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时间:2010年
故事地点:河南商丘
一
初识豫兴,是在我12岁那年。
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有小贩卖一种抽奖盒,最大的奖品是一个小机器人,只有4、5厘米高,但可以变身成“小飞机“,我们喊它“变形金刚”。一天放学,我拿着积攒的五毛钱买了5次机会,第5次就抽到了“变形金刚”。
我站在小摊前爱不释手,回头看见一个小孩站在我身后,衣服脏兮兮的,脸却洗得白净,眼睛放着光。
我转身跑开,脏小孩追上来叫住我,说:“我五毛钱买你的变形金刚。”他在怀里掏来掏去,拿出一叠一毛的票子,一张张地数,抽出五张给我。
我没搭理他,转身回了家,把变形金刚放在堂屋沙发上。吃完饭,变形金刚不见了。
吃完饭,我们孩子聚集在一起玩,我说了这个事情,朋友陈宇说,村里的王豫兴经常偷东西,“肯定是他偷的。”
我俩纠集了十多人,准备去他家讨要我的玩具。豫兴的家在一个树林附近,院墙残缺不全,院子杂草丛生,一些窗户玻璃都碎掉了,门口堆着各种奇形怪状的铁器。
我们七八个人站在门口叫嚷。一个头发杂乱满脸胡须的男人提着木棒从屋里走出,恶狠狠地瞪着我们。
“滚!”他厉声呵斥,声音粗厚。
“你儿子偷了我的东西,我要他还给我。”我仗着身后朋友多,并不怯场。下一秒,男人提着木棒冲过来,我们吓得转头跑进树林。
好巧不巧,那个脏小孩出现在路口处,手里正拿着我的“变形金刚”。他快速跑到男人身后,男人握着木棒护着他。这正是豫兴无疑。
我冲着男人大喊:“你看,他偷了我的变形金刚。”
我本以为,男人会像别的父亲那样把玩具还给我,并告诉自己的儿子偷东西是不对的。
但男人并没有如我所愿。“赶快滚!” 他恶狠狠地喊道。
二
听我妈说,王豫兴的父亲也是个小偷。豫兴1岁左右,他母亲就跟人私奔了。在村里,年轻人相亲、结婚的进程都都很快,婚后一两年,女人发现男人好吃懒做,就会选择跟别人私奔。这样的孩子,包括豫兴在内,光我认识的,我们村就有4个。
他父亲靠偷窃谋生,开锁、翻墙、割包、偷自行车样样精通。小小偷王豫兴,跟父亲学了些皮毛。但他胆子小,只敢偷玩具和吃的。他每天会在村子里闲逛,如果谁家里门没关,他就会溜进去偷食物和玩具。
陈宇告诉我,因为偷东西,豫兴常被抓住,只是别人也不好意思拿一个小孩子怎么样。他还会跑到一些老人家里要吃的,老人们总看他可怜,多半不会拒绝。
我越听越觉得这个小偷很可恨,萌生了揍他一顿的念头。
一天,我正在家里写作业,王豫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面前,他拿出“变形金刚”,请求我原谅,还说再不偷我的东西了。
我心里膨胀的仇恨瞬间枯萎。我也没嫌弃已经变得脏兮兮的玩具,很快地接了过去。
“你在写作业吧?我也想上学。”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我条件反射般挪了一个位置,“你别挨我”。
豫兴有些窘,说:“我爸不舍得买洗衣粉。我衣服都洗不干净,像个要饭的。我就把脸洗干净了,不想别人看不起我。”
见我没排斥他,豫兴又说,他曾经背着父亲偷偷和别人学写字,却招来一顿责骂。 “我爸没钱供我读书,他说等我十几岁了,就送我去工厂干活,拿固定工资。那时候我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我敷衍地“嗯”了一声。
“我能和你们一起玩吗。”他突然说。在我们那里,一起玩就是“做朋友”的意思。
我惊诧地抬头,他冲我笑得很真诚。
我有些介意,但还是勉强同意,“那你别偷我们的东西”。
