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学家谢福芸笔下的太虚法师访英轶事

谢福芸笔下的太虚法师

谢福芸(DorotheaHosie,1885-1959)是著名汉学家、英国循道公会传教士苏慧廉(WilliamEdward Soothill,1861-1935)之女,她出生于浙江宁波,后跟随去温州传教的父母在那里长大。谢福芸七岁时回英国读书,毕业于剑桥大学纽海姆学院。后嫁给英国驻华外交官谢立山爵士(SirAlexander Hosie,1853-1925)。谢福芸一生与中国结下了各种不解之缘:她曾于一九二六年出任中英庚款访华代表团秘书;她所撰写的四部有关中国人物风情的书籍,在英美世界引起过极大的反响。

一九二九年,谢福芸出版了她以中国为主题的作品《中国淑女》(Portraitof a Chinese Lady and Certain of Her Contemporaries),描写了她一九二六年跟随以威灵顿勋爵(LordWellingdon)为首的中英庚款委员会代表团访华时在南京、杭州、汉口、天津等地的见闻和感想。书中有一章记载了太虚法师在英国访问时的轶事,是非常珍贵的一手文献资料。

谢福芸所记述的是太虚法师一九二八年十月至十一月访英的情景。谢福芸写道:

就在几个月前,我突然被请去给武昌南普陀寺方丈太虚法师做了半天的向导,他是佛教界最忠诚、最智慧的倡导者之一。他此次欧洲之行的目的是给我们的宗教领袖讲解佛教的美德。可惜他在英国只能待一周,而我们的宗教领袖通常日程都排得很满。而对于东方的神职人员来说,这是不对的。他们应该静静地待在那里,等着那些真诚的求道者主动找上门来聆听教诲。

此处“武昌南普陀寺方丈太虚法师”是错误的,不仅南普陀寺不在武昌,她将“南普陀”两次都拼错成了“NanTu Pu”。一九二二年春太虚创立武昌佛学院,一九二七年四月开始接任会泉法师任厦门南普陀寺方丈,兼任闽南佛学院院长。谢福芸显然是将这两件事混在了一起。从字里行间来看,谢福芸对自己有幸给太虚法师做了半天的向导感到非常荣幸。基督教认为,人人都是罪人,都有原罪,唯有靠神的恩典——耶稣基督的救赎——才能得救。因此,基督教需要主动将神的好消息(福音)传给大家。而佛教常常强调“随缘”,这就是谢福芸所谓的“他们应该静静地待在那里,等着那些真诚的求道者主动找上门来聆听教诲”。佛教徒这种“随缘”的被动“传教”方式,让谢福芸反思了英国的神职人员整天疲于奔命主动出击的方式,她认为这原本不应当是这些“精神”领袖的本职。此外,根据《太虚大师年谱》,太虚法师于一九二八年十月二十三日从巴黎抵达伦敦,至他十一月六日离开伦敦到达比京(布鲁塞尔),前后共计十五天,超过了两周的时间,并非谢福芸所说的一周。

谢福芸听说伦敦市长要在其官邸举办一次宗教会议,她设法让太虚法师前往参加:

市长大人做会议主持,发言者包括鲍德温首相、坎特伯雷大主教和卫理公会主席。太虚法师本来至少能见到他们。但是他来晚了,一开始是来得太早,于是就离开了,后来是我打电话求他,他才又再次回来。他在中国秘书的陪同下悄无声息地返回了现场。他的秘书讲英语,穿着完美的晨礼服和条纹裤。太虚法师的形象则令人愉悦,他身着橘色缎面袈裟,洁净脱俗,魅力四射。在一群身着深色衣服的英国人的反衬下,他就像一块经过雕琢的琥珀一样醒目突出。他低眉顺眼,剃光的头上戴了一顶贝雷帽,脖子上挂了一串木制念珠。他静悄悄地进门,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为显示宽容大度,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和尚,他还握了握我这个外国人、一个女人的手。

由于是突然通知参加的一个高层宗教会议,谢福芸显然没有与太虚法师协商好时间。不过谢福芸还是盛赞了太虚得体的穿戴和举止,她还特别强调,在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作为和尚的太虚居然还握了一位外国女士的手!谢福芸继续讲述太虚法师在宗教会议上的举止言谈:

我们周围的人都站立着,在唱赞美诗。“他们唱的是什么?”他小声问道。我们听到的是《你是生命之泉》。“他们在唱耶稣像水一样,纯洁解渴,”我低声回答,“这是个比方,寓言。”他点点头。水在每个宗教里都是寓言。他转着念珠。拥有天使般纯洁心灵的约翰·卫斯理一定更愿意在这个会议上见到太虚这位佛教徒——这个集会就是为了纪念这位把全世界当作自己教区的牧师而举办的。

以基督新教为主要信仰的英国,在世界各地拥有大量的殖民地,他们的宗教领袖在与其他宗教领袖的对话方面,也积累了诸多的经验。此次太虚参加的宗教会议是为纪念约翰·卫斯理(JohnWesley,1703-1791)而举办的。卫斯理对谢福芸而言还有另外一层的意义,他是英国循道公会(TheMethodist Church,亦称“卫理宗”)的创始人,而谢福芸的父亲苏慧廉正是这一差会的传教士。因此她感叹,这位循道公会的先驱如果能跟太虚见面的话,可能会产生更丰富的思想。因为太虚接下来还有其他的安排,因此他在此期间有些坐立不安。谢福芸继续写道:

当观众鼓掌时,太虚法师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意思是他理解大家情绪的激动,尽管语言有时可能起不到同样的作用。不过,他此时显得很焦虑,因为他不想下一场活动再迟到,所以他尽量不让人觉察地不时看一看腕上的手表,足足有十次之多。像进来一样,他又悄悄地离开了大厅,坐上了一辆出租车。我不知道,如果能在英国待足够长的时间,这位南普陀寺的方丈太虚法师是否需要像我们一样,借助时光机或是其他设备来确保更多的人能接触到他。

由于太虚不懂英文,而在参加宗教会议的时候,不可能一直有人为他做口头的翻译,因此他感到有些不便,尽管谢福芸认为太虚有一定的智慧,能够理解其中的一些环节。更主要的是因为太虚接下来还有演讲,由于怕再次迟到,因此他感到心神不定。

接下来谢福芸描写了太虚法师在伦敦的演讲,从她的描述中,我们大致可以了解当时太虚法师在欧洲的演讲方式:

下一场活动,太虚法师自己是发言人。他讲话带有浓重的华中地区口音,所以在座的听众很少有人能听懂他的讲话。身披橘色袈裟的他站在黑板前面,风度高雅。每五分钟,他会高雅地退下,让站在阅读灯后的翻译读出译文,这时太虚法师眼睛朝下,俨然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中国绅士。但当他说起佛陀,说起蒙受启迪的良心,说起至纯,他会扬起白皙的圆脸,脸上写着真诚而勇敢,他的目光穿越这间单调刻板的伦敦阶梯教室,投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的双手富于感染力地自由挥舞,像花儿一样开放又合拢,姿态优美。

作者:李雪涛
      来源:《读书》2019年第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