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兵:你会经历一些好事,也会经历一些惩罚

王学兵你会经历一些好事,也会经历一些惩罚

变得更好,一直是王学兵的向往。

1994年,中戏新疆班的毕业演出改编了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王学兵扮演“安德鲁”——一个小镇上的土财主,远道而来向贵族小姐求婚。那是个不学无术的角色,王学兵为此特意设计了一个儿童书包,双肩背着,他还将衣服的扣子解开,露出胸脯,上面画了一本书,写着大大的两个字,“学习”。

一上场,大家“哗”得笑开了。

某种程度上,“安德鲁”那种笨拙的、单纯的,却又一心进取的神态,像极了现实中的王学兵:少年时,他为走进大城市而努力;进入中戏后,为成为一名演员而努力;成为演员后,为成为一名好演员而努力。

“他是我们合作过的,绝对是极少数的好演员。”朋友王楠这样强调,她向《人物》回忆起二人在合作话剧《人民公敌》时的一个细节:“大导(林兆华)有场戏想要一个砸玻璃的效果,但怕砸着学兵哥。没想到第二天他自己买了块有机玻璃带来排练,当场砸,就为了证明碎片是不会溅到自己的。”

他的演员生涯也确实一路沿着“变得更好”的方向攀升。2011年,他在注册新浪微博时使用了“王学好”这个名字,个人简介上写“学什么不如学好”。那时,他刚刚40岁,正充满了“对事业的渴望”。孰料,原本是带点戏谑的自我激励,竟成了日后他命运急转的一个预言。

2015年3月,王学兵被警方以“涉毒”为由协助调查。尽管之后因证据不足而取保候审,但“协助调查”的经历对于一名中国演员而言,已经足以使他的事业触礁。

2014年9月,广电总局曾宣布封杀所有具吸毒劣迹的演员。因“涉毒被拘”,王学兵此前参演的多部作品上映遇阻,之后找来的合作邀约也随即减少。

“有一段时间,可能因为工作量的减少,我见到他时能感觉到,他是一种不知所措和无能为力的状态。”王楠说。

“那种状态只维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接受采访时,王学兵总是轻描淡写地带过“那件事”给他的影响。他并没有因此中断自己的表演事业,持续地在话剧舞台上沉淀,并获得认可—11月,王学兵凭借《人民公敌》、《聆听弘一》以及《酗酒者莫非》三部话剧中的表现获得第七届国际戏剧“学院奖”最佳主角奖。

获奖消息公布后,许多朋友在第一时间发来了祝贺—“这对他来说是太及时也太重要的认可了。”君为传媒创始人郝为在朋友圈写道。

平日里的好人缘在关键时刻交出了答卷。“没有人(因此)对我不同了,”王学兵流露出感激,“在我的生活中没有感受到(来自朋友的)任何异样。”

音乐人黄少峰是“出事”一年之后才在一个饭店的包间偶遇了王学兵,两人相识于前者的事业低谷,“我一直欠学兵一个特别大的感谢,在我最低潮的时候,他拉着我一起做事。”因个性相近,黄少峰在王学兵“出事”后始终保持沉默,“没有问过一句,我觉得他需要安静”。重逢时,“两人几乎同时冲到对方的怀抱里,我感觉我们都努力忍住了眼泪。”

那一年的9月,妻子张璇为了给王学兵惊喜,偷偷邀请了他所有的大学好友及《人民公敌》剧组,为其举办生日派对。在北京一间普通的小酒吧里,蒙着眼睛的王学兵被带到现场:李亚鹏、陈建斌、许剑、王澜、曹卫宇等大学同学悉数赶到,他一如既往地开始结巴起来,嘴里重复着“谢谢,谢谢……”

在切蛋糕说祝词时,众人不约而同地念起:学好学好,一定要学好……

王学兵没能忍住眼泪。

1

从小到大,我内心一直是有股向上的,就希望变得更好的那种意愿,因为我从小到大都是被各种,各种打压。

我小时候学习不是很好,但是你知道只有学习很好的人才会觉得,自己是有优势的,或者说你才会有一种自信在那里,所以我不太有自信。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我父母是老师嘛,我小时候我爸经常被叫到学校去,就一个中学老师被小学老师训一顿。

