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沙海战中的潜艇预伏战

西沙海战中的潜艇预伏战

1974年1月19日西沙海战及20日收复珊瑚、金银、甘泉三岛的作战,以我军取得重大胜利而告结束。为巩固前期作战成果。防止南越方面的反扑,经中央军委决定,派出南海舰队潜艇32支队的潜艇,前出至南越军港岘港附近和我西沙海域进行了两次预伏作战,有力地震慑了敌军,取得了预期效果。其中第一次预伏作战历时15天。为了探究这次作战的详细情况,本刊记者再下天津,采访了首次预伏作战主力158潜艇的机要参谋陶宝祥。陶参谋办事周全,考虑细致,为了更全面地展示这次作战,在原300潜艇杨宝林政委的大力协助下,158潜艇在津老战友悉数到场。他们是32支队机要科参谋郑启文、158艇无线电军士长李庆海、舵信班长王学增、鱼雷班长吴焕生、声呐兵刘家春、舰务兵王军等人,济济一堂。杨宝林政委笑着说,现在咱们这条潜艇可以出海巡航了。一阵笑声过后,在座的老兵们回到了四十年前难忘的15天。

陶宝祥参谋:我先说几句吧。有人说,生命中有了当兵的历史,一辈子不后悔。那么,我们还要再加上一句,潜艇兵有了保卫西沙预伏作战的经历,没白当海军。提起这段历史,我们还真有说不完的故事。

我是1965年2月从天津市机床厂应征入伍,当上了海军。先在虎门沙角南海舰队训练团三中队学习信号(灯光、旗语)专业,后来被选调改学机要(译电)专业。在座的支队机要科郑参谋我们是同期学员,对我再了解不过了。我们一起入伍一起选调一起分配。

郑启文参谋:1966年3月从舰队干部大队培训结业后,我和陶宝祥,赵志力等七人被分配到舰队司令部机要处工作。随着形势的发展和南海舰队潜艇支队建设的需要,1968年5月我从舰队司令部机要处调到支队机要科工作。当时,支队驻在宁波大榭岛。1970年潜艇32支队自浙江宁波南下归建南海舰队进驻三亚安由。随着支队不断扩编,新艇不断增加,潜艇急需机要译电员。这时,陶宝祥在自己积极努力要求下,经过严格体检,也由舰司机要处调潜艇支队,任158艇机要参谋。这样我和陶参谋又在安由并肩战斗了。潜艇出海,机要参谋要到机要科提取文件接受任务。艇靠码头,机要参谋先要到机要科报到,交接文件,接受对收发电报工作质量的校对和机要保密工作检查。

158潜艇这次战斗出航,水下预伏作战15昼夜,陶参谋始终保持高昂斗志,业务熟练,认真仔细,和报务人员密切配合,圆满地完成了密码通讯任务,保证了潜艇的下情上达和上情下达。

郑启文参谋讲得很动情。

陶宝祥参谋:刚才老郑讲了,我是半路出家上潜艇的,没经过潜校正规系统的学习,所以一上艇什么都感到新鲜,什么都得现学,说句笑话连上厕所都得学。潜艇上的坐便池是用高压气的,方便前要检查没有压力才能打开。有个新兵急着上厕所,忘了试压没检查就去打盖子,结果被喷了一脸粪水。

轻潜水也是每个艇员必须掌握的水下脱险自救技能,俗称逃生练习。我第一次下水练习就因不得要领又没经验,在水下被暗流冲倒,下水前背好的口诀也忘了,慌不择路,没拉信号绳请示,就一个猛子从10米深的水下窜了上来。老兵说我,幸亏是水浅,如果再深点儿会得减压病,那你就会像418失事潜艇的同志那样没命了。

1974年1月19日西沙海战爆发后,支队领导根据潜艇技术状况和人员训练水平,决定158艇进入紧急备战。随即开始准备出海资料、安排出海人员。下午,李艇长拿来一份《出海人员花名册》表格,要我详细填写一式4份上报。这在平时出海从来没有填过,这说明:我们未来的作战任务是不可预料的,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工作。这时全艇上下群情激奋士气高昂,各部门、专业班都写决心书、保证书送到艇部,一些没安排出海的新兵也送来了请战书。大家都在积极备战,艇上装鱼雷、装油、补水以及各种远航食品等后勤物资,连续奋战了两天两夜。这两天,要说最累、最辛苦的要数鱼雷部门了。

