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产”之害?
没有任何经济图表和数据能总结一个正在全球化的社会所经历的痛苦和焦虑。
中产阶级近几年来是影视作品中的主角,不少电视剧描写他们善良、有正义感,即便也有软弱、痛苦,但仍然是社会向上的中坚力量。但拉纳·达斯古普塔用一本书给出更复杂的解释。
这本书是《资本之都:21世纪德里的美好与野蛮》,书中的主角是印度的“新中产阶级”。这些印度城市人口中正在崛起的有产者,把自己视作全球化的主要代理人和受益者。在作者写这本书的时候,那些年收入超过50万卢比(大约1万美元)的家庭占总人口还不到10%,这意味着在印度,所谓“中产”无论在物质还是理念层面,指的都是精英群体。
这是一个自我感觉很好,社会评价也相当不错的阶层。和处于金字塔顶端的富豪权贵相比,他们看起来更能代表大多数人的人生理想:靠独立奋斗出人头地,具有建设性,有同理心,有审美感,是都市生活缔造的一种美好人群。套用一本时尚刊物的广告词:有型有款,智趣不凡。
但作者的采访和观察,却发现这些“中产阶级”的角色并不如此单纯美好。可以说,印度经济结构的调整是以这个新兴阶层的购买力为中心的,这种调整的背后,是对土地和资源的争夺,而受害者多为农村地区的穷人——他们的数量大大超过中产阶级,其中很多人的年收入不过500美元。“所以我们要有个很重要的意识,”作者在书中强调,“印度中产的利益并不是低调或无害的。”如果说消费主义是一股以消耗自然资源为代价的全球化潮流——而穷人的生活大多靠自然资源存活,这些有品位的、光鲜的中产阶级就是消费主义上的关键一环。不管他们看起来多么整洁,文雅,友善,他们同样都对穷人有着亏欠和掠夺——这是一种现代经济结构下的必然。
德里故事不是孤例。它是在工业革命,资本主义,全球化等等世界浪潮下建立起来的大都市。它外观上的美好和内核中的野蛮,存在于相当多的世界都市中,也存在于生活在这些城市的绝大多数城市中产阶级身上。
这本书不仅描写了都市中的“新中产阶级”,也写了都市中的难民——那些不幸深陷于消费社会中的贫民,他们大多来自农村。书中有一句看起来很绝望的话:“可以说,全球经济的很大部分,正在农村的绝望中运行。”最终作用于印度劳动力身上的压迫性力量不是印度富人的阶级藐视,而是全球消费主义的逻辑:新,快,廉价。“这种逻辑是无情的,并对人类劳动充满了无限渴求。农村生活的死亡影响了上亿人,并成为一个绝望的水库,供这个逻辑取水。”
当然,穷人的苦难不是孤立的。那些从时代中获利的印度“新中产阶级”们,也同样向时代缴纳着自己的“税额”。都市中的白领女性,挣脱了传统家庭对女性的束缚,获得了进入社会公共生活的机会,这种成就同时也引发了社会上对一个受过教育、可以无视传统角色、无拘无束参与社会生活的女性的敌意。德里是世界上强奸率非常高的城市,这种针对女性的暴力,在当下有了更复杂的含义:既包含着传统对女性的轻视和压迫,又包含着对她们获得新的社会地位的愤怒。
而对那些跻身“新中产阶级”的男性来说,他们同样承受着社会结构调整带来的巨大压力。书中描写了一个德里街头塞车的片段:“每个人方向上都交织着车灯,都是能把人照得什么也看不见的大灯。车喇叭不断响着,因为车流不是让你随波前进的顺流,而是需要劈出一条路来的丛林。”
“等红绿灯的时候可不是休闲时间,恰恰相反,战场的交流正是在这段停火中爆发的,司机们饱受焦虑的折磨。他们点烟,骂娘,拍打方向盘,徒劳地按喇叭。这种紧张的等待让人无法忍受。”
这看起来是一个平常的都市景象,但作者从阻滞的车流中敏锐地感受到作用于这座城市中非常狂乱,但又充沛的人类能量。“这些能量不仅关乎金钱、改变、野心,还关乎焦虑、苦行和历史的创伤。”
我们看过不少讴歌全球化的书。全球化与其说是一个伟大的发明,不如说是随着科技发展人类社会的一段必然命运。这种命运中包含着人类的变革野心、聪明才智、勤奋坚韧等诸多品质,但拉纳·达斯古普塔通过德里故事要表达的是全球化的另一面:“印度繁荣时期平滑向上的图表曲线,根本没有表达出每个新的一天到来带给这座城市居民的紧张。没有任何经济图表和数据能总结一个正在全球化的社会所经历的痛苦和焦虑。”
作者:李凡
来源:《博客天下》2018年第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