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的报刊生涯与社会批判
《事物及其他》收录了莫泊桑从一八八一到一八九一的十年间在巴黎各大报纸上发表的专栏文章。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报刊业,就没有被冠以短篇小说之王的莫泊桑。除小说之外,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刊登在日报上,他也因此名利双收。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专栏写作在当时可谓风靡一时,众多名作家都纷纷加入此行列。就莫泊桑个人而言,他对专栏文章这种题材以及它的必要性不抱有任何幻想,不是因为他对自己和他人写的东西不屑一顾,而是这种当时盛行一时的未定型体裁很少得到社会承认。莫泊桑的朋友于勒·勒迈特曾经就毫不客气地说:“在报纸上撰写专栏是世上最无意义的事,简直是在浪费一个人的大好时光。”尽管言辞犀利,但是身为专栏作家的他还是坚持认为一篇优秀的专栏评论丝毫不逊色于一部耐读的小说。当时颇为高傲的莫泊桑为何会接受在文学界看来低下、繁重、毫无意义的活呢?更何况专栏文章与他孜孜以求的伟大作品以及崇高的艺术相去甚远。事实上,金钱在其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一八八○年,一位《费加罗报》的知名专栏作家一年能挣六万法郎。这笔可观的收入对于仅仅三十岁初出茅庐的新手作家莫泊桑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而福楼拜所起的作用也完全不能忽视。尽管福楼拜极其憎恨报刊业,但是他清醒地意识到报纸在他那个时代对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一步:文学专栏作家的地位一旦得到广泛认可,那必然会树立威信,声名鹊起;撰加入光彩夺目的报刊业。同年,写专栏文章能够让新手作家练练身无分文的他向福楼拜求助,想笔,致力于命题文章的写作,在借老师的威名结识《高卢人报》坚持不懈的写作中锤炼写作技巧。的主编达尔贝先生,结果却劳而再者,一八八二年的报刊业方兴无功。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福楼未艾,吸引着所有巴黎人的眼球。拜的仙逝却阴差阳错地帮助了他。
在他们看来,报刊业是文学活动在《梅塘夜会集》中,他出版了的集结地,一个充满能量、新意极具福楼拜风格的《羊脂球》。他迭出、文采斐然的世界,所有的也因此一举成名,开始了文学生关系,所有的相遇,所有的名气涯。一八八一年五月三十一日,《高都在那里实现。这一切莫泊桑都卢人报》的新任主编阿尔蒂尔·在从事专栏写作后实现了,他成梅耶尔力邀莫泊桑为其专栏写作,名后迅速结识了当时巴黎文学界并签订了正式的协议,每月供稿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年长他十岁四篇,酬劳五百法郎。他为报刊的左拉是他心中崇拜的偶像。左写的第一篇专栏评论是用来介绍拉完美地将文学与报刊进行无缝《夜会集》的,文笔优雅,清新洒脱。
连接,抹去了小说和新闻业之间其后的作品介于散文和中篇小说明显的差别。之间,比如《巴黎一个小资的星但是报刊业也同样有自己的期天》。开启莫泊桑专栏作家生涯要求。一八七六年,无人知晓的的《高卢人报》是当时最早创建莫泊桑首次在《国家报》上发表的报刊之一,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了两篇文章,具有一定的学术价是最为耀眼的一颗明珠。
值,只可惜学究气太重,趣味性莫泊桑与《高卢人报》的尚缺,没有获得预期的成功。失合作一直延续至一八八四年。他落的莫泊桑想要放弃这个“肮没能完全履行他在一八八一年许脏的活”。然而事实是,直到下的诺言,也没能保持每周一次一八七八年,他都在想方设法离社评的节奏,但是他为《高卢人开海军部小职员的岗位,为的是报》留下了九十部短篇小说和一百二十七篇专栏文章,其内容五花八门,涉及社会的方方面面,比如言辞激烈的政治专栏、殖民地见闻、文学批评以及对法国思想和谈话艺术的思考。此外,他还在阿尔及利亚旅居过很长一段时间,时常向报刊邮寄他的游记和对殖民主义的见解。
莫泊桑没有在《高卢人报》终老一生,他还与多家报刊合作,这同时也使得他其他方面的才华得以施展。自一八八一年十月开始,他就收到《吉尔·布拉斯》主编的邀请,并为其撰写了《女人》一文。他们的合作在一八八七年戛然而止,其间共产生了七十五篇专栏文章和一百六十部短篇小说。《吉尔·布拉斯》的风格与前一份报纸截然不同,它保持中立的政治立场,更倾向于享乐主义和社会杂谈,时见色情下流的段子。莫泊桑时而撰写一些人文风情为主题的社评或者一些风流韵事,如《伊斯基亚》,时而关注谈话的艺术,批评当代的作家,其分析透彻,视角新颖,笔触细腻。
