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女鬼：用歌声复仇
当社会公义无法在现实中得到时，人们就会在鬼故事中抒发心中的愤懑。
1967至1974年间，也就是希腊军政府时期，在雅典流传过一个闹鬼的故事。据传在如今的拜占庭和基督教博物馆附近，一所破旧的白色建筑内常常传出一个女鬼的歌声。大部分人都没有听见过，唯有一些经过的军人和希腊正教会教士会听到这歌声。歌声模糊不清，却凄厉而尖啸，中间总有一段命令听者“过来，过来……”的歌词。据传凡是听到歌声的人，都会梦见自己的死亡。军队一度人心惶惶，被女鬼的歌声缠上噩梦连连的军人们相信自己离死期不远，活得痛苦不堪。听到了歌声的教士们表现要稍微好些，他们冷静安排后事。但其实被歌声缠上的人有没有在短期内死去，好像报道里并没有说起。
一个被逼死的女孩
20世纪80年代，芝加哥大学人类学系有一位博士生曾经来雅典，记录过当地人对这一闹鬼事件的回忆。根据档案里不同的口述版本，可以整理出一条模糊的故事线。这个女鬼是二战后出生在雅典一个普通家庭的独生女，她聪明热情，颇有绘画天赋，师从一位在雅典艺术圈内很有名气的女画家。当时雅典社会仍非常保守，女孩本就家境平平，家人自然希望她早日出嫁，相夫教子。女孩表面温柔顺从，内心却充满文艺气息。当时女孩身边的艺术家都籍籍无名，在小圈子里自娛自乐，并没有任何社会影响力和好口碑。
有一位在克里特出生的希腊作家，离他后来成名成家的日子还很远，混迹于雅典的艺术圈内，饥一顿饱一顿艰难度日。他看到雅典没有本地艺术作品展览的公共空间，认为这是一个发财的好时机，于是租了拜占庭博物馆附近的一处白色建筑做展厅，利用自己在艺术圈内的人脉邀请了153位当代希腊画家展览他们的作品。当时观展和买画的大多是画家自己的亲人，好像普通民众和艺术家们都还没有太搞清楚艺术作品是可以向公众展出并用来卖钱的。但展览还是取得了巨大成功，门票和作品都卖出去很多，许多本土艺术家从此出了名。女孩老师的作品有多幅入选，她自己也过去给老师捧场，并在看展的时候认识了一位同样心怀艺术理想的男孩。
女孩深深陷入情网，不可自拨。这个男孩家境一般，家人指望他能娶一个带嫁妆的媳妇。男孩对这段关系半心半意，画画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且花钱大手大脚，把自己和女孩子微薄的收入花个精光。最后不得已把女孩介绍给家人，希望结婚后家人能照顾。男方家人一看到女孩是学艺术的顿时黑了脸，明说要双倍的嫁妆。女孩的家人提出，当时雅典许多家庭对学业有成的女性在要求嫁妆时会稍稍网开一面，因为相信教育会带来更好的就业前景。然而男方的家庭却认为学艺术只会让就业前景一片昏暗，所以坚持双倍的嫁妆。双方争执不下的时候，女孩意外怀孕了。这时候，教会出来说话了，说未婚先孕的夫妻结婚时不能受到教士的祝福，男方不能接受嫁妆，婚后也没有义务赡养女方。双方家庭暴跳如雷，但其实还是打算商量着把事情办下去的，女孩却彻底寒了心，离家出走，怎么也找不到了。大部分档案里的口述版本都说女孩出走后没过多久就贫病交加地独自凄凉死去了。后来她的歌声就常常飘荡在曾经的展厅内，当初女孩第一次遇见男孩的地方。
为什么受害者是军人和教士
