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观察那么细？编的！
撰文 | 薛小和
儿子今年五年级，生性实在，有一不会说二，表述直白；儿子还不到12岁，天生贪玩，做每一种游戏都全身心投入，直累得每一缕头发上都挂着一个汗珠。老实使得他不会编造，贪玩使得他对游戏以外的视野观察极少，只注意踢球的他是看不见花开没开、草绿没绿的。这两样说不上是优点还是缺点的特性，足足给他的作文能力打了三分折扣。
小学一至三年级时，他只写些“看图写话”，记几句流水帐，老师要求不高，也就罢了。一到四年级，我发现他的作文经常得不上分（即不及格），于是下手帮他改。开始很自信，我虽没学过中文，十几年也混上个主任记者，给报社写的稿子也上过头版头条，信手改来，感觉很好。没想到，老师判回来还是不及格，看着儿子那颇为得意的表情，我登时傻了眼。与朋友们讲来，一时“主任记者写的小学四年级作文不及格”传为“佳话”。丈夫的文字能力并不如我，但自称小时学过朱自清的散文，自告奋勇帮儿子写了一篇游记，判得的结果不用说，又是不及格。灰心丧气之余，听说京城一位著名经济学家，其幼子尚在小学，平时由夫人管教。一次夫人出差，经济学家亲自辅导幼子作文，不幸结果与我们一样，也是不及格。
我真的茫然了。但儿子的作文不改也不行，于是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一次又一次地改，有时能得“良”了，偶尔也得过“优”。遗憾的是，始终不得要领，像是撞大运似的。听说他的小表姐作文成绩不错，借来几篇学习。人家到底是女孩子，无论是对景物的描写，还是人物的刻画都极细致。问她怎么观察那么细，她的答案只有两个字：“编的！”回来说服儿子：咱们也编吧！儿子不干，也不会。老师说他的作文写的都是大白话、大实话。他就这么实诚，把平时口头说的话都写进作文，比如：我酷爱踢球，可以不做完作业就去踢球。这话写上不是找着让老师批评吗？没有办法，一学期八篇作文，几乎篇篇得改，就这样改到五年级下半学期。
一次，老师要求写一篇记述比赛活动的作文。先选题材，与儿子一商量，就写去年他爷爷家举行的那次乒乓球比赛。接受上学期写学打乒乓球作文时的教训，要描写细致，要多用动词，要升华（即要写上“这次活动既锻炼了身体，又丰富了业余生活”或“既培养了竞争意识，又加强了集体观念”等话）。儿子自己真下了功夫，况且因为是写玩儿的内容，他还真观察到不少情景，写了六七百字。我检查了一遍，认为基本达到了上述几条要求，又润色了文字，心想这回差不多，至少能得“良”。儿子下学回来，我赶紧问，作文怎么样，儿子颓丧地说，没分。打开作文本，只见上面批着：“改结尾！今年是全民健身年，联系？”我直觉着浑身从里到外透着无奈。我本来就反对写那些“既怎样怎样，又怎样怎样”，而儿子玩的时候也绝不会想到“既怎样，又怎样”，连大人打个乒乓球都只是为了娱乐、喜欢，哪有那么多深刻的意义。而现在还要联系到儿子根本不懂的全民健身年，下次是不是该联系奥林匹克精神了。丈夫说，你又错了，联系本国的事儿是爱国，联系到外国成什么了。
还有一次，要求写一件爱护公共财物的事，范文中推荐的题材是为单位修桌椅、风雨中扶小树等等。我们搜肠刮肚地想，没想出来。如今不少单位都实行了物业管理，桌椅还真不用自己修。于是决定编。儿子经过一年的教训，也接受了适当虚构的意见。编也要有个原型，以他爸爸为我家修传真机为素材吧。这回注意了步骤清楚，用好动词。可能老师估计到儿子的作文一次到不了位，先让作文好的同学给儿子判。同学说要加一小节，写修理过程的曲折，比如爸爸手抖。看着小同学的意见，我真觉得自己悟性太差。这我才明白，现在对孩子写作文的要求，决不是把经历的人和事写清楚就行（我小时候似乎是这样），而是要他们掌握各种技巧，要有曲折，有高潮，有教益，有变化。如果经历的事没这么复杂，就要编出来。悟出来就赶快改，加了一段他爸爸遇到困难如何克服的文字，没敢写他爸爸手抖，因为他爸爸反对：我又没得帕金森综合症，为什么手要抖？
本学期的最后一篇作文是“我学会了做什么”。这个题材好选，儿子的优点是动手能力强，飞机、坦克、大炮的模型做过六七十个，就写这个。这次写清了步骤、写好了动词、写出了曲折、写明了“升华”。作文交上去，不敢奢望，只求有分。批回来后，照例没分，老师的批示是：文章没写联想，是否能对这些模型发生丰富的想象。联想什么呢？我在上班的公共汽车上想了一路。依照儿子的思路，从一辆坦克只能想象到二战、北非战场、蒙哥马利，他上学前就让我们给他读有关二战史的连环画，认了字自己又看过一遍，可老师要求的联想是什么呢？下了班，已经快六点了，还是让丈夫跑了一趟学校去问老师。老师说，孩子这么想就偏了，应该想到为祖国做贡献什么的，到六年级都要写这些。老师的话给了我如醍醐灌顶般的冲击力，我真的大彻大悟了。我一直按照自己的思路，写文章不要八股，要写真，可儿子做作文是有定式的，这定式缺哪项都不行，如果你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没满足定式的要求，就要虚构出来。联想写了，又加了几句状物描写，儿子的作文得了优，老师还让他在班上朗读。儿子回来得意极了，他从来没得过这种荣誉，可我却感到一种失落。
帮儿子写了两年作文，自认为学了个八九不离十。可看看儿子暑假的日记，仍然是一水的大白话、大实话，他就是这个天性，怎么办？到了六年级还得帮他写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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