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 年，韩国某地，韩国水电与核电公司（KHNP）将对某核反应堆的零部件供应展开招标。招标开始前，各个本应展开激烈竞争、为了夺标斗得难解难分的竞标方主要负责人，十分和谐地坐到了一起。这些满头银发、西装笔挺、富贵逼人的企业高管，并没有进行什么高大上的商业谈判，而是像幼儿园的小孩子一样，伸出手来，开始玩石头剪刀布！
核反应堆每一个零部件的招标，都会由石头剪刀布确定获胜者，各竞标方再一起努力，共同伪造投标文件，确保其它竞争者在这一个零件的竞争中自动出局。无需激烈的技术竞赛，更无需费心提高产品的品质和安全性，大家都只需要假装自己造出来了符合规范的产品，再玩玩小孩子的游戏互相成全，就可以轻松地把有问题的零部件送进核反应堆里，把大把的钞票装回公司和自己的口袋。
这不是什么即将上映的韩国政治大片的最新情节，而是韩国核电项目 2010 年招标时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图丨通过石头剪刀布招标入围的零部件就这样进入了核电站。这些核电站中有些距离人口密集区域不过几公里。图中黑色为核电站，红色为人口分布（来源：麻省理工科技评论）
不负责任到令人匪夷所思的投标方式，在核电站这个安全大过天的重要地方，不断上演。自下至上，韩国所有的监管环节，似乎全部失明，直到一个反核的总统提前上台，才让冰山的一角浮出了水面——这只不过是这些年来不断发酵的韩国核电系列丑闻中，最新曝光出来的一个而已。
一个个类似的触目惊心的丑闻，几乎毁掉了韩国核电技术“走出去”的全部信誉。也为核能这个对抗气候变化的关键技术的发展，投下了重重的阴影。那些科学家和工程师千辛万苦研究出来的安全规则，在一个工业实力强大的国家里，根本就没有得到认真的执行。
就这样，韩国人亲手毁掉了其核电大国梦。
现在，这个国家已经宣布彻底地“去核电化”，到 2021 年，这个国家还将迎来其国内首个核电站拆除研究所。曾是全球核电市场佼佼者的韩国，其在核电市场的地位也将随着去核电化政策逐渐萎缩。
民族的骄傲
时光退回到 10 年前。那时的韩国核电，还是令全世界都侧目的民族骄傲。
2009 年，作为核电后起之秀的韩国，力压法国、日本、美国的竞争对手，拿下了阿联酋四座核反应堆价值 200 亿美元的大单。再加上核电站后期长达 60 年的运营维护、核燃料供应等费用，协议总价值高达 400 多亿美元。
这是韩国首次获得在海外建设核电站的合同，标志着他们成为了继美国、法国、加拿大、俄罗斯和日本之后，世界上第六个能够完整出口核电工程的国家。时任韩国总统李明博宣称，这只是第一台，未来，将有 80 多台韩国自主研发的核电机组走向世界各地。
图丨李明博亲访阿联酋（来源：Flickr）
韩国核电事业的发展是一个非常励志的故事。作为一个能源 90% 依赖进口的国家，韩国一直十分重视核电的发展。
1977 年，韩国拥有了第一座核电站，之后的 40 余年时间里，韩国成为了全世界核反应堆密度最高的国家。而且，一直都在坚定不移地推进核电国产化。通过不断的引进、消化、吸收、再创新，从维修开始，韩国在美国技术的基础上开发出了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 APR1400 技术，让韩国成为世界上第三个具备自行研发第三代核电技术的国家，开始出口海外。
2009 年，为了拿下阿联酋的核电大单，商人出身的时任总统李明博亲自披挂上阵，成功游说阿联酋核电背后的关键人物：穆罕默德·本·扎耶德·阿勒纳哈扬王储。韩国《中央日报》报道称，曾经作为韩国核电建设承包方的一员，参与过核电对外谈判的李明博“经历过没有技术、吃尽苦头和委屈的时期”。如今的韩国有了自己的技术，腰杆硬起来的李明博更是“倾尽全力”，力压各国斩获订单。这是他任上的一大政绩，也让韩国成为许多国家学习和效仿的对象。
图丨各国核能发展情况（来源：国际原子能机构）
一切，都那么令人鼓舞。然而，在韩国核电最风光的时间里，一个接着一个似乎永无止境的丑闻，动摇了这项民族骄傲的根基。辉煌的背后，祸，早已起于萧墙。
订单的秘密
韩国核电建设发展的成绩固然优秀，但真的优秀到了可以力压法国等一众核电大国、抢下订单的程度了吗？
首先，韩国的核电行业有着多年傲人的运营记录。故障率远低于经合组织平均水平，发电效率更是世界第一，让阿方相信，韩国制造的质量万无一失，运营水平世界一流。
其次，总统李明博的亲自游说功不可没。
第三，他们有着竞标方里最低的报价，只有法国核电巨头阿海珐的一半。中标方——韩国电力公司（Korea Electric Power Corporation，KEPCO）称，之所以他们可以拥有如此低的成本，是因为对不同的核电站都重复同样的设计，而不是每一个都重新设计，相关技术已经在韩国兴建了很多台机组了，从而可以通过规模化大幅降低成本。
