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陷于独裁和内战的非洲国家
老油条在国外时曾遇到过科特迪瓦中产阶级出身的年轻人。他们对中国人倒是挺友好,但是当被问及科特迪瓦这个国家怎么样,可不可以去做客的时候,他们却会劝老油条不要去。他们还说,科特迪瓦腐败横行,即使是他们过得也不太好。
其实这几年科特迪瓦还算可以了,毕竟十年前这个国家还处于内战状态中。
1960年科特迪瓦刚刚独立,第一任总统费利克斯·乌弗埃-博瓦尼本是个很有能力的人物,在殖民时期甚至做过了殖民科特迪瓦的法国的部长。他在经济上继续殖民时期的咖啡和可可出口,推动私有经济的发展,并吸引欧洲技术人员和布基纳法索等非洲国家的贫苦移民来从事可可种植业。在政治上,他大权独揽,在国内统治三十多年。
这套做法在最开始的20年还是行得通的,强权手腕确保国内稳定平和,而那时也是国际市场咖啡和可可价格不算低的时候,推高的原材料价格使得科特迪瓦经济也蒸蒸日上。
然而1980年可可和咖啡国际价格下跌,石油价格上升,这套体系就行不通了。过去为了维持可可价格竞争力,种植可可的移民不仅不交税,还拿补贴,还要花很多钱维持膨胀的公务员系统。这些都对国家财政造成了很大的影响,科特迪瓦不得不大肆举债。
等到1993年乌弗埃-博瓦尼去世的时候,科特迪瓦累计外债高达150亿美元,四分之三的人没有正式工作,这些无业城市贫民想要回到农村种地,却发现最好的土地已经被移民占据了。这是产业结构单一的苦,很多国家都知道。
乌弗埃-博瓦尼死后,亨利·贝迪埃成了总统。1995年大选时,一个政客洛朗·巴博玩起了族群政治,因为他家乡的可可园都被乌弗埃-博瓦尼时期进入科特迪瓦的布基纳法索移民占据了。为了连任,贝迪埃也搞起了族群政治,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剥夺祖籍布基纳法索的主要竞争对手阿拉萨内·瓦塔拉的公民权。
靠着这种手段,贝迪埃当选,但巴博和瓦塔拉联合起来抵制选举结果,甚至搞起了暴力行动。此时的贝迪埃剥夺了很多来自布基纳法索的移民的公民权,导致国内族群紧张。科特迪瓦军队中很多人并非支持贝迪埃的族群,这又导致贝迪埃和军方关系紧张。
贝迪埃采取措施裁军,而军队高级官员则想提高军费开支。两下谈不拢,军队政变,贝迪埃跑路。总司令盖伊本想在6个月过渡期后转交权力,但之后的大选中他还是贪恋权势,依照贝迪埃的办法剥夺了瓦塔拉和贝迪埃等十多个候选人的参选资格,留下巴博想做个样子竞选一下。
他却没想到巴博得票比他还高。盖伊本想发动政变推翻当选的巴博,却低估了巴博,巴博的民兵打败了政府军控制了局势。盖伊组织起旧部发动内战,自己却被杀死,但科特迪瓦的内战一发不可收拾,周边国家利比里亚及塞拉利昂的武装分子则趁机入侵科特迪瓦制造血案。
最终在法国的介入下,科特迪瓦暂时稳定了局势,但2010年总统选举,巴博与瓦塔拉分别宣布获胜并宣誓就任总统,又爆发了武装冲突。幸好这次持续时间不长,国际社会认定瓦塔拉竞选结果合法,巴博被逮捕。
目前瓦塔拉仍是科特迪瓦总统,而巴博刚被国际刑事法院释放。2010年后,科特迪瓦才恢复了难得的和平。
连任,资瓷不资瓷?
科特迪瓦的故事是撒哈拉以南非洲很多国家状态的缩影。
如果你是个非洲国家的统治者,你很可能不会拒绝选举,因为选举能为你的统治披上一层合法的外衣,让国际社会觉得你是靠“民主”掌权的。而当你统治国家一段时间后,身边人往往会倾向于吹捧你,你更容易高估自己受欢迎程度,想着:嗨,不就是选举嘛,小菜一碟!
