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
关于你自己的理论,
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博尔赫斯
前几天,有个朋友找我倾诉。她爱上了一个已婚男人。他一开始对她很好,甚至承诺她,要和原来的妻子离婚。但是,两个人交往了两年,依然只是一段婚外地下情。朋友告诉我,这个已婚男人一直说他是真的爱她,只是因为种种现实原因阻碍,身不由己,才暂时留在原来的婚姻关系里。他多次和我朋友提到,再过几年,他一定会离婚和她在一起的。
朋友说,她在这段关系中像是分裂了。每次那个男人回家照顾妻子时,她都感到受伤和绝望,但男人回来找她时,她又觉得他们还是彼此的真爱、是有未来的。我劝了这位朋友好几次,但收效甚微。她还是不肯离开这段关系。
为什么明明看起来是“不靠谱”的婚外情,局中人还能相信是“真爱”?实际上,人无法离开一段不健康的关系,除了客观因素(如经济问题等等)外,也有可能是因为两人之间的创伤性联结(traumatic bond)。“联结”指的是通过经历同样的事、共同做一件事、彼此相处等方式,在人与人之间形成的情感联系,有时人们也会把它称为“羁绊”。
联结往往和积极的感受联系在一起;但令人难过的是,在一些虐待型关系中,受害者也会产生对施虐者的联结,它牵绊住了受害者离开的脚步。今天我们就来聊聊,什么是创伤性联结,为什么消除这种联结很难,以及如何挣脱它。
创伤性联结指的是由于反复使用肉体和/或精神暴力而形成的在施虐者和受害者之间的强烈情感依恋。在一段充满虐待的关系中,施暴者会有意使用恐惧、兴奋和性吸引来纠缠住受害者,使受害者形成创伤性联结而无法轻易离开自己 (Carnes, 1997)。即使受害者离开了关系,创伤型联结也可能依然存在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创伤性联结驱使着受害者再次回到联结的另一端——施虐者——的身边。
研究者发现,会产生创伤性联结的关系,一般包含了两个特点(Dutton & Painter, 1981; Walker, 1979):
a. 双方权力不平衡(power imbalance) ;
b. 间歇性的虐待(intermittency of abuse) 。
a.双方权力不平衡,指的是在一段虐待型的关系中,受害者会感到自己比施虐者更弱、更差、更没有能力提出想法或坚持主张。这种权力差异可能是客观存在的,像是受害者的收入比施虐者要低很多,使得受害者不得不看施虐者脸色;而权力差异也可能是主观的,比如受害者明明优秀,却总认为自己很糟糕,于是觉得自己比施虐者低一等,需要听从施虐者的话来留住对方。
当施虐者虐待受害者时,受害者由于无力反抗,越发觉得自己比施虐者弱小。随着时间推移,双方权力上的不平等会越来越严重,而权力不平衡的扩大,让受害者对自己的认识更消极,更加没办法自我保护,变得越来越在情感和生活上依赖施虐者,也在依赖的过程中进一步丧失了权力。这种“不平等-依赖”的循环导致了虐待性联结的形成和强化。
除了权力不平衡外,研究者发现,在受害者会产生创伤性联结的关系里,施虐者并不会持续不断地虐待受害者,而是作出b.间歇性的虐待,即施虐者对受害者时好时坏,施虐行为与善意表现混杂在一起。
关系中存在循环式的变化:(1)首先,施虐者和受害者的关系变得紧张;(2)接着,施虐者爆发了虐待行为,显得非常恐怖;(3)最后,施虐者重新变得冷静、充满爱意,为自己之前的行为道歉,直到下一次虐待的爆发。在循环的不断重复中,受害者会变得更关注施虐者好的时候,在遭受虐待时,盼望下一个平静期的到来。
1. 施暴者让受害者相信,只要留在关系里,曾经的“许诺”(promise)一定会实现
许多受害者很难断开创伤性联结,是因为他们仍然对施虐者抱有希望,相信对方会兑现曾经的许诺。在虐待型的亲密关系里,这个许诺或许是“你会被爱”、“我会给你一个家”,而在其他的虐待型关系中,这许诺也可能是“有天你会加薪”等等。(Stines, 2015; Carnes, 1997)
尽管施暴者永远不可能兑现自己的许诺,只是想利用和剥削受害者,但他们用“间歇性虐待”的方式,故意让自己显得意图不明。如果受害者持续不断地被虐待,那么他们很快会明白过来、变得绝望;但是,在创伤性联结中,往往施虐者会在一段时间里对受害者的福祉毫不关心,可又突然变得体贴而温柔,这给受害者留下了一些希望:也许有天伴侣会停止施暴,一直停留在充满爱意的样子,并实现爱的诺言。