这位人类学博士生整理完档案后提出了两个问题：为什么独独是军人和正教会教士能听到女鬼的歌声？为什么很多口述的版本都特别提到女鬼的歌声有共同的特征，并都把噩梦作为死亡预兆？这些问题都牵扯到复杂的历史和社会背景。首先需要有所了解的是当时的军政府政权。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不久，希腊即爆发了共产党与政府之间的内战。后来在美国和英国的支援下，政府军于1949年获胜。希腊共产党随即被宣布为非法组织，许多党员遭到迫害，极右势力逐渐抬头。保守派在经过数年的执政之后，1965年，由中立派议员乔治?帕潘德里欧出任希腊总理，他的当选被视为改变的契机。然而，当时年纪尚轻的国王康斯坦丁二世，为了要获得更多的政治权利，与改革派发生了冲突，还将帕潘德里欧赶走，酿成了一场宪政危机。事后，国王指派扬·帕纳吉尔蒂斯为临时总理。并宣布将于1967年5月28日举行国会改选。种种迹象显示，帕潘德里欧所属的中间联盟将一举成为国会最大党，并且跟立场偏左的联合民主党组成联合政府。这成了军方发动政变的理由。1967年4月21日，就在选举即将举行的前几个礼拜，陆军准将斯蒂利亚诺斯·佩塔克斯和两名上校乔治·帕帕多普洛斯、尼可拉斯·马卡瑞佐斯等人共同发动了兵变。佩塔克斯是总部设在雅典的装甲训练中心的指挥官，军团很快控制了整个雅典市区。同一时间，他们还派人去搜捕各主要政治领袖，以及被认为是同情共产党的一般平民。到了上午，总理帕纳约蒂斯·卡内罗波罗斯遭到软禁，全国落入军方手中。同年12月，国王试图反制政变失败，被迫流亡罗马，从此以后政权完全落入军方手中。
这段背景跟女鬼的故事至少有两点相关：第一，当年那位推广本土艺术的克里特作家是共产主义者，他所混迹的艺术圈也多是左派人士。军政府时期，他们受到了全面的打压和迫害。第二，整个军政府时期公民权利被严重压制，大量学者和亲左派政客或被逮捕或被驱逐，人们渴望在铜墙铁幕般的生存环境中能出现稍稍自主的反抗声音，尤其是来自女性的声音。这就解释了为何在广为流传的版本中，大部分是施行高压暴政的军官们被吓得要死。
1973年，军政府残酷镇压了雅典人的大规模抗议，导致8人死亡，500多人受伤。这个事情发生后，女鬼故事中出现了更加可怖的叙述。在其中的一个比较流行的版本中，听了女鬼歌声的人从此丧失了一切生存意志，他们将曾被自己害死的年轻女性的遗骸从乱葬岗里找出来，然后一根一根地擦拭死者的骨头，并体面安葬，为自己的罪行忏悔。一直跟进女鬼故事研究的这位人类学博士生认为，这个版本中的“年轻女性”不仅仅指涉这位年纪轻轻就失去生命的女画家，更暗指当时在镇压中惨死的雅典工艺学院的大学生。1974年军政府被推翻，人们沉浸在各种热烈的报道中，女鬼的故事也就渐渐消失了，曾经闹鬼的房子被改建为普通办公楼。
为什么传闻中听到女鬼歌声的还有许多希腊正教会的教士呢？这一点可以从女孩子留下的日记中找到蛛丝马迹。从她所写的心迹来看，她不仅情感上非常依赖自己的爱人，而且在性生活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这种“以身相许”的开放态度，是严格要求未婚女性守贞，婚后性生活也仅以怀孕为目的的教会所不容的。在女孩死前的一篇日记中，她写到男性教士对她未婚先孕一事粗暴鄙视。她写道：“他们想要我结婚，不过是命令我放弃画画去工作，去赚自己的嫁妆。我的爱情和我的孩子，难道就只为这个吗？我很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男人们为什么有权利告诉我什么是对自己最好的？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需要什么！”教会不仅不祝福他们的婚姻，更勒令女孩子婚后要完全遵从丈夫的意志，做一台生育机器，这对饱受心灵创伤的女孩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传闻中教士听到的女鬼的歌声中，有这么一段“过来，过来……”的唱词。要了解其中的原委，需要对希腊社会的传统有一定的了解。