他点点头,蹦蹦跳跳地走了。
回过神,才发现桌上的玩具刚早坏掉了,过了一会,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小兔崽子,我放桌子上的那一罐老干妈怎么不见了?”我想起那句俗语:狗改不了吃屎。
我发誓,必须揍王豫兴一次。
三
我和另一个伙伴找到豫兴的时候,他正坐在石板上玩“抓石子”(农村小孩的游戏),念念有词,像是身边坐着人一样。
我走过去和豫兴闲聊,防止他逃跑。另一个伙伴则去通知“大部队”。
豫兴抓石子玩得很好,之前他的手总是很脏,他又不捡垃圾,按理说不会这样。我猜,这是因为他总是一个人在尘土满布的石板上玩。
那时候,我是孩子王,体会不到这种孤独,我认定他没朋友都是活该。
报信的小伙伴带着五六个人从路口远远地走来,豫兴一下子有些警惕,他起身对我说:“我先走了。石子你帮我拿着………”
不等他说完,我双手抓住他的胳膊。他这才意识到我和那群人是一伙的。他拼命挣扎,大哭着求饶。他的哭声引起了附近人家的注意,村民们开始三三两两地围观起来。
“打他。”村民们说笑着。
他们早就想教训这个小小偷,碍于是大人,打小孩脸上挂不住,所以撺掇我们打。
得到“民意”支持,我们越发得意,把豫兴围在中间,你一拳我一脚。打骂持续了十几分钟,直到我们意兴阑珊,才停下手。
王豫兴很反常,他站起身抖掉身上的土,没有离开,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我们,说:“我以后给你们买吃的,只要你们别打我,”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大沓钱,给了我们一人一毛。我拍拍他的肩膀,叮嘱道:“你别偷我们的东西,我们就不打你了。”“那我以后不偷东西了,我们能一起玩吗?”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脸上还沾着地上的泥土,泪痕像一道黑色的刀疤,在他已经发皴的脸上横布。
“那你白偷我的东西了?你爸是小偷,我不跟你玩。”我一脸轻蔑。
他托我保管的磨圆的石子被我一把撒在地上。
四
那以后,我再没见过豫兴坐在村头石板上抓石子了。他的脸也不像以前那样洗得干干净净,脸上总是黑一块红一块,鼻子下有干掉的鼻涕。
他行踪飘忽,也不和别的孩子说话,见了我就远远躲开,不像以前一样谄媚地打招呼。
他彻底成了我们口中的脏小孩,独来独往。朋友还说,豫兴开始偷钱了。我鄙夷道:毕竟本性难移。
升入初中后,我和朋友们迷上了电脑游戏,村口开了几家网吧,我和朋友为了上网,开始偷父母放在柜子里的钱。终于有一天,东窗事发。我们一口咬定,钱是王豫兴偷的。
原以为父母们会就此作罢,没想到他们选择报警。几家人清点之后,发现丢失金额加起来近一千元。
这些年来,村子里偷窃的事层出不穷,丢失的东西并不贵重,所以村民们大多自认倒霉。即使有人报警,也会因为涉案金额太小而不了了之。
而这次涉案金额不小,派出所里民警们全体出动,王豫兴家里狭小的院子站满了民警和看热闹的村民们。王豫兴呆住,嘴里只一个劲地说:“我没有偷他们的钱。”
我们一群孩子被簇拥在正中心,在父母和民警厉声怒斥下被吓得说出了实情,其实钱是我们偷的,跟豫兴无关。我们被各自的父母揪着耳朵拖回了家。事情却没有就此结束。民警们在王豫兴家里搜出来各种自行车配件,以及丢弃的空钱包。尽管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豫兴父亲盗窃,但后来他还是承认了一些罪行,被判了几个月刑。
那段时间,王豫兴几乎消失了。有人说他被亲戚接走了,也有人说他没有亲戚,他是去当要饭的乞丐了。
