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的“微笑”
在野外海洋中的海豚不会轻易举起自己的尾巴，因为可能造成骨骼或内脏伤害，但为了向观众打招呼却不得不这样做。观众在观看时的掌声和喝彩以及过滤器噪音都可能造成海豚的过度紧张。在海洋中生活的白鲸根本不会跳出海面，但为了饱腹和生存，却不得不跳到像海豚能跳的同样高度。
2019年2月，野外海豚研究者麦希汶的一则视频《悲伤鲸豚》开始走红网络，海豚在海洋馆的遭遇引发人们普遍关注和评论。美国海豚保护者理查德·奥巴瑞（Richard O’Barry）曾在纪录片《海豚湾》（The Cove）中说：“海豚的微笑，是大自然中最高明的伪装。这微笑让你误以为它们一直很快乐。”对人们来说，去海洋馆可能是最直接、最廉价和最便利的亲近海豚方式，但对海豚来说，它们微笑的背后或许是更多的痛苦和悲剧。
海洋馆里的“微笑”
海豚是对十几种鲸豚类动物的总称，包括虎鲸、海洋海豚、河豚等。它们不是鱼类，而是生活在海洋的哺乳动物。海豚大脑体积大且复杂，非常聪明，动作灵活，性情温和，可谓是大自然的礼物。海豚通常是在海洋馆里的明星，做出各种人类喜欢的表演动作：从水中滑向平台、向观众打招呼、腾空翻越、与潜水员共舞。表面上看，海豚的笑脸友好而乖巧，仿佛无忧无虑，简直是人与动物和谐共处的典范。但这些看似天真无邪的笑臉背后，却藏着残酷而不容直视的真相。
2017年1月6日，全世界海洋公园最大的虎鲸提里库姆（Tilikum）去世。为世人所知的是它曾经杀过三个人，成为著名的“杀人鲸”。其实它的命运也很悲惨，年仅两岁就在冰岛附近被抓，从此就离开了自由的海洋。1983年11月被猎捕后，它先被关在冰岛一家海洋公园长达一年。提里库姆最终被加拿大“太平洋海洋世界”圈养，栖身狭窄的水池。为了强迫每周56次的表演，它经常被禁食，终于有一天逼到了忍耐的极限。1991年2月21日，这个公园的一名训练员失足落入虎鲸池中，被虎鲸们淹死。该公园因此歇业，公开售卖提里库姆。美国奥兰多“海洋世界”是提里库姆的新家，买下它主要是用于繁殖。其后代在奥兰多海洋世界的鲸鱼中接近一半。1999年和2010年，它又分别杀死一人。此后的一年，提里库姆就被关在狭隘水池中，限制了游泳和交流。
奥巴瑞对海豚态度的转变，是源于一生对海豚的饲养观察和热爱。
作为第一只杀人的海豚，提里库姆引起了海洋生物学家的关注，不过他们更多出于好奇。但它第三次杀人却是在表演过程中，这震惊了海洋馆和美国。提里库姆这些反常行为，最终引起了人们更多注意。美国加芙列拉·考珀斯维特通过采访很多教练和专家，将它的故事拍成了纪录片《黑鲸》（Black Fish），揭露海洋娱乐产业的逐利、嗜血和人性迷失。从此，所有海洋馆内的悲惨故事和商业交易才被公众所熟知。
这个纪录片指出，正是因为人类的囚禁和圈养，才让提里库姆具有了绝望的攻击性。有专业人士认为，提里库姆之所以杀人不是因为自身的残暴、疯狂和非理性，更多的是沮丧和对自由的渴望。2016年3月，在社会的各方压力下，奥兰多海洋世界宣布永久终止虎鲸繁殖和表演。但这对提里库姆而言，可能来得太晚。它最后死于肺部感染、胃溃疡和抑郁，寿命仅36岁，而正常虎鲸的野外寿命是50到60岁。
提里库姆的攻击性并非孤例，据“海洋世界”自己记录，虎鲸的危险行为造成的事故多达100次。但是，虎鲸在自然界中对人类几乎没有攻击性。《黑鲸》挑战了我们的自以为是：在这些高智商生物面前，人类可能相当渺小和无知。有的驯养员说：“对于虎鲸，我以为我们什么都懂，其实什么都不懂。”看来，自认为与动物的关系亲密，实际上不过是人类的想当然。有些科研人员为了利益，选择了撒谎。海洋公园宣布虎鲸出现背鳍衰竭的概率是20%，平均寿命能提高到30岁，比野外寿命还高。事实上，虎鲸的野外寿命几乎和人类差不多，而发生背鳍衰竭的概率小于1%。
海豚微微上扬的嘴角，让人们总是以为它们在微笑，那只不过是海豚不能露出悲伤的表情而已。
今天，日本拥有近80家水族馆，其中半数伺养海豚。被猎捕而来的海豚通常在两年内死去，成为人们的大餐。不过，商家一般标明是鲸鱼肉，不会直接写海豚肉。这些终身遭囚禁的海豚被包装成海洋馆的“明星”，每年上千场各种高难度的表演，带给人们几分钟的欢乐。然而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对海豚 “囚禁”、“驯化”以至“杀戮”的基础上。前往海洋馆观看表演的人们，一遍遍被灌输着这样的观念：海豚在微笑，它们很快乐。其实它们的笑脸是天生的，即便是痛苦和愤怒，也无法改变人们的误解。那些高难度的高空翻越可以让海豚“肠道扭转”，最终死于“过度疲劳”。最让人奔溃的是，明明这些海豚承受着高度的痛苦和压抑，却对人类的需求给予高度的配合。