有了这三条原因加持，在韩媒的对外叙事里，韩国拿下阿联酋大单似乎理所应当。
图丨建设中的阿联酋 APR1400 项目（来源：Wikiemirati）
然而，十年过去了。韩国对外出口 80 台机组的计划，再也没能真正前进任何一步。
这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让上面这三点都出现了戏剧性的反转。
首先，全球第一的安全运营记录可能存在问题。2012 年 2 月 9 日，韩国最古老的核电站古里核电站曾发生全面停电事故，停电后，各级应急系统均无法正常启动，导致冷却水系统短暂停止运作，情况一度非常危险，险些酿成福岛那样的堆芯熔毁。事后，核电站主管部门竟然瞒报这一事故长达一个多月，引起了国际原子能机构的强烈关注。
同样还是古里核电站，还爆出过工作人员将核电站用过的零部件偷出来，包装成新品，再重新供货给核电站的事件。从人到设备都出过问题，韩国核电运营“世界第一”的成绩背后，其真实情况到底如何，引发了不少人的怀疑。
其次，2018 年坐实的一个传闻显示，即便韩国把报价压到了法国的一半，也还不足以拿下订单。关键时刻决胜的，是与这件事情本来毫无关系的韩国特种部队士兵的生命安全。
图丨 韩国影视作品《太阳的后裔》剧照。帅气的韩国欧巴的生命安全，却成为了政府与别国签订商业合同的筹码（来源：太阳的后裔）
从合同签署的时候开始，就有传闻称，作为“首席推销员”的李明博，做出了核电以外的其他承诺。2011 年，除了核电项目开工，自当年 1 月起，大约有 1600 名韩国士兵先后被派往阿联酋，从事培训阿联酋特种部队、与阿军方进行联合演习等活动。
当时的韩国政府宣称，在同一个国家、同一个时期、几乎同步开始的核电和军事这两项合作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2018 年，随着现任总统文在寅对前总统李明博腐败问题调查的深入，一则惊天的秘密浮出水面。李明博时期的国防部长承认，为了拿下阿联酋核电协议，在谈判“最为绝望”的时刻，李明博同意在阿联酋部署特种部队，持续提供军事装备，而且，地处中东、周边局势动荡的阿联酋一旦发生危机，韩国将以军事干预的形式保护阿联酋的安全。
换句话说，李明博把价格压低到了法国一半的程度，也没能让阿联酋同意，到最后，他用毫不知情的韩国士兵的生命安全，又提供了一项本来千金不换的服务。
低价的原因
至于中标的关键——低报价，后来被证明存在的问题最触目惊心。
技术上的改进、重复的建设和复制的图纸，固然可以降低成本，却不是报价降低的全部因素。阿联酋自认为占足了便宜，但随着 2012 开始一系列丑闻的曝光，阿联酋意识到，不知不觉地，自己已经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同样的核电站，把成本做到竞争对手的一半，一定有着非常的手段。
2012 年，韩国水电与核电公司（KHNP）和韩国监察部门注意到，核电企业的部分管理人员，在收受贿赂之后，认可了经过伪造的产品证书，放行了不达标的零部件。最后的调查结果震惊了全世界——这不是一次孤立的案件，而是长久以来韩国核电行业系统性的做法。
从具有垄断地位的 KHNP 和 KEPCO 退休的高层，一直通过任职或投资于零部件供应商的方式，把核电产业链改造成了一条腐败利益链。
调查结束后，检方共发现了 2114 份伪造的产品合格证书，质量有问题的零部件已经流入了韩国 23 座核电站中的 14 座之中。此外，另有 3408 份证书根本就“无从验证其真伪”。
丑闻曝光后，共有 7500 件零部件被迫更换。其中的一些，已经安装到了阿联酋的明星项目中，并造成了“直到今天都无法消除的安全隐患”，让阿方脊背发凉。
这还只是核电站建造过程中的重大安全隐患。在设计的过程中的偷工减料，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来源：麻省理工科技评论，MIKE MCQUADE）
1986 年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之后，核电行业在各个领域都提高了安全标准，但韩方却意识到，这些新的技术指标会让 APR1400 的成本飙升。于是，为了提高海外竞争力，他们决定把 80% 到 90% 的安全标准都改回切尔诺贝利之前的老标准，同时对外宣称这个最新的核电站比以前的更安全。
其中最大的改变，就是取消了核反应堆建筑中的一道至关重要的防护墙。
取消了 80% 以上的安全设施，除了降低成本，建设周期也能相应大幅缩短，所以韩国的技术可以又快又便宜。这才是低价背后的真正原因。
竞争对手阿海珐揶揄道，阿联酋购买的韩国 APR1400，就好比用 5 折的价格，购买了一辆拍着胸脯宣称“五星安全”的新车，看似占了大便宜，提车的时候才发现，安全带和气囊都被拆掉了。
