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天池:演员这样诞生
你这是假的
把几乎没有专业表演基础的欧阳娜娜送上《演员的诞生》舞台之前,刘天池只有3个小时的指导时间。
剧本改编自导师章子怡的第一部电影《我的父亲母亲》,讲的是母亲去世10年后,父亲仍然走不出失去她的伤痛,时常精神恍惚,把欧阳娜娜饰演的女儿当成自己的妻子。
“爸,我太累了。”这是欧阳娜娜要说的最核心的一句台词,在无数次像哄孩子一样哄父亲之后,女儿终于撑不住了。拿到剧本,刘天池让欧阳娜娜在排练厅按照自己的理解先演一遍。欧阳娜娜张口说台词的同时,本能地开始用力挤眼睛。
这个动作很管用,她的眼眶很快泛红了,但刘天池没等她继续演下去就直接抬手打断:“停!”然后不留情面地说:“你这是假的。”
她把欧阳娜娜一把从地上拉起来,边下指令要求她重复那句台词,边动手把她不断往后推,给欧阳娜娜造成极大的压迫感。为了反抗,欧阳娜娜身体开始有力量,喊台词的声音越来越大,注意力越来越集中,重复了几十遍之后终于喊不动了,带着疲惫的眼神和哭腔说了一句:“爸,我太累了。”
这一下,刘天池才觉得“对了”。“我必须刺激她,因为我没时间。”在中央戏剧学院当了19年专业课老师,亲手带出过文章、白百何这样的学生,刘天池深深知道表演是个不能速成的工作。但为了呈现更好的节目效果,她只能用强烈的外部刺激,把欧阳娜娜的生理反应逼迫出来。
同样的方法,她还用在了王俊凯身上。有粉丝看到节目上偶像立竿见影的进步,到微博里留言感谢她,刘天池却没那么乐观。面对“流量”学生,她甚至觉得“有些心疼”,因为他们已经“离生活太远了”。
“周遭的世界已经把他们封闭了,他一出现所有人就像疯了一样把他们抓住,他只能跑,没有一丝透气的空间。一个演员如果没有在生活当中去感受的话,他演出来的东西必然是干瘪的。”
今年5月,《演员的诞生》总导演吴彤到北京找到她的时候,刘天池一开始是拒绝的:“我相对是一个严肃的,没有娱乐精神的人,我和他说我并不喜欢到节目上面去乱搞那些夸张的东西。”
吴彤没有放弃,第二次、第三次又带着编导团队一大帮人一起去找她。刘天池还在犹豫,生怕被节目绑架。吴彤忍不住问她:“现在中国的表演是这个样子,你就不担心吗?”刘天池一下急了:“我担心啊!我都觉得我可以不用当老师了。因为不用学,只要长得好,大家都可以高片酬、高流量,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比扎扎实实学4年的人快多了。”
如果上节目能让大家把对演员的观念扭转过来,哪怕节目需要一些综艺上的包装,又有什么关系呢?刘天池这才签下合约。
节目播出之后,刘天池自己还没来得及看,上百条评论就先涌进了她的微博:“大家都在感叹,原来演员是需要这样的时间去磨炼的,演员的技术和技巧竟然这么复杂,这个就是我最喜欢看到的。”
演员必须是活体
在节目上有过短暂的合作之后,王俊凯和欧阳娜娜私下都会来问刘天池,应该怎么系统地学表演。刘天池知道让他们去观察生活已经不现实了,只好建议他们去看纪录片,从那些真实的影像里尝试理解人物。
在学校教课的过程中,刘天池发现缺乏“生活”是横在现在的孩子们面前共同的障碍。“都是独生子,爹妈已经替代了他们的生活,他们都不会考虑别人,对谁都无感,还想要演一个好角色,那不是痴人说梦吗?”“我们演员必须先是一个活体。”刘天池说话的同时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为了让学生学会观察别人,刘天池接上一批新孩子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们“找事干”。开始上课前,她先要求学生们“关爱一下她”。一开始大家都一脸茫然,需要她主动引导:“谁来给我的水杯续水”,“咱们班的道具谁来负责搬”。慢慢地学生能打开触角,感知到身边的老师同学今天谁开心谁不开心了,她才觉得算入门了。
