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如心涌:大时代下的艺术抉择
艺术的二十世纪,跌宕而漫长。风格的形成与变迁早已不再隶属于个人的领地,艺术与政治相互缠绕,裹挟着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坚守与抗争。四十年代赴法国留学的国立美专学生赵无极、朱德群、席德进都在中外艺坛上享有盛名,可是同期留在国内的艺术家,如林风眠、吴大羽、丁天缺及张功慤,在生活和艺术上就显得十分艰难,而这或许与他们致力于形式美或抽象表现主义不无关系。其中张功慤从四十年代以来便一直在发现与创作抽象表现主义,像这样的艺术家在中国艺坛实属罕见。
一九四二年,当毛泽东发表了著名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时,十八岁的张功慤正求学于苏州美专沪校,在颜文棵等老师的指导下,接受了具有巴黎美专风范的油画训练。颜文樑是注重写实主义的艺术家,在他的作品中却闪耀着印象主义艺术的光芒。苏州美专以严谨的学院派而著称,无论是素描、色彩、透视、解剖,还是艺术理念,都是中规中矩的,这为张功慤搭建其艺术大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一九四五年,他赴重庆考入潘天寿任校长的国立艺专,直至一九四七年国立艺专师生返回杭州,吴大羽也返回国立杭州艺专任教,张功慤方有缘进入吴大羽工作室求学,创作出第一幅抽象油画《深色中的白色》。从此,他一生跟随吴大羽,受教于其左右。一九四九年,他满怀着对巴黎艺术的膜拜,从上海取道香港,准备赴巴黎留学,可是路遇小偷将他的钱财洗劫一空。这个小偷给张功慤开了一个决定人生前途的大玩笑。因此波折,他只能重返上海,迎接上海解放,也迎接他的另一种艺术人生。
自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开始,写实主义长期占据艺术创作的主流。徐悲鸿倡导的西洋油画,更成为改良中国画的不二良方。到了抗战时期,以农民为主要对象进行政治宣传和战争动员成为文艺创作原则,打破了“五四”时代形成的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文艺氛围。基于这种战争诉求,赋予写实主义民间的形式和通俗化的表达,形成了中国式写实主义的特有风格。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的文艺政策、文艺方针,包括艺术创作的形式与态度都有了新的要求,所有的艺术家必须把艺术创作的中心集中在“为政治服务”和“为人民服务”的路线上来,对于这一艺术生态,来自解放区的大部分艺术家已通达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无论在思想深处,还是在艺术表现上,都自觉形成了新中国艺术样式。可对于生活在花花世界的上海艺术家而言,适应这种变化尚需时日。上海解放之初,张功慤非常敏感地感受到艺术生态的巨变,他以实际行动调整了艺术的方向,并加入了成立于一九四九年八月的上海人民美术工场,场长是沈柔坚,隶属于上海市军管会文艺处。一九五二年该工场并入文化广场,一九五六年五月改建为上海美术设计公司迄今。当时张功慤担任绘制领袖像的工作,也参与“上海市全国土产展览交流大会”筹备委员会的设计及展览布置。从这一时期的工作来看,张功慤与大部分拥护中国共产党的艺术家一样,积极投身到新中国各项建设的洪流之中,把自己的艺术尽一切可能转化成社会主义文艺思想与文艺形式,为新政权、为新中国建设服务。如苏州美专的颜文棵校长,居住在陈列着法国家具、法文图书的花园洋房,品法国佳肴,听法国音乐,到了解放之初也热情洋溢地创作了《护卫舰二号》和《深夜之市郊》等作品,来反映新中国的新面貌。再如潘天寿从一九五0年至一九五二年参加土改工作队,创作了《种瓜度春荒》《文艺工作者访问贫雇农》《杭县农民争缴农业税》和《丰收图》四幅宣传画作品。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新中国文艺思想对旧式知识分子和艺术家进行了全面的思想改造。当时的艺术家唯有主动接受新中国革命的文艺思想,并以实际行动创作出反映社会主义建设的作品,方能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否则,只能像吴大羽为了坚守“资产阶级的审美”,即“形式美”或“抽象美”,而受到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的解聘。
对于张功慤而言,如果说香港小偷断了他赴巴黎求艺的梦想,那么,他回到上海这座摩登与革命叠加的城市,面临的是一个艺术与人生道路的抉择。为了面对整个中国现实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一开始还想试着顺应社会变革,但渐渐地,他又重新回到艺术自由的世界之中。面对强大的现实环境,他个人是无力抗争的。因此,他的艺术探索只能与大羽师结伴而行,转入上海的“地下艺术”。由此,他的艺术创作显得与这个时代主流格格不入,终究只能在“时代之外”秉承“为艺术而艺术”的追求,铤而走险。在五十至七十年代,他的创作被当作资产阶级思想与审美的典型而加以批判。所以,他能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代,坚持纯形式、纯语言的探索无疑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为了生计,一九五二年,二十九岁的张功慤进入上海麦伦中学(后改名继光中学)担任美术教员,此期间创作了《父亲》《缠辫的晨》《男孩与玻璃杯》等油画作品。《少女》画面创造性的处理方式和独特的人物造型,被老师吴大羽高度称赞。六十年代他开始尝试抽象水墨,醉心于“无形之象”的绘画风格。在创作《心形》时,张功慤悟到艺术来自“发现”,而不在于“探索”。他后来回忆,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在他为夫人画肖像时——
刚两岁的女儿突然蹒跚走来,一下引起了我太太的警觉和注意,也马上影响到了我的创作情绪。此刻环境的气氛、情绪,已使我进入了另外一种心境,我感受到女儿的形态已经进入了她母亲眼神和动作的关怀意识之中。这突来的变故,使我自然地改变了笔下画面的原有造型:画中人的眼神里立刻呈现了女儿的形象,又好似一只鸽子飞了进来……这幅画后来取名为“心形”,这是我瞬间的“心象世界”在画面上留下的痕迹。从那一刻起,我发现我“自由”了,我可以摆脱眼前对象外在面貌的束缚;同时我又发现了绘画创作的新方法,可以非刻意去描绘和表现对象,直接抒发我内心的感受,而进入一个天然成趣的、似有似无的造型新天地。我想在那个时代,恐怕没人敢这样去画画!
张功慤始终关注的是画面的空间、结构、色彩和笔触,在他看来,这些视觉的展示已经足以袒露他的心声和情怀了,而画面中的具体图像,反而是起辅助作用。他将绘画创作理解为一种日常生活情景的抽象化,优秀作品的诞生来源于时间和空间的相互碰撞,画家必须抓住一刹那的感受,体认自身所在的时空。艺术创作不是技术工,随着时代与审美的变迁,绘画不再像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那样一张画画上好几年,那样刻板的绘画制作,无法激起他的兴趣。在五十年代美国风行的抽象表现主义的影响下,他深深地认识到:一件人物作品,把皮肤肌肉甚至血管都丝毫不差地描绘出来,那已经不是今天所需要的绘画艺术了。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抽象类作品被艺术家自毁,诸如《深色中的白色》《少女》等大批抽象表现主义的油画被刮去颜料或撕剪破坏,部分不忍被丢弃的画布块被藏于鸡棚等隐蔽处,大量的水墨抽象作品被浸泡在浴缸里,成了纸浆,被倒入马桶用水冲掉。在那个年代林风眠等许多艺术家都是如此处理掉自己作品的。一九七七年林风眠赴巴西探亲前夕,张功慤携女继唯至南昌路寓所探望,师生一别,两人默默相望,却无法表达彼此内心的波澜。
作者:张晴
来源:《读书》2019年第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