我不觉得愧疚。我甚至觉得,王豫兴也该被抓起来,只有这样他才会悔改。
五
那时候我的学习成绩不错,但是我感觉到,我渐渐与村里的朋友们疏远了。
我妈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要考大学的人。”她开始极度上心我的学习,对我严加看管,不让我和那些总上网的朋友来往。
慢慢地,朋友们不再叫我。有一天,我叫住他们,“你们去网吧打游戏也叫上我啊”。
朋友们异口同声地说,“你还是学习吧。”
我难受极了,感觉自己被孤立了。我想起那天豫兴挨打后,说要和我们一伙人做朋友。那时他的心情,想必和我现在的如出一辙。
大约一年后,豫兴的父亲出狱了,但听说他在狱中被打折了腿。这意味着,他失去了养活自己和豫兴的能力。那他们接下来怎么办?我对豫兴有了一些同情。
一个傍晚,在回家路上,我看到王豫兴正提着两个热腾腾的烧饼往家走。我骑车追上他。
他没什么大变化,个子长高了些,人也干净了不少。看到我很惊喜。“你现在还偷东西吗”?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这是一个糟糕的开场白,
他说他的父亲已经给他找好工厂,只需要托关系办一张16岁的身份证就可以上班。他再也不用偷东西了。
那时候,工厂里的月工资通常在2000元左右,我感觉得出那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后来中考临近,老师和爸妈添油加醋地说中考是一个极难跨过的门槛,我开始了紧张的备考,而几个同村的朋友选择放弃中考,进入工厂的流水线 ,我与朋友们彻底疏远了。
六
我如愿考上了本地的高中。高一开学不久,陈宇告诉我:豫兴死了。
我本来不想理会,可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个事情:好好的人,怎么就没了?一个年龄相仿的人突然离世,对我是一个很大的冲击。
我决定去豫兴家找他父亲。
豫兴家里依旧破败不堪,他的父亲坐在院子里剥花生。印象中他爸一直很凶,但是这次会面,他爸语气出乎意料的很和气。我鼓足勇气问他:“豫兴怎么……没的?”
豫兴父亲像是压抑了很久,和我说个不停。
原来,他承诺送豫兴去厂里干活是骗豫兴的。没有哪个厂会收一个小偷的儿子。所谓的“厂”,其实是一个小偷团队的窝点。这个团队专门在县城公交、超市等大型场所作案。他们只收小孩子,因为小孩子容易博取同情。
豫兴不敢偷东西,好几次无功而返之后,被团伙成员痛打了一顿,他给父亲打电话,说想回来。
“豫兴从小就很害怕偷值钱的东西。我说锻炼几次胆子大了就好了。”他爸爸说。
豫兴曾经偷偷跑回来,哭着求父亲不要再把他送回去。可是他父亲已经瘸了腿,不能再养活两个人。所以他联系了那个团伙,让他们又把豫兴带了回去。
再后来,因为不知名的冲突,豫兴死在异地。
男人平静的语气中带着自责,他说完后,用剥花生的手去擦了一下脸,我不确定是不是在抹眼泪。只看见他放下手后,脸上也沾满污泥。
我想象着在这个院子里,豫兴曾经孤零零地躺在这里,时间已是傍晚,破旧的院子让我越发害怕。我更害怕的是,原来不是所有人的生命都贵如黄金,也有人命比蚁贱,从世界上消失时没有一点声响。
我不知该说什么,转身离开小院。
后来,我从朋友那里得知埋葬豫兴的地址。我回到家,翻出那个“变形金刚”,几年过去,它已经蒙上灰尘,还少了几个零件。我想扔掉它,又觉得不合适。
豫兴的坟地很不起眼,坟前的麦苗旺盛生长着,和别处的麦苗没有什么不同。
我把“变形金刚”放在地上。坟里埋着我的一位朋友。
- END -
作者张晨风,现为学生
编辑 | 鲁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