刘天池喜欢把演员比作“原材料”,要成为别人,第一步就是要打开自己。2010年,张艺谋导演让她帮忙给电影《金陵十三钗》做表演指导,那是她第一次进剧组做这样的工作。剧情需要一群不到20岁的女孩去演秦淮河妓女。张艺谋带着导演组大海捞针式地从全国凑齐了30个演员交到刘天池手里。“我一见人,当时是愣了一小下,因为她们长得也不是多好看,然后干啥的都有,全是学生样。”张艺谋对演员要求高,很怕她们演成矫揉造作的假妓女。
刘天池接过任务后,从制片那儿要来几箱子红酒,用熏香把教室熏出脂粉香,又支了几桌麻将。孩子们听说要上课,全带着笔和本子来,进去一看环境都惊呆了。刘天池让她们换上旗袍,什么也别想,坐下去打麻将。前3天所有人都放不开,她就给她们喝红酒。慢慢看着她们熟络起来之后,给每个人发现金,让大家真玩。为了制造冲突,刘天池会趁人不注意从牌桌上偷牌,再换进另一个人的牌面里,“一旦真的有输赢,她们的本性就暴露了,开始骂人,不停地骂。”
演妓女,最难的是对自己身体的了解。打完一个星期麻将之后,刘天池引导演员们对着镜子在音乐声中把自己的旗袍慢慢脱掉,然后边喝酒边用毛笔在同伴的背上练习画水墨画。“她们是妓女,但也是有文化的,会诗词歌赋,这些东西的感觉都是在训练过程中完成的。”
所有的角色里,就数女主角玉墨最难找,因为既要说的好南京话和英语,又要形象气质过关。刘天池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倪妮,房间里站着副导演、拍摄纪录片的摄影师,乌泱乌泱一屋子人。倪妮贴着墙走进来,两个胳膊像站军姿一样紧贴着大腿,不断点头弯腰向所有人问好。
刘天池把她叫到身边坐下,一握她的手,冰冷,“已经是吓傻了的一个孩子,不是一个活人了。”她随即转头让房间里的所有人关了机器出去。等房间终于安静下来,她换上温柔的语气低声问倪妮:“你就这么好强啊?你就这么怕失败啊?”话音刚落,倪妮一下就哭了。“这个时候灌她什么都灌不了,必须把她泄开,她像洪流一样哇哇哭,她舒服了,我也挺舒服的。”
剧组对演员的训练只会针对特定的角色,而对于一个专业的院校学生来说,大学4年要经历无数次像这些女演员把自己变成妓女的过程。“每一个学生必须在4年当中碰触到将近100个人物形象,就是用这些方法去观察、体会,再总结共性。”刘天池说。
《演员的诞生》节目中,导师宋丹丹、章子怡、刘烨也要和选手搭档拍短片,从拿到剧本到拍摄完成只有3个小时。“很多人说子怡在节目里一上来就能演盲人、演青蛇,就是因为她脑子里有各种不同的形象,拿到一个角色,她能从记忆中搜寻,马上启动这个模式,这就是专业的体现。”
你们还够不上一个演员
在正式播出的版本中,欧阳娜娜和演爸爸的演员郑昊最终没能达到理想的表演效果。郑昊坚持希望欧阳娜娜在台上激动地释放情绪,把当年母亲给父亲送饭的碗举到最高再重重地摔下去。“摔完了以后,昊子趴在地上开始哭。其实他应该去收拾,甚至哪怕划破自己的手都要把碗拼起来,因为这叫做事件。他没有再延续自己的生活行为,一下子进入了情绪,所以再到后面的台词就成了朗诵了,就不会让观众感动。”刘天池说。
演员哭也哭了,笑也笑了,观众看着却并不打动人,只觉得生硬、套路,刘天池把这种演法形容为“卡通式”。在自己还是学生的时候,她也经历过这样的阶段。
刘天池生在戏剧世家,从小跟着父母泡在吉剧演出后台,一路顺理成章考上中戏。一年级时同学们都在发愁入门,刘天池已经被老师定义为“不需要解放天性”的学生,专业课一直排在前一二名。上了二年级,当老师开始训练学生捕捉人物形象,刘天池继续演自己最熟悉的虎妞,“自己还觉得很美,得心应手”,没想到班主任高景文老师直接给了她一个全班最低分。
“你不配学表演”,为了打压刘天池的套路,老师对她说了最重的话,然后点名要她去演《家》中的梅表姐。“这反差太大了,我就觉得完全不行,压力特别特别大,大到自己就哭、崩溃。”老师给了刘天池一句台词:“你回到家你干什么呢?我就坐着等天黑,那天黑呢?天黑我再坐着等天亮。”刘天池找不到人物的感觉,只好把这一句反复说,在教室说,去操场也说,晚上睡觉之前躺在床上还在说,最后弄得人都快魔怔了。