鱼雷班长吴焕生:那两个昼夜我终生难忘。接到作战任务,我们开始装雷。那些“宝贝”鱼雷都存放在基地的雷库里,鱼雷出库时,雷上都涂满了厚厚的防锈油,必须仔细擦洗干净,然后才能装入艇中。弟兄们连续忙了两天,才把14条鱼雷检查准备好,并按规定装上艇。刚装完,突然上级又命令,要卸下两条给同时执行任务的152艇,为什么呢?原来潜艇基地当时一共只准备了14条战雷(可执行作战任务的鱼雷),剩下的都是操雷(战斗部没有炸药,灌上水的训练鱼雷)。

当时我军使用的是苏联在二战时期的53-39式鱼雷,我国在引进图纸之后,经过十几年的努力,最终在1971年才试制成功,批量生产又经过了几年的时间。所以当时海军用的鱼雷绝大部分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中苏关系尚好时买来的存货。我们158艇是主力艇,装了14条鱼雷,但152艇一条战雷也没有,怎么执行任务?上级一声令下,我们又从艇上的6号发射管中卸出两条鱼雷匀给152艇。

陶宝祥参谋:这时已是21日下午,艇员们回到营房休息。午夜时分,突然一阵急促的哨音响起,“集合,上艇”。各部门人员开始向码头跑去。我也迅速地跑向支队司令部,这时郑参谋已等在机要科门口。我接过文件包,紧握着老郑的手说了声:“再见”,转身向艇上跑去。

舵信班长王学增:这时,安由码头上,158和152艇艇员列队完毕,支队首长在做战前动员。支队政治部牛金山副主任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牛副主任讲:“同志们,陆军和舰艇部队都胜利地完成任务了,我们有信心没有?”“有!”两条艇的指战员的响亮回答在群山环抱的港区上空产生了回声,惊天动地。那一刻,所有的个人私心杂念都化作奋勇杀敌“马革裹尸”的一腔豪情。牛副主任讲完了,艇政委又讲了几句话。总共没用几分钟,但气氛确实挺鼓舞人心的。战场真是个锻炼战士、净化心灵的好地方。我们班有个唐山来的兵,平时吊儿郎当,开始没他出海,但他坚决要求上一线,结果他表现果然很好。有关他还有些笑话,咱们待会儿再讲。

我们舵信班的任务是负责潜艇的操纵,我的战位在三舱(指挥舱),随时执行艇长下达的口令,操纵潜艇的航行、下潜、上浮、转向等各种姿态。

陶宝祥参谋:1974年1月22日凌晨2时,我们158艇率先离开安由码头,驶出榆林港,在水上航渡一段距离之后,到达下潜位置开始潜水转入水下航行,驶向我西沙群岛方向。到达珊瑚岛和南越岘港之间的预伏海域已是中午时分,那里水深960米。我艇在水下50米以下安全深度潜航巡弋侦察,很快声呐发现了敌情。

声呐兵刘家春:我们声呐在22日上午发现目标。我当时业务水平还不错,尽管我们艇上的苏式声呐性能比较落后,但通过长期的训练,我可以较正确地分辨出各种目标来。其中最好听的,简直有点像交响乐一样的是深海里大鱼群发出的声音,听上去给人一种愉悦的感觉。那时南海一带自然环境很好,所以经常能听到鱼群发出的美妙声响,现在可能没有了。通过声呐,我可以准确地分辨出目标的发动机机型(这是舰艇噪音的主要声源),是电机、柴油机,还是核动力或透平机(外燃机,如蒸汽轮机),并可以根据螺旋桨的转速(外燃机每分钟有300~600转,柴油机有1800~2000转)判断出该目标的吨位大小、类别和大致航速。发现目标后,我立即报告李艇长,他命令拉响战斗警报,潜艇上浮至潜望镜深度,升起潜望镜。据判断是敌16号驱逐舰“李常杰”号,舰上挂着国际红十字会旗,在我永兴岛以西海面救生作业,打捞19日上午被我281编队击沉的10号护卫舰上的敌军尸体和漂浮物。

吴焕生班长:那时我们做好了一切准备,只要命令一下,鱼雷发射管注水,海水进入,打开前盖,两分钟后即可发射,保证击沉敌舰。

陶宝祥参谋:我的岗位在二舱,除了无线电报房,全艇仅有的两个“雅间”(艇长室和政委室)都在二舱。平时休息机要参谋和政委一个房间,如果收发电报,政委室就是译电室,只能我一个人使用了。

无线电军士长李庆海:我们潜艇的对外联络有长波和短波两种,长波可以穿透海水,但用时较长(发一份同样字数的电报需要时间长),所以并不适合大信息量的通信,大部分都是在与指挥机关约定好的时间里,发出一个特殊信号,指挥机关收到后,就知道我们是平安无事的。033型潜艇从舰桥连接艇艉的斜拉天线就是专门接收长波电报的。而潜艇的日常通信则是根据与指挥机关的事先约定,在晚上升起天线进行短波通信。当然,如果遇到紧急情况,也可上浮快速进行通信联系请示上级,这次遇到敌“李常杰”号就是这样做的。