然而之前也有独裁者开放选举自信满满却翻车的案例,所以其他想要开放选举的掌权者会想办法让自己连任。但他们会发现,即便致力于好好治国,那么连任概率也只有45%。
敢情累死累活好好干,选民也很可能不买我的账?
那就只能采用各种手段在竞选中保住自己的权柄了。
比如上文提到的搞族群政治,这对当权者有利,因为他们所在的族群已经拿了好处,成为了既得利益者,自然会对当权者高支持率。然而玩弄族群政治的一大负面结果就是导致国家撕裂,不同的族群对国家的认同淡化,只会认同自己的族群。
或者干脆就像上面提到的科特迪瓦统治者那样,剥夺潜在强力竞争对手参选资格。但这么玩实在过于明目张胆,如果竞争对手意识到选举本就不公平,就会采用非法手段,比如上面提到的暴力手段抵制选举,甚至最终酿成内战。
当然,统治者还可以在选举中玩其他花样,比如贿选、恐吓、计票猫腻等。在这种时候,选举缺乏制衡,无论是当政者还是反对派都有可能使用非常规手段破坏选举规则。
那么民主的路子走不通,在撒哈拉以南非洲的贫穷国家走独裁的路子可行吗?
那更是不行!选举尚且缺乏制衡,独裁的话统治者更是为所欲为了。
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一国的独裁者是类似于李光耀那样的开明、聪明、审慎又干练的人,即便如此,这种人也要像《极限操作新加坡》里提到的那样竭尽全力。
撒哈拉以南非洲的独裁者里为数不多的好榜样有坦桑尼亚国父朱利叶斯·尼雷尔。他最大的功绩是把坦桑尼亚整合成一个国家。多党竞选容易造成族群政治,他就坚持一党专政;追求文化多元性容易团结族群,不利于国家认同,他就在全国推广殖民时代钦定的官方语言斯瓦西里语,弱化传统文化;地方社区学校和宗教学校教的东西无法统一,他就组织国立学校,推广坦桑尼亚认同教育;原本控制基层组织的地方长老不可控,就把基层重新洗牌,执政党建立村委会;中央偏心也容易造成割裂,所以他在全国分配公共资源时也尽量一视同仁。
等确保坦桑尼亚的认同建立,族群政治不会干扰民主进程时,他审时度势开放了多党制和竞选,和平交接权力,下台后声望仍然很好。
比他差一点的大概就是上面提到的科特迪瓦的乌弗埃-博瓦尼,可以靠着原材料价格上涨的春风发展经济,也聪明地利用了移民,但是没搞好国家认同,独裁到死交权也不顺利,导致野心家有了打族群牌的空间。
比这还差劲的独裁者那更是比比皆是,比如加纳的恩克鲁玛、津巴布韦的穆加贝、埃塞俄比亚的门格斯图、扎伊尔的蒙博托、冈比亚的贾梅、乌干达的阿明等等,什么吃人肉啦,搞出恶性通货膨胀啦,三个月灭亡中美苏啦,闹剧到处都有。
国家建设的失败
独裁者玩弄手段,通过大选“选上”赋予自己合法性,也并不是一劳永逸了。除了反对派可能采用非法手段试图推翻独裁者之外,哪怕独裁者能够稳稳掌权,他们还需要提防军队政变。
对于独裁者来说,处理军队问题还是很棘手的。独裁者必须要有军队的支持,以便镇压反对派,同时防止境外势力颠覆政权。
所以在独裁者执政遇到危机的时候,他们会选择花大价钱收买军队支持自己。穷国的钱从哪里来?根据保罗·科利尔的《战争、枪炮与选票》,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11%的外部援助被用在国防开支上,而外国援助占到了国防开支的40%。
但是独裁者又要搞掉任何可能威胁到他权柄的人,那么一旦军方做大,这个潜在的威胁者可能就是军官了。如果独裁者想要在这个时候通过削减军费和裁军来削弱军队实力,那么在科特迪瓦的例子里,军方会狗急跳墙发动政变。一般来说,一次政变会在几年内造成一个国家一年国内生产总值7%左右的损失。
损失这么大,换掉独裁者也值得吧?那可不是。很多政变发动者号称自己是为国为民,等局势平稳后就交出权力,然而其实他们心里大多数想的都是上台之后“真香”,正如科特迪瓦的例子。而当军官靠政变身居高位敛财无度的时候等于给下级军官做出了很坏的示范,于是下级军官也会忍受不了权势和财富的诱惑,跟着继续发动政变,让国家的形势更加混乱。