聪明,学习好,这些才是(有面子),要不然就是坏,就是街上很厉害的那些小孩,我觉得他们也是好的,但是这两种我基本上都没有彻底地沾到边。

直到后来上高中,我去了田径队练跳高,那时候才开始有一点自信。那时候我是全校跳得最高的嘛,然后跳高呢又是一个特别像表演的那么一个项目,你像长跑,短跑,就跑,一会儿就跑完了。跳高要跳一下午,一直从1米5,1米6,然后后面2公分,2公分给你升。所以你就得一次一次不停地跳,然后大家(在那看),你几乎要在那儿跳很长时间(笑),有很多次掌声。

高中是在我爸工作的学校念的,尽管学习不好,但还当干部,管体育文艺啊什么的。就还是那种乐于为大家服务的。我在学生会待了好几年,我们每年暑假都会组织一些社会活动,比如说去探望一下孤寡老人啊,帮人存自行车去挣一些钱,然后捐掉啊什么。因为不太好好学习嘛,所以参加了学校几乎所有的课外活动小组。

可能我太按部就班,比较规矩,所以我(心底里)渴望一种荒唐,去干一些荒唐的事儿,我跟学校里的坏孩子们关系也很好。当然也许我也是其中之一,但是我一直觉得我不是(笑)。偶尔放学我也会骑着自行车跟着他们(坏孩子),晃晃悠悠的,跟女生逗两句贫,跟男生也打打闹闹。也就仅限于此。我从不干什么出格的事儿。因为觉得那样会连累我爸,你是(教师)子弟嘛,你干了什么坏事,在别人眼里就是你爸干了坏事,你就会特别地(约束自己)。

我记得有一次我去新华书店买了本书,出门我碰上我们街上那些小朋友们,说你干吗,你在这买书吗?我说不是,我给别人买。因为他们觉得,我和他们应该是一样的,我渴望变成一个坏坏的(孩子),可是呢我又没有勇气去变成那样,变成那样之后我爸怎么办啊(笑)。

我心底里还是特别向往,能学习再好点儿,就好了。因为我从小对大学、那种大城市的向往是很强烈的。

我爸我妈都是在北京上的学,他们有50个北师大的同学在新疆。所以他们经常有些聚会,会说些天南地北的事情。包括我哥我姐他们暑假回来啊,他们谈的一些事情非常地新鲜,我经常搬一个凳子在那儿听,我也不说话,然后我哥的朋友们都觉得,“你弟弟特别深沉”。我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觉得特别有意思,就有那种很强烈的愿望,我要到别的城市去上学。但我的成绩又不好,会担心(自己考不出去)。

所以我在高二的时候就开始准备(艺考)那些事儿了,学习了朗诵啊,做小品啊,但都是我偷偷地跟一个老师学的,我们班的同学也不知道。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朗诵这种拿腔拿调的,不太(酷)。一开始是为了考试准备的,但是当我学了张志民的一首长诗的朗诵之后,那个里面有一种感动,这个感动让你有一种强烈的这种,肾上腺素的激发。你被你自己说的那件事情打动了,而这个呢是你之前没有过的感受。这个很过瘾,你比如说以前我们朗诵的都是“啊”“啊”,这样,但是有一天你被这个“啊”字打动了的时候,那个就(不一样了)。

说来也很奇怪,我爸妈那时候每个月大概给我十来块钱吧,其实已经很多了,我会去买那个,就是当年外文书店才有卖的一些磁带。我在80年代中期的时候,大概我14、15岁的时候,就有迈克尔·杰克逊的原版录音带,就叫Weare the world,那时候他(迈克尔·杰克逊)还是一个黑人。我好像是对表演、音乐这些特别感兴趣。

所以当我后来得知自己考上中戏的时候,那是我记忆当中最深的,这种喜悦,当我收到那个通知书的时候,我真的就是想赶紧回家(告诉爸妈),一路上就是我从走到跑,都能边跑边笑出声来那种,这个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完全像装的。就是我后来,我几乎后来再也没有过,再也没有过这种(喜悦)。

2

(1990年)那年中戏被文化部派了个任务嘛,要定向招生,招个新疆班,为新疆输送人才。

我,李亚鹏,陈建斌,王澜等等,十几个小朋友,都这个班的。那时候我们要坐四天三夜的火车去北京,下了火车腿都软了。

陈建斌、李亚鹏,我和他们原本就认识了。陈建斌呢,因为我们两家离得特别近,大概就几百米,他们家是体委的,我们那儿有个冰场,我们滑冰的时候经常见到,有印象,后来考试时我们就认识了。陈建斌是真行,他是复读的,打定主意要考中戏,后来考文化课我还给他拿资料呢。李亚鹏不是,他原来考理工科的,生被拽来这里的。