丑闻过后，共有 68 人被判刑，刑期总计 253 年。但损失已经造成。阿联酋方面据称已经对“韩国供应链彻底失去了信心”。居住在已经建成的韩国核电站附近的居民，更是天天游行。
然而，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丑闻竟然远未停止。荒谬到令人匪夷所思的情节还在后面。
永无止境的丑闻
2015 年，一名韩国晓星重工——KHNP 核反应堆零部件供应商——的员工向公司高层举报，有员工在竞标过程中收受贿赂，导致公司在竞标过程中出现重大舞弊。
（来源：HYOSUNG ）
这便是本文开头的那一幕，所有投标方合起伙来，用石头剪刀布来决定合同的归属。
然而，就像所有电影里的情节一样，举报之后，果不其然，他被开除了。
直到 2018 年，反核的文在寅总统上台，下令彻查此事，才发现问题已经不只是严重，简直是荒谬了：最有想象力的编剧，恐怕也不敢把这样的故事写进自己的电影。
该举报人称，他自己就亲眼见到，有 11 个不合格的变压器通过这种方式安装到了人口密集区域的核电站里，这些变压器是核电站的关键部件，一旦发生故障，其对核电站可能造成的危害，就好比急速行驶的汽车忽然撞上了一堵水泥墙。而他自己知道的这种变压器发生的起火事件，就有不下 300 起。
然而，在媒体高强度的关注和总统亲自下令彻查之后，只有举报人所在的晓星重工受到了追究。似乎只有晓星一家，在和自己玩石头剪刀布。
对待丑闻的态度，直接决定丑闻是否还会继续。
2018 年年底，在阿联酋的多名韩国核电工人因酒驾、对当地人进行性骚扰、语言攻击等原因出庭受审。
韩国媒体对此的反应是，这将可能影响到韩方对这个项目运营权的竞标。这本来只是工人的个人行为，会影响到对核电站运营权的争夺这样的大合同吗？果然，很快，阿联酋就宣布，将由法国电力集团（EDF）来指导核电站的运行。
而且，项目虽然已经建成，但正式投产还需要推迟。阿方表示，这些安排纯粹是出于技术考量。
在这样特殊的时间节点上，宣布项目的建设方、在核电站运营方面有着优良记录的韩国出局，而且韩国媒体事先就早有预感，让人不得不产生什么联想。
压价压到如此之低，又损失掉运维的订单，韩国这个项目的盈利能力受到了不小的挑战。更不要说，把自己建设的核电站交给竞争对手运营，也会把更多的技术细节暴露在对手面前，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没有人知道。
梦想谢幕
2017 年，丑闻缠身的朴槿惠下台，青瓦台提前易主。一直从事反核运动的文在寅总统上台之后，随即宣布韩国弃核。
作为曾经的学生运动领袖、知名人权律师，文在寅一直被认为是站在权贵阶层的对立面的政治人物。此外，他还一直以来都对核能持反对立场。早在2012年参与总统竞选的时候，他就曾将一位著名的反核运动人士招致麾下，负责能源政策的制定。然而，即便是文在寅所在的民主党内部，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支持他的反核立场。因此，他甚至不惜远赴日本，在远离党内反对势力的地方公布自己的反核政策。2017年，文在寅第二次竞选总统终获成功。上任之后，除了通过彻查“夜店门”、“陪睡门”等案件剑指权贵阶层，也在同时开始了韩国的“脱核电”计划。2017年6月19日，文在寅在出席之前问题频出的古里核电厂1号机组关闭仪式时宣布，“我们将摒弃以核能为中心的能源政策，迈向一个无核时代。”
在文在寅的带领下，韩国全面取消新建核电站的计划，同时不再延长正在运行的核电站的设计寿命。此外，还要力争在 2030 年实现 20% 的电力来自清洁可再生能源。
至此，韩国这场走过了半个多世纪、在10年前的阿联酋达到顶峰的核电大梦，开始了退出的序幕。
图丨文在寅宣布了韩国核电大国梦的结束（来源：麻省理工科技评论，MIKE MCQUADE）
如果按照科学家与工程师的设计，现在的核电技术本应是十分安全的。然而，韩国的故事告诉我们——人，才是核能安全最大的威胁。
摧毁韩国核电大国梦的，不是政治因素，也不是什么理想主义，而是几十年来的贪婪，腐败，和根本停不下来的自上而下、从国内蔓延到国外的系统性丑闻。
图丨 核能安全，不只是一个科学与工程的问题。（来源：麻省理工科技评论，MIKE MCQUADE）
核能本是对抗气候变化的绝佳武器。无数研究都显示，为了达到减排目标，核能必不可少。就连一向对核能充满疑虑的联合国，也在最新的报告中称，核能不可或缺。然而，由于人类因素而导致的核安全问题，却不是只靠科学或工程就可以解决的。
在科学家和工程师的精密计算之外，更复杂的人性和人组成的社会，对气候变化在每一个层面、每一个方向上的影响，都举足轻重，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韩国的核电丑闻影响的，不只是本国垄断阶级和各级替罪羊自己的利益，更是对抗气候变化的前景，和整个人类社会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