西沙海战后,南越方面贼喊捉贼,在联合国控告我侵犯了他们的“领土”,并向国际红十字会提出要求,派军舰挂红十字旗打捞10号舰的尸体和物品。我驻联合国相关机构得知这一情况后,迅即通知外交部,外交部也马上通知了总参谋部,总参遂下达了不主动攻击的命令……

陶宝祥参谋:这时无线电军士长李庆海送来特急电报,我立即译出电文,收好文件,转身来到三舱,将电报交给随艇出海的虞成康副支队长。虞副支队长阅后把电报递给李乌目艇长:执行命令,放弃攻击,继续观察。在随后的几天里,我艇始终在水下严密地监视敌舰的一举一动。事后,李乌目艇长在总结预伏作战时,几次讲当时放弃攻击时的矛盾心情。虽然我们没主动攻击“李常杰”号,但我们仍然继续监视了该舰好几天,以防它耍诡计突然袭击。当时南越海军还没有猎潜艇(舰),反潜系统并不发达。所以,南越海军一直没有发现我们的行踪。直到后来,南越才从美国购买了三条猎潜艇,当然,这是后话。

声呐兵刘家春:在那次预伏作战中,我们一共侦听到了三次目标。第一次是“李常杰”号。第二次,又侦听到一个大目标,开始我判断是一艘巡洋舰。当时政委就在声呐室门口,为了稳妥叫来了随艇出海的声呐业务长。他让我自己决定,我又仔细听了两分钟。“航母”,我肯定地说。当时认为航母和大型商船的动力装置通过声呐听到的信号是一样的。后来才发现是一艘希腊的大油轮(排水量有十几万吨),从潜望镜看上去,好象一座移动的海岛。第三次,我们两回侦听到了一艘美国的核潜艇在我艇右舷尾部出现,跟踪我艇3、4分钟,从我艇右舷30度方向消失。当时我们及时进行了录音。经反复核准无误就是一艘美国攻击型核潜艇,而且跟踪了我们很长时间。我艇返航后刚靠码头,录音带就被海司、总参的同志拿走,送往北京。

陶宝祥参谋:这样我们和敌舰在水下周旋了十来天,南越方面再没有其它活动。潜艇昼潜夜浮,白天在水下用电机航行,天黑后浮起,启动内燃机航行,同时给电池组充电保证白天水下使用。充电时,潜艇上浮至空气筒航行状态,就是潜艇仍在水下,只将空气筒升出水面,接通大气,启动柴油机,废气从舰桥鸭嘴排烟口排出。为防灌入海水,空气筒只要遇到风浪便自动关闭。水上充电对于在水下呆得太久、吸了一天浑浊空气的艇员来讲可是远航中的“黄金季节”,因为终于可以吸上一口新鲜空气了。憋了一天的“烟民”,这时候经请示可以分别到五舱艉(机电舱)吸上一支烟,过过烟瘾。

就在我们水下待机的第十天夜里,潜艇正在空气筒更次航行,大部分艇员都在休更,我也头朝艇艉、脚朝艇艏方向躺在床上休息。突然问脚向下头向上,把我从床上立了起来,站到了地板上。紧接着双耳内鼓膜一阵剧痛,比平时训练出海离码头前潜艇密封性试压难受得多。这时二舱过道里水桶餐具都向艇艏滚去。很快潜艇又恢复正常。潜艇发生了什么情况,当时谁也不知道。

舵信班长王学增:那次太危险了。当时潜艇正在空气筒航行状态,内燃机正常工作。操舵值更是舵信兵高永太。正要交接更时,艉舵突然液压失灵,卡在下浮7°。这时潜艇已向下倾斜了17°,以极快速度向水下扎去。

听着老兵讲述着那惊心动魄的12秒钟,记者的心也随他们一齐回到那生死攸关的境界之中,就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液压失灵了呢?

陶宝祥参谋:王军,你是舰务,当时怎么回事,说说吧,现在不会追究你的责任了!