一八八四年以后,他的报刊写作明显放慢了脚步,因为他认为见习期已过。他开始云游四海,将大量时间都献给了《漂亮朋友》。随着作品的发表,巴黎最负盛名的《费加罗报》终于向他抛来了橄榄枝。起初,他们的合作并不顺利,与专栏作家沃尔夫的唇枪舌剑使他一度萌生退意,但最终两人握手言和。可好景不长,莫泊桑在出版了十四篇专栏文章和十二部短篇小说之后,又与《费加罗报》产生矛盾,甚至还将其告上法庭,指责它随意篡改文章。一八八六年的莫泊桑接受《十九世纪报》的邀请,专门发表有关油画展的文章。之后,他逐渐淡出报刊业,直到一八八九年,他才重拾旧业,在《巴黎社会新闻报》上陆陆续续发表了数十篇文章。一八九一年四月十三日,身患重病的莫泊桑在写完《阿拉伯节日》一文之后彻底告别了令他疲惫不堪的报刊业。
长时间游弋于小说和报刊业的莫泊桑其实在心底是不愿成为一个研究时事的记者的,更不愿当一位报道新闻的通讯员。左拉一直迷恋于新闻报道所展现出的新颖叙事技巧,而莫泊桑则不同,他还沉醉于文学的那个古老世界,面的典范。其实在小说中,莫泊他将文学凌驾于报刊之上,他所桑对想象一直持批判态度,因为憧憬的正是一个被文学化了的报它使事物失真,但是在专栏中他刊业。却视若珍宝。报刊中想象的运用可是这一切都只是理想,他当然异于小说,它更加委婉,不在现实里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新那么炫目,经常为身为观察者的闻工作者”。政治、旅游、艺术、专栏作家服务,其目的不是像小戏剧、女人,只要这些主题是鲜说中那样改变现实的面貌,而是活的、当下的、及时的,必然会为读者展现一幅更逼真的图景,受到读者的青睐,当然作家的技赋予一个更具诗意的意义。即使巧也是不可或缺的。文学创作和在一些最客观、最接近报道的专学术论文往往要求逻辑清晰,层栏中也不乏想象,它们两者之间次分明,每个用词都得斟酌一番。的碰撞带来令人意想不到的魅力。
但专栏写作恰恰相反,趣味性和将这些文章比作蒙田的“散文”自发性是它的制胜法宝,既不拘似乎也不为过,很多当时著名的一格,又不落俗套,在供读者消专栏作家都把蒙田视为专栏写作遣的同时发人深省,因为它经常的鼻祖。莫泊桑也欣然接受这种触及事物的表面,刚往纵深发展“亲子关系”,他认为他和蒙田的的时候,文章就已经结束了,令相似之处不在于内容驳杂,而在人回味无穷。莫泊桑将其称为“文于评论新闻时对“暗示”的使用,学的粉尘”,因为它取材广泛,用这种技巧强调秘而不宣,点到为词灵活,驳杂多端,体裁不一。止,激发读者兴趣,留给读者无“文学的粉尘”终究还是文学。限的遐想空间。他在“文学专栏”莫泊桑的专栏写作充满了奇思异中对这种技巧的使用达到了炉火想,融现实与想象于一体,将小纯青的地步。
说技巧运用得淋漓尽致,比如一在《事物及其他》中,莫泊些游记;同时又不失新闻体的真桑对当时的法国社会持悲观态度,实和严肃,社评类的文章是这方这主要源于叔本华哲学思想对他的影响。我们看到很多文章都是对当时社会的一种揭露和批判,涉及爱情、财富、权利、艺术等诸多方面。他从不同角度毫不留情地撕开社会的面纱,让真实袒露在世人面前。对政治的批判也穿插于他的文章中,但是他从不表态,对政治斗争漠不关心。他不是保守派,既不想看见国家陷于战争的泥沼,也不鼓吹重返君主旧制。在他眼里,整个法国正在衰落,一步一步走向死亡。所以,文章中充斥着讽刺也就不足为怪。这部作品中使用的修辞格主要是讽刺和矛盾,讽刺的对象不是某个可笑的个人,而是“秋千”,亦即人们口中不断念叨的错误观点和陈词滥调。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和人文观都是腐烂的、荒谬的、令人痛心的。在很多专栏文章中,我们都会看到莫泊桑猛烈抨击世俗的可憎之处,人人都以金钱为准,谈话毫无艺术感,除了无稽之谈、风花雪月之外,思想匮乏,鲜有妙语。他心目中理想的对话应该是不以说话者为主,他不应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英雄事迹”,甚至于他的形象是缺失的,因为没有高贵的主体,只有崇高的事物,讲话者要隐其身,让所谈事物闪耀光芒。理想的对话也应该是朴实无华的,当它洗尽铅华呈素姿之时,如一把利剑直击读者心灵,使得读者灵魂震颤的同时幡然领悟事物的真善美。这种对话或许就是莫泊桑专栏写作所模仿的典范,因为它的聚焦点永远是事物本身,就像这本书题目的第一个词“choses”那样。
(巫春峰译)(《事物及其他》,[法]莫泊桑著,巫春峰译,花城出版社即出)
作者:让·巴尔萨莫
来源:《读书》2018年第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