从上面的分析来看,无论是“民主”、独裁还是政变,非洲国家都难有制衡体系,政治参与者都在打破底线,自身、族群等利益都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这也怪不得非洲国家民众们对自己的国家认同薄弱。贫苦民众宁愿支持自己的族群以便分肥,权贵后代则像老油条认识的一个加纳权贵子女一样,待在发达国家声称自己贫困是不存在的。
真是一个何不食肉糜的现代版本,但讽刺中带着一丝合理。
从另一个角度看,非洲这么多族群,成立的国家却国境线笔直,很多族群被莫名其妙地分隔开来或者划在同一个国家内。然而这种状态延续到了独立之后,等于是欧洲殖民者“定义”了这些非洲国家——国家认同也取决于最初受到欧洲教育的上层精英,这很符合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里提到的最后一波民族主义浪潮。就连科特迪瓦(C?te d'Ivoire)这个国名也不过是法语“象牙海岸”的音译罢了。
说到这里,不得不说,坦桑尼亚还真是这轮先天不足后天失调民族主义浪潮里被塑造得比较成功的一个国家。在调查中,大多数坦桑尼亚人认同自己是坦桑尼亚人,只有3%的回答里带有族群或语言关键词。作为对比,在其他族群多元的非洲国家,近半数人会说自己来自于哪个族群。
“负责任的大国”有用吗?
由于《战争、枪炮与选票》一书的作者是英国人,他倒没怎么好意思提殖民时代乱划非洲土地而不是根据自然边界慢慢形成天然国界线这回事。
他在书中讲了一番社会契约论相关实践,即欧洲国家在罗马帝国崩溃后,蛮族从强盗转化为暴虐的统治者,再在不断的竞争中越来越温和,最终形成良好政治环境的例子——不扩大执政基础,不采取良好执政策略的政治团体在竞争激烈的欧洲要么被推翻,要么被吞并了。
顺着他的思路,他和读者都能够得出一个凶险的结论——非洲想要发展,还是先打个百余年的仗,形成自然条件和竞争之下的合理边界和疆域,并在你死我活的竞争中锤炼出适合他们自身的政治治理模式。不然,就以现在这些国家认同稀缺的政府来看,提供公共服务对他们的难度也太大了。
老实说,得出以上结论,不管是我还是作者本人都吓了一跳。我们生活在人道主义盛行的21世纪,在这个时代,放任战争导致大规模流血在道义上是说不过去的。
他在书中还提出了一个思路,那就是通过负责任的大国或国际组织为非洲国家提供监督和制衡,甚至一部分公共服务(包括军队干涉),引导这些国家走上良好的政治道路。作者自己也知道,这会对目前主权国家体系形成挑战,弱小的国家也并不会情愿,但他相信这是比较人道的改善非洲政治困境的办法。
这本书出版于2009年,当时这么提尚可以考虑,但在十年后的今天,欧盟连对流入的难民提供公共服务都不情不愿,美国更是要在边境建墙,在叙利亚撤军,指望他们花钱为非洲国家提供公共服务?怕是难以从他们兜里掏出钱来,哪怕非洲确实在酝酿新的世界危机——恐怖组织在政府弱势的非洲国家生根发芽。
而由于一带一路战略,中国在非洲拥有很多利益。如果非洲国家政治不稳定,出现动乱,中国的前期投入可能收不回,也可能面临被欠外债不还的窘境。但如果中国做那个“负责任的大国”,稳定非洲局势,不仅成本惊人,也会直接干涉别国内政。中间怎么平衡,是很考验政治智慧的。
一带一路战略的考验还在后面。不过起码中国可以在经济投资之外做些别的,对外医疗援助、维和活动都是相当艰巨而高尚的任务,为苦难的非洲人民提供了宝贵的公共服务。除此之外,中国还应摸索出其他和非洲国家合作的办法,但也要有足够的武力撑腰,防止投资难以收回或赖账的局面。
本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