舰务兵王军:追究我的责任?我又没做手脚鬼知道是怎么回事?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功夫,我们158艇那次预伏作战都四十年了。但是那次艇内液压失灵却像长在我心里一样,永远也忘不了。

我的战位在三舱底,那里有三台螺杆式液压泵,还有大离心泵抽水机。液压泵就是咱们天津生产的。三台泵平时两台运转一台备用,潜艇的方向舵、水平舵全靠液压来控制,它要是失灵了,那舵也就“不玩活”!潜艇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完了。那天我正在舱底,突然间艇艉上翘,听上面喊“液压失灵”,我急了,赶忙奔过去一看两台液压泵都停了。我顾不上多想,赶忙用手动重新开了泵。还好,液压泵又工作了。可这时潜艇还在前进,艇艏继续往下扎,万分危险!还得说我们舰务军士长王建吉,他按艇长指令拼命打开了高压气瓶组,迅速吹除了艇艏水柜里的水,才制止了潜艇继续往下扎!高压气瓶的开关平常用扳手都不好打开,这次一下子要开好几个,可他转眼之间就做完了全部动作。人急了眼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也是他用的力气太大了,连紧贴在身上的亚麻裤衩(潜艇艇员远航必备的作训服)都掉了下来。

郑启文参谋:王建吉军士长是64年的老兵,当年大比武时曾是支队尖子。在这关键时刻技术发挥了决定作用。

舰务兵王军:刚才不是讲了,到现在我也没想通,液压泵有自动和手动两个开关,都刷着红漆,表示坚决不许随便动,艇上的人绝对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事后,我们分析最大的可能是开关的触点失灵,断电了。真万幸,要不就没有今天158艇老兵的聚会了。

陶宝祥参谋:谢天谢地,一场事故在临危不惧技术熟练的艇员面前化险为夷,158艇又继续潜伏巡航在浩瀚的南海水下,保卫美丽宝岛西沙。1974年2月4日我们按照指挥机关命令返航时,157艇编队已经奔赴西沙接替我们,继续执行预伏作战任务。从1974年1月21日深夜离港赶赴预伏海区执行任务,到2月4日158艇平安归来的15个日日夜夜,支队、舰队、海司、总参各级领导,乃至敬爱的周总理、叶帅都与我们158艇艇员心心相印。1974年的1月22日午夜,正是我国农历“除夕”。午夜时分,李艇长和柏政委在三舱通过广播器向大家祝贺新春,给大家拜年:“现在全国人民都在欢度春节,我们在南海水下巡航,祝福大家,家家幸福平安!”这样的除夕夜恐怕在全中国也是罕见的。我们感到无限光荣和骄傲。

这次战斗出航,我们装载了两个月定额的远航食品,凡是艇上可放物品的地方都堆满了各种主、副食品(肉、菜、水果、米饭、罐头)。由于条件所限,潜艇远航,艇员很难吃到新鲜食品。但为了完成任务,保持良好体能,必须保证足够的营养。罐头虽好,但总是千篇一律。时间一长,吃饭都成了政治任务。

潜艇的几个舱里,除了鱼雷舱和指挥舱之外,都热得要命,温度最高的柴油机动力舱有时高达51℃,我们整天就穿一套亚麻裤衩背心(吸湿性好又容易干)。有空调也不敢老开,电太宝贵了。每天晚上潜艇浮出水面,柴油机才能启动发电,同时还要发报。清理垃圾时要到指定海区,把罐头玻璃瓶打碎,铁盒要打个洞砸扁,其它垃圾必须用高压空气吹散以免留下明显痕迹,暴露自己。

在潜艇上长期水下生活,有吸烟嗜好的,烟瘾上来的时候是很难受的。那时我们差不多都吸烟,在陆地上好办,但出海就不行了,烟瘾一犯急得弟兄们抓耳挠腮的。王学增班长刚才讲的那个外号叫“二癞子”的唐山老兄,上艇时,他多带了两条烟卷儿。等大伙的烟都抽完了,有人开始找他“高价”换烟。起先是用几筒罐头换一盒,后来一筒罐头或一大板巧克力只能换几根。到最后一大筒罐头只换一根烟。“丰收”牌烟才2毛7一盒,一根烟不到二分钱,可一筒罐头好几块!但那也有人抢着换。有烟也不能随便抽,必须在柴油机启动时,到五舱艉排队去抽,因为那儿与艇外相通,烟能排出去。回到码头,“二癞子”的好东西攒了一大提包,求人帮他抬回去了……

记者从事“口述历史”采访工作以来,见过许多位将军、院士、战斗英雄,但都是以一人的形式。像这次158艇众位老兵一齐接受采访的还是第一次,也是记者感觉最快乐的一次!

原300艇杨宝林政委和舰队机要处赵志力参谋为此次采访做了很大努力,在此谨致深深谢意!《兵器知识》杂志社全体编辑记者和广大读者,向捍卫祖国海洋安全的潜艇指战员致敬!

作者:林儒生
      来源:《兵器知识》2015年第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