或许有人会问就算施暴者会间歇地表现良好,但为什么受害者会对施暴者可怕的一面“视而不见”,不能“及时止损”呢?这一方面是因为人们存在自我申辩倾向,即试图合理化自己的付出、为自己的付出作辩解。受害者不希望自己的付出都是没有回报的,认为一旦放弃付出,先前的付出也会损失得一干二净。
另一方面,面对阴晴不定、时好时坏的施虐者,受虐者无法在施虐者身上找到可控感,只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也许Ta这样是因为我还不够努力。”于是,一个原本是施虐者的问题,变成了受害者的问题。施暴者利用和操纵了受害者们的这些心态,把受害者抓在身边。
2. 恐惧加深依恋,尽管依恋的对象是给予恐惧的人
当人们感到恐惧时,会贴向让自己安心的人。而讽刺的是,在虐待型关系中,受害者选择依恋的对象(施虐者),恰恰是恐惧的来源。在恐惧和爱意的交替中,受害者对施虐者的依恋逐步加强。而且,施虐者会通过一些手段,把自己塑造成唯一能给受害者带来安全感的人,以免受害者向他人求助、离开自己的掌控。
比如,施虐者会隔绝受害者,像是用“我不喜欢你和那些朋友出去玩”等理由,让受害者远离自己的家人和朋友。等受害者失去了原本的社会支持系统,Ta只能向施虐者寻求关爱和支持;又比如,施虐者会有意识地用言语和暴力打击受害者,让受害者对自己的评价降低,觉得自己无法独立维持生活,只能依靠施虐者的力量。一个例子是,施虐者一直贬低受害者,说Ta什么都不会做、肯定找不到工作,使得受害者在经济上不得不依赖施虐者。
施虐者不单会削弱受害者的力量,有些施虐者甚至会挑选自己施虐的对象。在和他人的交往中,有些施虐者能识别出哪些人不够自信、服从性高或是在人际上孤立无援。施虐者选择这样的人作为虐待的对象,这些受害者甚至无需施虐者隔绝和打击,就已经在关系中处于“离了施虐者走投无路”的境地。
3. 大脑应对痛苦的机制,让人们对创伤成瘾
研究创伤的专家Bessel van der Kolk提出,人会对痛苦成瘾。当人们遭受痛苦刺激时,大脑会分泌内啡肽——一种类吗啡的物质——来缓和痛苦与恐惧(Van der Kolk, 2014)。如果受害者一直在痛苦中,内啡肽的持续分泌会促成大脑形成新的化学平衡,而一旦离开施虐者,痛苦的中断使得内啡肽分泌量降低,打破了化学平衡,使得受害者出现类似戒断反应的表现,如身体不适、情绪波动等等。于是为了缓和戒断反应,有些受害者选择回到施虐者身边。这种成瘾般联结的形成,并不受到人们理性的控制,而是一种自然机制的结果。
同时,由于非虐待的关系无法带来痛苦的刺激,当受害者与朋友、家人或其他友善的人呆在一起时,他们往往觉得“和别人的关系无法给我带来同样的感觉”,而感到更加孤独。
4. 对曾经经历过创伤的人来说,他们更习惯创伤型联结
童年曾经有过和父母的创伤性联结的人,更容易在长大后又陷入创伤性联结中。这是因为他们对联结里痛苦的部分习以为常,认为关系中必然包含被伤害;甚至,过去的创伤经历让受害者以为,如果一个人想要得到爱,就必须要承受痛苦。他们既不相信爱可以不包含虐待,也由于缺乏经验,而不知道怎么从人群中选择出会尊重自己的爱人。
此外,人们恐惧未知,而习惯会带来安全感。对长大了的受虐者来说,被虐待是他们熟悉的,他们了解怎么从痛苦中存活下来;相反,没有痛苦的关系让他们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用旧关系里习得的模式去和爱人们沟通、共存。
a. 如果你还在一段关系里,想离开又觉得很难
训练自己的现实检验能力(Reality Training)
前文提到,有些受害者很难离开施虐者,是因为他们相信总有天施虐者会兑现承诺。对于这种情况,受害者需要训练自己的现实检验能力,关注“事实”而非“评价/猜测”。比如,“Ta今天打我”是事实,而“Ta有天一定会好起来的”是猜测,“我觉得这没什么”是评价。
试着把一天发生的事情写下来,只写事实(我做了什么/Ta做了什么),而不写自己对事件的猜测和评价。等记录了一段时间后再回头检查,会发现自己目前的生活距离当初的设想有多远。
问自己正确的问题
很多受害者会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Ta就是好不起来”、“为什么我要被这么对待”,而上文提到,出于自我申辩的倾向和对掌控感的需求,我们可能会按照自己的设想和期望给施虐者找借口。因此,受害者需要多问自己关于“做了什么、要什么(what)”“什么时候(when)”“怎么做(How)”相关的问题。例如: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的伴侣许下承诺?
