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民国四大才女吕碧城?“花香冉冉愁予”

“花香冉冉愁予”

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四日,吕碧城病逝于香港。围绕“名女人”的绍介文字总有一点“八卦”的味道,比如她是袁世凯的秘书,是中国第一位女校校长,是腰缠万贯的商人,是政论家,是女权主义者,也是南社社员,她与袁克文情感朦胧,等等。不过,有一点确凿,她是民国一位优秀的词人。女人写作,也会被娱乐化,因此有了“吕碧城、石评梅、萧红、张爱玲”民国四大才女一说。

吕碧城,字圣音,安徽旌德人。一八八三年生于山西太原。家学渊源,弱冠学诗填词,深得樊增祥赏识。美貌、才华、思想、能力集于一身的吕碧城,的确是民国初期屈指可数的女人。人到中年,孑然一身的吕碧城退出社交圈,到国外旅行、经商,厌倦俗世后遁入佛门。

一九四三年一月四日,病入膏肓的吕碧城在梦中得诗:“护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绩忍重埋。匆匆说法谈经后,我到人间只此回。”清醒后,她用刚健含婀娜的书法抄录,寄给友人。此前十几天,也就是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吕碧城与龙榆生书,并寄樊增祥、严复的诗稿,还有自己在瑞士所拍的照片。邮件何时寄出不详,龙榆生接到的时间恰是一月二十四日,这一天,吕碧城往生。

吕碧城弥留之际的手札,樊增祥、严复诗稿,还有吕碧城的异域风景照,集中在龙榆生的案头。这几件物品,有独立性,又是一个整体,让龙榆生思绪万千。睹物思人,情深意切的龙榆生沉默了一晚,填《声声慢·吕碧城女士怛化香港,倚声寄悼》,怀念吕碧城——“荒波断梗,绣岭残霞,迢遥梦杳音书。腊尽春迟,花香冉冉愁予。浮生渐空诸幻,奈灵山、有愿成虚。人去远,剩迦陵悽韵,肯更相呼。慧业早滋兰畹,共灵均哀怨,泽畔醒馀。揽涕高丘,而今踯躅焉如。慈航有情同度,瞰清流、拼饱江鱼。真觉了,任天风、吹冷翠裾。”

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的确是知音,彼此的默契,在词句中沉潜。吕碧城赠照片给龙榆生不是第一次,在怀念吕碧城词作的注释中,龙榆生写道:女士有宅在瑞士雪山中,往年曾贻影片。

一个人的最后时刻,肯定想着自己所尊敬的人。吕碧城离开人世的时候,把真挚的问候和祝愿向龙榆生表达,足以证明龙榆生在她心中的地位。

这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诗词。龙榆生与吕碧城均是民国的重要词人,惺惺相惜。

龙榆生,名沐勋,晚年以字行,号忍寒、箨公。一九0二年四月二十六日出生于江西万载,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十八日病逝于上海。其词学研究成绩与夏承焘、唐圭璋并称。

学者张晖是龙榆生研究专家,他对龙榆生的学术生涯予以概括,第一,学养深厚;第二,整体意识;第三,知行结合。词学有着极强的专业属性,但治词学就不能仅限于词学本身。龙榆生在词学研究领域的突破,端赖于他对传统国学的熟知和探讨。因此,张晖说,治词如果就词言词,难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另外,词学是一个有机整体,学者可以专攻一个方面,也不能有太大的偏废。龙榆生的词学研究,包括词谱、词律、词调,又触及词史、词学批评、词学文献等等。龙榆生的另一个亮点是诗词创作。他留给我们一千多首(阕)诗词作品,语言典雅,意境宏阔,思虑深挚,是现当代诗词创作的重要成果。

龙榆生的词学研究和诗词写作,吕碧城钦佩。吕碧城在与龙榆生已刊手札中坦言:“词笔突进,凄丽隽永,非城所及,甘拜下风矣。”因此,她在弥留之际与龙榆生书,谈佛论道,陈述衷肠——“世间事如梦如幻,本无真实。重要者在看破世界,早求脱离……佛教之平等观,即是无国家、种族、恩怨、亲仇之分别。……珍重前途,言尽于此。”

筹办“龙榆生藏现当代文化名人手札”展,看到吕碧城与龙榆生两通末刊手札。两通手札均是毛笔书写,恪守传统形式,通报行状,惦念友人,笔意清晰,感情深挚——

榆生词家:十二月三日赐缄及造象均由港转到。感谢之至。一棹南溟今恰匝月。玉甫先生抵港已不及见。岁杪将往槟屿小住。二月间遵红海而西,雪山长往,此后恐与国人永别矣。林铁尊、赵叔雍、夏映庵及其他诸词家住址,拟请录示,以便分寄续刊之词稿。倘蒙惠允,感谢无量。由槟屿南洋兄弟烟草公司转。专此,敬颂吟安。吕碧城谨上。十二月二十三日。

榆生先生:前承赐缄,即已作答寄康桥旧邸,祈往邮局查询,并嘱其所有邮件皆转寄新址。按例系如此办理,惟须正式签名,则无遗憾也。玉甫南来未晤,盖鄙人已先离港,顷复由星坡抵槟屿,拟下月初赴欧。俟得定所奉闻。尊寓如再迁亦祈随时示知为幸。此复,敬颂吟安。碧城谨启。一月四日。赐函请由槟屿南洋兄弟烟草公司转交。

《龙榆生先生年谱》没有记录吕碧城两通手札寄达的时间,故编年不详。从文辞中推论,应该写于一九三七年前后。这时候,她在香港、南洋等地居住。“七七事变”发生,日本军队侵占中国领土。第三次出国的吕碧城从香港抵达新加坡,一路撰文,痛斥日军的侵略行径,宣传佛法,呼吁护生戒杀。前札中所言雪山,指的是阿尔卑斯雪山。她计划终老域外,因此发出“此后恐与国人永别矣”的喟叹。身在异邦,心系华夏,她仍然惦记林铁尊、赵叔雍、夏映庵等词人的状况,索要通信地址,以手札往复的形式,保持联系。

两通手札间隔的时间不长,其中一个关键词是“玉甫先生”。“玉甫先生抵港已不及见”,“玉甫南来末晤”,说明她与玉甫在南洋的一个时间节点上擦肩而过了。

“前承赐缄札”的笺纸为佛家专用。顶端为仿宋字“南无大行普贤王菩萨”,笺纸中央是十六个双钩隶书: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持斋念佛,戒杀放生。这张笺纸,印证了吕碧城念佛信佛的虔诚。吕碧城的佛缘可追溯到一九二七年,那一年她住在伦敦,偶然看到《印光和尚嘉言录》,突然开悟。次年断荤,一九三0年的春天,在日内瓦皈依佛教,法号“宝莲”。逝世后,她的二十余万港元捐献佛寺,并嘱咐后人,遗体火化后,骨灰和入面粉,抛入大海,供鱼吞食。

两通手札的书法值得言说一二。她不以书法闻名,一手见法度、有性情的行草书,的确是民国文人书法的重要存在。没有见过吕碧城更多的墨迹,与龙榆生的手札,可以表现她在书法上的扎实功力和书写才情。第一,笔画结实、沉稳,提按张弛有度。笔重是豪气所为,墨淡有灵感传达,毛笔驾驭的能力可见一斑。第二,恪守传统手札的书写格式,敬语、平阙,补充题语,是词人吕碧城国学修养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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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瑞田
      来源:《读书》2018年第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