印象很深的是,上车前我就事先买好了一包烟。上大学了嘛,就可以正式地(抽烟)。上火车后,我就给李亚鹏递了一支烟,李亚鹏也给我一根烟,就大家觉得(笑),感觉自己从此以后是个大人了。

上大学是我非常愉快的4年,学的都是自己想学的东西,就觉得每一天都很充实。反正戏剧学院是很有意思,很多人冲着窗口唱歌啊,睡觉的时候楼道里唱歌弹琴的都有。那时候孟京辉也在学校,他们经常弄一些什么,像《思凡》啊,就是他们最早的一些版本。

我那时觉得自己在为将来做准备,就上了大学以后对做演员有非常强烈的愿望,越来越觉得这个有意思,就希望去领悟更多。就像我第一次看《戈多》的时候,是郭涛跟胡军演的那一版,就觉得,这个在说什么呀,那些台词听上去完全没有逻辑,但是你又觉得它很,震撼。你就有学的动力,也希望有一天能站那儿去表演。就看很多小说,那是我人生中看小说最多的时候。

我们班的一个特点就是,毕业之后都要回新疆话剧团的。但是我知道我要回来(北京)的,新疆什么都好,唯独没有我爱干的事情。后来确实我(回新疆)没呆几个月就回来了。

毕业的时候基本没什么伤感。我有一种我学会了很多东西,希望去(施展)。当然真学会假学会我不知道,反正就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性。

因为我们毕业那会儿正好在放《过把瘾》。很火很火,非常火。江珊是我们的师姐,她和王志文演得特别好,你就感觉到说,电视剧开始慢慢多起来,那时候剧组基本上是到学校啊剧团去招演员,就觉得我们赶上了一个特别好的时候。

但其实也有困惑。困惑在哪儿呢?当你照镜子的时候,那时候21、22岁嘛,看起来就是个孩子,演中学生最合适。但是那时候并没有中学生题材的戏,年轻人题材的都很少。那往前都是《渴望》那种的,家庭题材的比较多。因为你看起来很小,你去演一些角色的时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毕业的时候我们演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因为原著中的人物角色和我们的年龄气质差不多,很适合我们。后来再去演《樱桃园》,完全我们在那儿装腔作势呢,因为完全不懂契诃夫在写些什么。

那就很困惑,你能演什么呢?

后来(我)运气很好,毕业没多久就拍《将爱情进行到底》,就火了。就到街上,大家都认识你了。在那以前我都是在体验拍戏,我就演某某的儿子,或者是某某的仆人之类。我记得毕业第二年,我跟我们学校的老师去那个《宋氏三姐妹》剧组,就姜文、张曼玉他们演的,我演宋美龄的仆人。在剧组呆了三个月,也没几场戏。但是你可以跟姜文他们一起工作,看张曼玉演戏,冲着这个去的。

《将爱情进行到底》之后,就希望在表演上越来越深入了。之后的一个没播的戏其实对我影响很大:那个戏我第一次演男主角。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那个导演疯了,那时候我28岁,我演一个厂长,就是讲那个东北那时候好多人下岗,然后我演的这个厂长想挽救一个机械厂,后来他还离了婚,人生一塌糊涂。

我就很努力地琢磨那个角色,合理他的很多逻辑。我那时候完全是个试管,我不太挑,什么都演。瓶颈期是一直都有的(笑),但我对自己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因为我也,也没有曾经到过一个特别高的高度。

我不挑戏,什么有意思就演。我并不觉得我演什么已经演到极致了,什么我都愿意去尝试。除了演戏我还爱唱歌,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学习那个剪辑和制作的软件,我还给陈奕迅拍过两首MV,就我自己当摄像,自己设计,完了自己剪辑。

我给陈建斌也做过好几首MV,我会在微博和一些视频网站上发我做的这些东西,但是我不会去宣传,因为我不想变成什么两栖、三栖艺人,我希望是对我感兴趣的人自己发现。我爱和朋友一起折腾这些事情,像黄少峰。我们都喜欢业余时间干点别的(事业)。

