。
有一回说起中国人弄油画,木心轻蔑地笑了,嗤道:“油画?做梦哩!”我大声同意他,他开心起来,顺口哄我:“侬倒还好,还可以……”我问为什么,他忽而收了调笑的语气,说:“侬老实呀。”
我并不“老实”,常会装着相信他。固然,他标举的西洋作家远多于中国古典作家,换句话说,如前述,他永远试着以西人的目光,回看祖宗,从司马迁到汤显祖,从李白到曹雪芹,他总会说:可惜,他们不通“世界”。奇怪:他不曾以类似的贬褒加诸中国古典绘画。我确信,他爱倪瓒远甚于巴洛克画家,他会如眼下选中他而借以叙述山水画史的英国人那样,看待中国背景么?我真希望艾什利知道:木心,一个绍兴人,怎样谈论西方的艺术与文学。
而在英国与欧陆,哪位艺术家谈起祖宗的艺术,动辄引述远自中国的立场么?此事假定真会有的话殊可玩味。也和鲁迅相似,木心对中国的旧学、旧诗、戏剧、国画……要么即兴地调笑、贬抑,要么不谈。不记得是胡兰成哪篇稿子说及鲁迅批评中国,可比是女子晨起,对镜梳妆,忽然不高兴起来。我读到,想起木心。但凡说及中国的事物,有时,木心便会这样的“不高兴起来”。
他真的是个“翻了脸的爱国主义者”。这种爱法,我辈学不会,也不再懂得了带着狡黠而认真的神色,木心常说:“我是绍兴希腊人。”其实呢,他是个向往希腊的绍兴人(“卧东”而“怀西”)。他爱希腊神话,但他写《诗经演》,不必出于爱:那就是他。他的画如果有个幽灵,这幽灵,便是“中国”。
但他不说。在他的晚年遗稿中我发现几句话,贴上美术馆墙面。这些话并非说他自己,却回应了我以上结结巴巴的两难,也说出了他的艺术与“中国”,意味着什么:土,非中国。中国雅,雅之极也。世界四大古文明,中国最雅。
木心在乎“灵智”。写作,画画,但凡有所依傍、对照、仿效的手段,他一概抵触。他招供自己的写作基于“步虚”、“凭空”,是真的。他不藏书,写作没参考,画画亦然。他劝我看宋画,可他身边没有一本宋元画册,转印画,便是他的“凭空”。他不会说:今天我来画幅山水,他要等湿漉漉的纸面翻过来,当场寻找他的“画”。
他喜欢说魔性与神性,喜欢说二律背反的“间隙”。我可能完全错解了,但木心迷恋躲闪、藏身、设障、莫须有(或如巫鸿所说:“抹煞”)。他没完没了与我谈文学,谈家长里短,谈政治,谈一切,可是带着难以测知的理由,他很少,而且不愿谈论绘画。
“能说的事情,为啥去画?!”他说。他看不起画家——广义的画家——他说:“画家都没头脑的。”他是对的,因为他无可救药地关切智力。但他的智力提醒他,艺术并不意味智力,而是感觉与骚动。有一次他在梵高画前呆了好久,极恳切地说:“一只耿大呀!”(“耿大”,沪语即指傻子,并用“一只”形容)。这时他抱着芬奇似的心理(或者说::心虚),反复说起同一个故事,说芬奇问拉斐尔:“你画画时有思想吗?”拉斐尔答:“没有”——这时,木心提高嗓音,像是宣布喜事:拉斐尔是对的呀!对的呀!
作者:陈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