希腊传统葬礼仪式
追踪女鬼事件的这位人类学博士在希腊南部的玛尼半岛出生长大，对于希腊传统谣曲有很深的了解和直接参与的经验。曾经出版过希腊传统哀悼歌谣的研究著作。希腊传统葬礼中，哀悼儀式是重要的一环，一般由死者亲友中的女性集体完成。哀悼仪式大致包括从教堂纪念仪式一直到墓地的送葬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死者的女性亲友们会把死者生平中的一些故事编成押韵的谣曲（kláma），全程大声歌唱。这种葬礼谣曲被认为是对死者表示敬意的重要表演，许多人家甚至会雇佣职业葬礼女歌手去完成谣曲的编写和歌唱环节。她认为，传统葬礼谣曲表演可以看作是女性集体对自身社会地位重新审视的过程。
在葬礼过程中人们对歌唱者十分尊敬，不会去干预她们的行动和唱词，所以很多表演中女性会把日常生活中遭遇的不公平待遇借纪念死者的歌词唱出。如果死者的男性亲友曾经做过不好的事情或是压迫女性的行为，葬礼中的女歌者们就会借死者之口对这些行为进行严厉地谴责。她们会在教堂纪念仪式中绕死者的棺材一圈，在唱葬礼歌谣的过程中，若要谴责哪一位男性，便会对他唱出“过来，过来……”这样的歌词，以指出他正在经受道德审判。希腊社会中一直到近现代女性的社会地位都十分低下，女性日常生活中遭遇的不公和艰辛相当严重。她们往往会在葬礼这样的场合集体爆发出来，所以传统葬礼上的谣曲表演往往十分凄厉，对参加葬礼的男性成员会产生非常大的威慑效果。
雅典复仇女鬼故事的叙述似乎很大程度受了希腊葬礼传统的影响。不仅仅是女鬼唱词中的线索，还有许多其他类似的线索。比如，希腊的丧葬过程可以非常长，传统上，从一个人临死前梦见自己死亡的那一刻就可以算作开始。有一些人生前感觉有心愿未了或是受了冤屈无处伸张，就会在死亡梦兆出现的时候详细安排自己的后事。比如安排葬礼歌手的人选，建议葬礼唱词的内容，指出要谴责的对象。受的冤屈很大的人，甚至会在安排后事的时候，要求在下葬后的几年间亲友们每年或每两年要掘坟，把死者的骨头擦拭干净，并且整个掘坟和擦拭的过程中葬礼歌手们要重复一遍歌唱和谴责的过程。这个程度的道德谴责实在是非常严厉，若不是冤情太大，大概不会有亲友去遵循这种遗嘱。可叹的是，记录在案的近代民间口述档案中，还真有这样的例子。
19世纪玛尼半岛上有一个女孩，是出生在富商家庭的独生女，一大笔财富等着她继承，换句话说，这些财富会落入她未来夫婿的口袋。不过根据当地传统，如果女孩子在结婚前死了，那么家族的其他男性亲属就会得到这笔钱。女孩长大后在婚前与情人意外怀孕，家族的其他男性成员就以维护家族名誉的借口谋杀了她。在女孩的葬礼上，她的母亲召集了所有的女性亲友，唱了一天一夜的歌谴责这次谋杀，并用“过来，过来……”这段重复出现的唱词指出了具体施行谋杀的人。女孩死后的第三年和第四年，她的母亲都安排了全体亲属去掘坟，逼着谋杀者和没有阻止谋杀行动的女孩父亲去把女孩的骨头一根一根擦拭一遍。希腊社会的传统是不敢违背死者意愿的，所以女孩母亲的安排都按期举行了。女孩的父亲最终忍受不了这样的道德审判自杀了，谋杀女孩的人则离开了玛尼半岛，被宣布为流放者。
希腊传统丧葬仪式中的许多元素都出现在了雅典复仇女鬼故事的叙述中，可见在民间，从古至今，人们心中都有维护正义和社会秩序的渴望。当社会公义无法在现实中得到实现时，人们就会在鬼故事中抒发心中的愤懑。
作者：彭李菁
来源：《世界博览》2019年第0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