我觉得我在(交友)这方面眼光还挺好的。我周围的人,他们身上都有很多优点。你比如说黄少(峰),我觉得他是有很多大家不了解的才华。事实上他后来也越来越好。像《余罪》的导演张睿,他在年轻的时候,我就认为他特别努力,他将来一定能那个(成功)。就是这些人,我在他们还不太好的时候,我们也都在一起,我知道他一定会成功,因为他走的那个路是正确的。我很少遇到那种情况,就是我周围的人我最好,我要教你们什么,我教你点什么东西,我几乎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我就很向往那种平等的,齐头并进的(氛围)。

3

2015年的时候,(原本)应该是(事业上)还可以的。就自己43、44岁的时候,感觉有一种表达的欲望,想说点啥,其实我觉得那就是一种对事业的渴望。

(“那件事”)其实打乱了我所有的事情。最初的时候影响到我的之前的一些作品的播出,这个是我最感到难受的。因为那个不是我一个人的东西,连累了别人,这个比较让我痛苦。

歉意我很少表达,但是感激我现在表达得越来越多。我感激周围所有这些跟我在一起的人,跟我合作的,顶着很多压力。还好,周围的人没(因此)觉得我是另外一个人。都是很温暖的。如果说真的见到面的人表现出什么,可能还是会被刺痛。但我真的没有碰到过一个。

2015年之后(我)也拍了两个电影和两个话剧。所以我对这些电影和话剧的制作人或者投资方,我真的充满了感激,为什么呢?就是他们认为他们能够找到一个很合适的人,他们的要求就这么简单,我觉得这个让我很感激。因为实际上你知道,有一些事情,我给我自己造成了很多困扰,也是给别人造成了困扰,你原来明明好好的,结果……就像你说的,把前面的很多东西都给砸锅了一样,我周围的人也会有这种感受,可是他们也没有对我说什么。

因为(演员)这个行业是需要有观众的,需要一个(形象),可是它被打破了,那么你可能需要重新去慢慢建立这个东西,需要时间。

(“那件事”之后)找来的合作就会减少。对,因为它存在一个播出的问题,但是我想会好的吧。我只能说,我经常照镜子的时候,我说我是一个好人啊。

其实有那么一段时间是,我会比较,也不是说混乱吧,会觉得没有精神。反正我不是那样的人,就是我突然受一打击,好了,我现在去干别的。我不是那样的人。就觉得很没劲。就是干很多事儿我都提不起精神来,然后我唯一爱干的事儿是带我儿子玩儿,除此之外我就基本上什么都不干。

然后有一天陈建斌就对我说,你还要接着什么都不干吗?他很严肃地跟我说这个事情。他说你那就是逃避,就是一种浪费,等到你浪费到已经被边缘化的时候,你就麻烦了。

他说得非常对,而且我也,我也很感激他能跟我说这些。

其实我没想逃避,但其实就是。去(2016)年,我胖到了有史以来最胖的,82公斤。我原来只有70公斤。后来李亚鹏就把我拉进了一个健身群,没有工作的时候也跑跑步。

好在我一直都在工作,工作让我觉得,还能保持一个良好的心理状态。(那件事)会对我有一些影响,我希望就是当这些过去的时候,我还不至于那个状态变得很差。

我们都有,有一些所谓犯错误的时候,我们怎么面对这个,我觉得是一件更积极的事情。我给我儿子写过一首歌。那歌其实是之前写的,但是后来我觉得,那歌词在经历过挫折后再去看,像是一种印证一样。我说你战胜自己才是,不要跟别人比,你要去诚实地对待自己。人生就是这样,你会经历一些好事,也会经历一些其他的,但是有些东西要惩罚你,就惩罚你。

是会觉得(自己像犯了错的孩子)。我是有这个希望(大家仍然喜爱我)的,当然有这个期望。但是观众要面对的,是一个没有瑕疵的人呢,还是一个演员,那是他的选择。

不过说实在的,我一直以来就是除了演戏以外,做其他的工作,我觉得我一直还是一个,至少是一个积极向上的,一个很努力的,我一直都是在这样做的。所以那我还能怎么样呢?我只能是(等待)。

这段时间是一个很好的沉淀,我相信,一定会给我的表演带来沉淀的东西。

对,因为我出了事,所以沉淀了,但是如果你让我选的话,我也不会这么选(笑)。

作者:卫诗婕
      来源:《人物》2017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