动物表演的利益与疯狂
据记载，海豚和鲸鱼的公众展览最早起源于著名的“马戏之王”P.T.巴纳姆（P. T. Barnum）。1856年，巴纳姆在自己创办的博物馆里的水族馆开始圈养野生白鲸。可以想象，海豚在圈养下的生存情况并不好，但表演的次数却快速增加。与此同时，驯养员开始进行大胆的柔性体操表演。20世纪60年代，随着电视剧《海豚的故事》的热播，美国的一些海洋馆开始训练海豚表演。这开启了海洋动物表演的全球热潮，除了公众对海豚的表演需求外，也引发了对海豚福利的关心。海洋公园并非仅仅为了娱乐表演，也将自身业打造成了海豚的教育、研究和保护基地。
公众对海豚和鲸鱼的热爱促进了海洋馆建设和主题公园的流行。在美国，对圈养海豚的参观每年至少有5000万人次。驯养员与海豚和鲸鱼的表演互动种类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20世纪80年代，一项危险却暴利的海豚娱乐项目——“与海豚共舞”（SWD）开始出现。1990年美国的此类项目只有四个，但今天至少18家机构能提供“邂逅海豚”的服务。
在驯养员反复训练下，它们成为海洋馆的“台柱子”，帮海洋馆赚回自己的身价。对海豚和鲸鱼的训练极其残酷，经常突破它们的生理极限。在野外海洋中的海豚不会轻易举起自己的尾巴，因为可能造成骨骼或内脏伤害，但为了向观众打招呼却不得不这样做。观众在观看时的掌声和喝彩以及过滤器噪音都可能造成海豚的过度紧张。在海洋中生活的白鲸根本不会跳出海面，但为了饱腹和生存，却不得不跳到像海豚能跳的同样高度。同时，白鲸的身体结构适应的是北极的严寒环境，而在极地馆里，它们要承受驯养员身体能够适应的水温，还可能和生活在热带的海豚圈养在一起。
很多人都乐于去观看海豚的水上表演，这种观看的需求越大，对海豚的要求也越高，因此导致对海豚的圈养和伤害也更大。日本动物保护协会（PETA）负责人光子说，“对大部分日本人来说，水族馆和海洋公园依然只是他们取乐的地方。”2005年，一只母海豚“甜心”在太地町被捕，送到了千叶县的一家水族馆。2011年之后，这家水族馆逐渐萧条，去年初宣布彻底倒闭。但到了去年八月，有媒体发现，“甜心”和46只企鹅、几百条鱼被遗弃在水族馆，孤独地存活。这在日本社交媒体上引发热议。有媒体描述说：“这简直像是世界末日之后，只剩下动物独留的景象。”
纪录片《海豚湾》海报。正是这部影片的内容唤醒了人们对海洋动物保护的意识。
为了满足人们对动物表演的新奇心理，从东亚、南亚、东南亚到南美、非洲甚至南极，猎捕海豚成为世界范围内一种时尚。一只年轻好看、聪明活泼的海豚的市场价高达100万元人民币。巨大的利润驱使人们趋之若鹜，甚至铤而走险。捕捞的办法包括围网、快艇驱赶、水下炸药、飞机巡逻等。据英国《卫报》报道，在日本当地的捕猎季，渔民们会在海上追逐海豚，敲打金属杆制造噪音，这样能迷惑海豚的声呐系统。海豚由此被驱赶到狭隘海湾，然后被一网打尽。更让人揪心的是，海豚通常不愿抛弃同类，而坚持守候“家人”。《海豚湾》的解释是，“海豚是群体动物，它们在逃离的时候不会让任何一个小海豚落下。”这些残酷的捕猎者利用了海豚的善良本性，常常围堵群杀。
曾经的世界顶级海豚训练师理查德·奥巴瑞原来天真地认为，圈养在海洋馆的海豚有人照料和陪伴，应该是开心和快乐的。但由于最心爱的母海豚“凯西”（Cathy）自杀，促使他认识到人类对海豚的圈养所造成的伤害是致命的。在圈养的环境下，海豚面临巨大的生存压力，因为要努力从生理上、心理上和群体上适应这种非野生环境。很多海豚饱受胃溃疡、传染病以及抑郁等与压力和免疫系统有关的疾病，但即便服药，它们的寿命将比在野外明显缩减。它们拼命地表演很可能只是为了饱腹。追求自由是海豚的天性，因此，圈养的海豚不过是人类制造的一种“新生物”，与真正的野生海豚区别明显。从某种意义上看，圈养对海豚来说可能都算不上基本生活保障，更遑论关心和爱。