-Ta做了哪些事来履行承诺?
-你理想中的关系是什么样的?你当前的关系和它有哪些差异?
-你希望你的伴侣做出哪些改变?有哪些证据证明伴侣可以做出这些改变?
转变视角看待问题
把你在关系中面临的困境和痛苦写下来,然后想象一下,如果你的好友、孩子来向你倾诉,告诉你他们正陷入这样的关系中,你会劝他们留下吗?
坚持维护你的社会系统,不要隔绝自己
向你的朋友倾诉,多多倾听他们的想法。如果你的伴侣要求你和朋友们断绝联系,而你感到朋友并没有伤害自己,你可以拒绝Ta。一个尊重我们、爱我们的人同样也会理解和支持我们的交友需求。而如果我们除了伴侣外没有任何人可以交流和求助,可能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危险境地。
如果你现在觉得自己正处于一段虐待型关系中,却没有朋友能够求助。我们建议你可以寻求专业组织的帮助,例如长期为家暴受害者提供法律服务的机构等等。也可以向就近的社工组织、法律援助机构寻求帮助。
b. 如果你已经离开这段关系,却觉得很痛苦想回去
练习与自己情绪相处的能力
长期的痛苦会让人变得情感麻木,为了逃避负面情绪,受害者会习惯压抑或者回避自己的情绪,也就没机会去学习如何与自己的负面情绪共存。很多受害者在离开后忍不住想回去,是因为面对分离造成的难过和痛苦时,他们只会从施虐者那获得安慰。
面对负面情绪,我们可以试着建一个“工具箱”。在负面情绪来临之前,先写下以前难受的时候我们会做什么(会泡澡吗?会吃点甜食吗?),哪些事既不耗费力气又可以缓和情绪(例如散步、阅读等等)。当感到痛苦时,可以依次做列表上写下的事。
此外,为了避免再和施虐者联系,可以事先准备措施来中断重新联系的尝试。如果有信任的朋友,可以提前和他们约定好:“一旦我很想联系施虐者,我就和你打电话”。或是一旦想回到对方身边,就把联络工具放在家里,然后去没法联络到对方的地方(比如体育场等暂时无法接触到联络设备的地方)。
理解施虐者的“诱饵”
试着复盘之前的关系。你可以结合前文,理解对方之前用了哪些方式让你很难离开Ta。以及问问自己:“我想从这段关系中得到什么?”在一段关系中,我们最渴望的许诺也是最容易令我们失去判断的诱饵,下一次再遇到类似的诱惑时,保持警惕。
另外,你可以总结Ta的特质,来避免下次遇到同样特质的人时,又落入同样的圈套。你可以写下自己从这段关系中学到的底线,比如:我绝对不会再和嘲笑我、贬低我的人发生关系了。
制定一些新的计划
像是学一门新的技能、做一个短途旅行、完成网络公开课等等。关键是计划中不能将施虐者包含在内。独自完成计划既能填充时间,尽量减少离开施虐者后造成的生活空缺;而完成计划带来的成就感,也能提振我们的心情。
在今天的文章里,我们解释了受害者困在创伤性联结的理由,说这些是希望让大家理解:很难离开创伤性联结并不是受害者的错。受害者之所以显得如此无助和无力,是因为他们被施虐者有意操纵和控制,受困于当下的关系。许多受害者不是不想离开,而是离开之后他们也无处可去。因此,指责受害者并不能“点醒”他们,反而会带来二次创伤。
如果身边有朋友、家人处于一段虐待关系中,或是深受过去关系中的创伤性联结的影响,我们首先需要做的,是理解他们面临的问题,提供可用的资源和支持,这样才有机会帮助他们走出阴影。我们也希望,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创伤性联结和虐待关系的存在,相应的救助机制能够日臻完善。
KY作者 / 隋真
编辑 / KY主创们
Reference:
Carnes, P. (1997). The Betrayal Bond: Breaking Free of Exploitive Relationships. HCI.
Christman, J. A. (2009). Expanding the theory of traumatic bonding as it relates to forgiveness, romantic attachment, and intention to return.
Dutton, D.G., & Painter, S.L. (1981). Traumatic Bonding: The development of emotional attachments in battered women and other relationships of intermittent abuse. Victimology, 6, 139-155.
Stines, S. (2015). What is Trauma Bonding. Psych Central.
Van der Kolk, B. (2014). The body keeps the score: Mind, brain and body in the transformation of trauma. Penguin UK.
Walker, L.E. (1979). The battered woman. New York: Harper and R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