“脑子里一直在重复,重复重复自己就哭得不行了,真的觉得这样活着太像坟墓里的虫了。”经过这一遭折磨,哪怕再回去演虎妞,刘天池也开始尝试去理解她的心理过程,而不只是模仿她行为上的豪放粗鲁,“她的痛苦,那么大嫁不出去,又不是个处女,一直到最后难产死掉,我哪怕演她高兴的时候,这些东西也要存在我心里才行,人物一下子厚度就大了,不是一个卡通的虎妞了。”
可是现在的年轻演员,既没有时间揣摩人物,也没人有耐心给他们做指导。《演员的诞生》有一期来了4个年轻演员,谭松韵、马可、曾舜晞、毛晓彤一起复排《像雾像雨又像风》,他们在舞台上只要哭就发出“嘤嘤”声,用浓重的呼吸声和造作的舞台腔读台词。马可饰演的黑社会发怒的时候,拿着枪的胳膊首先要向后抡一大圈显示“气势”,最后才能指向仇人。导师们对年轻演员的批评也丝毫不留余地:“你们还够不上一个演员。”
听到点评之后的谭松韵哭着说,每当她演完一部戏,问身边的人自己演得怎么样,听到的只会是“挺好的”,她完全找不着提意见的人,自己却越来越心虚,一面对摄影机,脑子里全是杂念。
只要还能觉得挂不住,就有救
在刘天池的印象里,“演员以颜值说话”这个变化,是从2010年左右视频网站兴起开始的。以往每年都有很多导演、制片人通过她给自己的作品选角,对方的要求一般是问她班里谁戏好,刘天池会问清楚需要的角色类型,再推荐成绩好、类型合适的学生过去。但从那年开始,所有人找来都是问她:你们班谁最好看。
慢慢地,学生中间越来越多人没毕业就已经签了经纪公司,还上着大二就开始频繁请假。知道刘天池脾气拧不好说话,家长们托关系找学校里的各种人到她面前游说,刘天池需要动用老师的威严拍桌子才能勉强阻止。上课的时候,刘天池常常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20多个学生,而是六七十号人。“每个人看似坐在这里,他们的脑子里带着父母的、经纪人的、各种各样的意志,着急得不得了。”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以后都这样了吗?”刘天池私下去找行业里做制片人、导演的朋友聊,暴脾气的她开玩笑说,再这样下去,我们戏剧学院也别开了,干脆改成整容学院得了,反正学生长得好看就能出名,戏再好都没用。
从那时候开始,除了在学校里当老师,刘天池只要有空,就会到剧组去当表演指导,“我不能在学校里闭门造车,我得知道学生们在外面的难处是什么,我得知道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一进剧组,刘天池才知道什么叫“快”,副导演没时间试戏,全靠百度搜索选演员。每个人的档期都连接得严丝合缝,演员拿到剧本三五天就要开机,能读完已经不错了,更别说理解了。“现在的演员成了这样,背后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各个剧组、导演、编剧,大家都要承担责任。”
《演员的诞生》里《像雾像雨又像风》演完之后,飞行导师胡军也看出编剧、导演都有问题,在点评时说:“谁给你们排的这个戏?”
面对质疑,刘天池自己把责任全揽下来了,“怪我怪我”,然后对着台上的年轻演员喊话:“孩子们不怕,老师陪着你们。”她觉得流量演员们能在台上说出自己心里的恐慌,就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从去年年底开始,刘天池终于感觉到风气开始回归了。她的手机开始不停地响,全是经纪人、制片人打来的,让她帮忙培训演员。为此,刘天池开了一个表演工坊,每期的名额很少,不管多么有名的人来报名,她和团队都坚持要求对方能保证上课时间,否则一律不收。
“当初都看脸是因为网络,现在还是因为网络,有弹幕了,伟大的悬浮剧出来以后,观众的吐槽不留情面直接飘在演员脸上,满屏骂,时间长了他们自己也觉得挂不住了。”“只要还能觉得挂不住,就有救。”刘天池说。
作者:闫坤沐
来源:《人物》2017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