随着舆论的升温，科学家们开始讨论是否禁止海豚的表演，很多国家开始禁止圈养鲸豚。1985年澳大利亚禁止鲸类表演，1993年英国所有海豚馆闭馆，2005年哥斯达黎加和智利禁止所有鲸类圈养，2013年印度开始禁止。鉴于《海豚湾》的曝光和国际社会的舆论压力，日本动物园和水族馆协会2015年最终妥协，不再为了展览而从太地町购买海豚。
人性的冷漠与“伪善”
太地町位于日本本州岛南部，是世界著名的捕杀海豚之地。在日本，每年约有2.3万条海豚被“合法”捕杀，太地町的“处理”量就有1500多条。日本捕杀鲸鱼、海豚的历史至少有400年之久。每年九月份的“杀海豚节”，在太地町的太极湾内就会上演一出针对海豚类哺乳动物的血腥屠杀。只有少数外形好看的海豚被海洋馆挑走，侥幸逃生，然而最终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据法新社报道，太地町有全球最大的海豚馴化基地。据联合国环境规划署自然保护监测中心的数据，日本从1975年至2012年向全世界出口了668头活海豚。
早在17世纪的日本江户年间，日本武士、“捕鲸之父”和田赖元创造了捕鲸法，太地町逐渐成为日本传统捕鲸的起源地。对渔民们来说，捕鲸是一种勇敢者的游戏，也是以家传为主的“珍贵手艺”。按照当地人说法，捕鲸可以和谐人际关系，培养合作精神。可是，当曾经的“出猎”和“手艺”变成今天的“驱赶”和“围猎”，所谓传统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更多呈现出冰冷的利益和麻木。时至今日，虽然当地渔民把捕鲸作为重要的收入来源，但捕杀和食用海豚的传统已经渐行渐远。除了日本的太地町大部分地区，人们并不了解捕杀海豚的传统。
1962年，22岁的奥巴瑞参与拍摄电视剧《海豚的故事》，亲手捕捉并驯养了5只海豚。两年后该剧的播出大获成功，让奥巴瑞名利双收，人们也有了亲近海豚的想法。这部电视剧在全球掀起了海豚展览热，人们对海豚的痴迷最终导致大量海豚被捕猎。奥巴瑞的“凯西”有一天在他面前放弃了呼吸，直接自杀了。奥巴瑞对此深感痛苦和懊悔，他的人生也就此改变。他决定用全力帮助释放那些被圈养的海豚。随后他了解到日本太地町的猎杀海豚传统，决定揭开海豚表演背后的黑暗。奥巴瑞为此成立了“拯救日本海豚”组织，多次前往太地町秘密拍摄，于2009年制成了震惊世界的纪录片《海豚湾》。
《海豚湾》播出后，引发了反捕鲸团体和活动家的不断抗议，抗议人数在第二年激增到150人，并逐年增加。该影片在澳大利亚布鲁姆放映，当地议会甚至一度决定终止与太地町的姐妹城市关系。由此带来的对立情绪继续酝酿，针对日本人墓地的破坏活动多达200多起。2010年，《海豚湾》获得了第82届奥斯卡最佳纪录长片提名。欧盟一些环保团体对日本捕杀行为表示强烈抗议，而日本政府则一直坚持捕猎，理由是保持饮食习惯和传统文化。
2012年，日本警方还逮捕了一位德国活动家，理由是破坏了捕鲸者铜像。这位活动家来自美国的一家海洋动物保护组织“海洋守护者协会”（Sea Shepherd Conservation Society）。“海洋守护者”1977年由保罗·沃森成立，专门保护鲸鱼、鲨鱼、海狮、海豹、海豚等海洋动物。从2005年开始，海洋守护者就开始阻止日本的捕鲸活动，与日本捕鲸人员发生了从抵近到干扰、撞船、登船的一系列对抗行为。保罗·沃森指出，他们已在南极海域拯救了几千条鲸鱼。然而2017年8月29日，沃森发表声明指出，他们决定取消在南极海域的追踪日本捕鲸的活动，原因是“日本现在利用军事监视技术，通过卫星实时监控海洋守护者协会的动态”。
数十年的科学研究显示，海豚拥有高度复杂的大脑、令人惊异的认知能力、不可忽视的自我意识、与人类极为相似的情感和强烈的“家族归属感”。电影《狮子王》中说，“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有它存在的价值。”麦希汶也告诫我们：“花钱在动物表演身上，就等于鼓励他们继续虐待它们”。在《海豚湾》的结尾，奥巴瑞向国际捕鲸协会的各国代表展示海豚大屠杀的真相。他站在东京的街头，映射着世界角落处的人性冷漠。即便如此，我们还是选择相信：不只是奥巴瑞，每个人的坚守、期望和执念终将汇成改变世界的暖流和行动，让每只海豚都能自由而有尊严地生存。
作者：高玉林
来源：《世界博览》2019年第0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