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大象旅游”调查报告
2017年12月21日下午,在泰国芭提雅的象营中,驯养的大象突然失控冲入人群,导致35岁的重庆旅行社领队何永杰为救游客死亡,两名游客受伤。由此,大象旅游的安全问题再次引发广大网友的热议和思考。与此同时,世界各国媒体纷纷曝出泰国大象旅游业中虐待大象的现象,一部关于象夫虐待大象的纪录片《黑象》更是火爆各大网站,善待动物组织(PETA)和世界动物保护协会(WAP)等组织纷纷挺身而出,号召跨国旅游公司和游客集体抵制“大象旅游”,呼吁“禁止骑大象”“将大象放归野外”。
2018年1月11日,新华社报道:针对近期出现的呼吁抵制“大象旅游”的相关报道,泰国业内人士纷纷发声,强调“大象旅游”是泰国旅游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单纯抵制并不能改善大象的生存环境,加强对象营的监管和立法才是最有效的解决方案。
据统计,一百年前,泰国有大约30万头野生大象,如今,只剩下1500头野生大象和3500头被人工驯养的大象。此外,泰国交通的现代化和1989年颁布的伐木禁令,使得原本用来运输木头的大象的生存空间不断缩小,剩下的大象纷纷转向旅游业。世界动物保护协会发布的报告显示,在2010年至2016年期间,泰国用于娱乐、旅游的大象数量从1688只增加到2198只,上涨了30%……
对此,我们不禁要深思:“大象旅游业”的未来究竟何去何从?野外庇护所和旅游业的象营,究竟何处才是大象的真正归宿?
保护者:驯象过程残忍业界人士:虐待大象只是个案
据纪录片《黑象》展示,用作旅游业的大象全都要经历一个残忍的训练过程。大象是一种寿命同人类相近的群居动物,但为了让大象顺从,象夫们采用一种名为“Pajaan”(意指“打破、分离”)的传统驯象方法,既把大象同族群隔离,也将大象的精神和肉体割裂。大象幼年时就被象夫带离族群、用铁链锁住,关进狭小的木质挤压笼。大象在笼中只能站立,无法移动和卧倒。在驯象的过程中,象夫只给受训对象提供少量的食物和水,并不断用尖锐的矛、钩子、电棍去刺激大象。此外,象夫还不停地通过噪音使大象保持清醒。如此持续半年,直到它们身体虚弱到无法站立、精神变得崩溃涣散,象夫才会开始正常的喂食和训练。接下来,大象被绑上沉重的金属座椅迎接客人,用身体最为脆弱的脊柱,负担两三个成年人的重量,日复一日地超负荷跋涉。这使得许多大象的脊柱都变了形,甚至永远塌陷下去。
而备受游客推崇的“大象作画”,背后的真相也满含血泪——大象经过残忍的“Pajaan”训练后,需要花费一个月来学习拿画刷,这种特殊制作的绘画工具会被直接硬塞到它们敏感的鼻子里,而且一旦画错,象夫随身携带的象钩就会毫不留情地扎下去。令大象胆寒的象钩像镰刀一样长而尖锐,既可以用于击打,也可以刺进大象皮肤,让它们流血结痂。除了使用象钩,有的象夫还会在大象脚上钉钉子,钉子取出之后会留下结痂。在大象反抗时,象夫会毫不留情地刺戳结痂处,这种钻心之痛使得大象不得不任人摆布。
英文中有一句俗语叫“大象从不忘事”(Anelephant never forgets),用以表示一个人记忆力非常好。因为大象是少数具有自我意识和超强记忆力的大型哺乳动物,由于遭受创伤,使得它们看到尖锐的东西会本能地害怕,而这种痛苦和恐惧将伴随终身。
那么,真相到底如何?是否如同动物保护组织和纪录片所揭示的那样血腥呢?对此,泰国业内人士反应激烈,他们声称关于大象虐待的事件确实存在,忽略或照顾不当的情况更加常见,的确是亟待解决的问题,但这些都是偶然事件和个案,他们声称,所有驯养大象都备受折磨的指责“完全有悖事实”。泰国著名大象兽医比差·蓬古姆在接受泰国杂志《纪实》采访时指出:“没有经验的象夫会用暴力惩罚大象,使大象感到恐惧,从而强迫它们服从命令。但是大部分象夫会和大象建立起双向的尊重。”
他也指出,那些被动物保护人士视为“凶器”的铁钩,其实早在千年前就作为象夫和大象交流的工具而被普遍使用。因为象背粗糙皮厚,象夫需要特定工具来让大象有所感觉,而同时这也是象夫在大象发狂时用以自卫的工具。他还对大象骑乘做出了相关解释:一头成年亚洲象的体重约为2~3吨,所能承受的重量是其体重的10%,因此2~3人的重量是大象可以承受的;同时,足够的运动量能保证大象的身体健康,成年大象每日工作时间应在8小时以内。而骑象并非就是虐待动物,这一点就同人们骑马、骑骆驼完全一样。
象夫究竟是“残暴恶魔”还是现代社会的弱势群体?
《黑象》纪录片的揭露,把象夫这一职业人群推上风口浪尖。视频里,随处可见象夫对大象的殴打和折磨,那么,象夫真的是残暴的“恶魔”吗?
泰国圈养大象的历史悠久而复杂,象夫这一职业应运而生。几百年来,大象一直在人类交通、战争和伐木业中发挥巨大作用,所以在古代,能够驱使和控制这种庞然大物的象夫具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受到人们尊崇。亚洲象专家理查德·莱尔在泰国研究大象长达35年,在其递交给联合国粮农组织的报告中指出:曾在亚洲传统社会享有很高社会地位的象夫,由于现代化带来的巨大冲击,已无法获得主流社会的尊重或欣赏。经济方面,许多象夫都受到残酷的剥削,几乎所有人都属于弱势群体;在社会地位方面,亚洲社会在观念上对大象极其尊重,但是对象夫却完全视而不见。
由于象夫被普遍认为是低技术含量,而且收入、社会地位都很低的职业,所以,当今泰国的许多象夫都由来自邻国缅甸的少数族裔充当。他们为逃避国内战火而逃到泰国,却因为难民身份只能打“黑工”,从事泰国公民不愿意从事的象夫工作。据一些报告显示,他们月薪只有3000~5000泰铢(约合85~142美元),每天却要工作长达14个小时,一周7天,全年无休。由于缺乏合法身份,这些象夫若在工作中受伤甚至丧命,雇主都不负有法律责任。一个缅甸象夫曾经哭诉:“如果大象杀死了一个缅甸象夫,象营主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老板不会给家庭作出赔偿,就跟死了一只鸡或者一条狗一样。”而在泰国旅游业中,大多数新象营主都是通过房地产、伐木、碾米厂等积累起财富的商人,这些暴发户们只顾赚取暴利,却矢口否认雇佣非法入境工人和支付低于最低工资规定的薪资等事情。
如今,抵制“大象旅游”、控诉象夫虐待大象的社会舆论压力,更使得象夫们处于有苦难言的两难境地。一方面,游客认为锁链和象钩等传统工具在本质上是不道德的,但另一方面,他们又极其希望同大象亲密接触,而象钩则是他们防卫和控制大象的唯一工具。一个象夫解释:“我用象钩是因为有些大象没法徒手控制。人类太弱小了,大象又容易受惊,一旦受到惊吓就可能杀人,非常危险。”
在泰国,象夫的意外死亡事件时有发生,仅在2016年3月,一个月之内大象就杀死了至少4名象夫。《缅甸民主之声》的记者孔巴达在调查了泰国北部的几个象营后指出:很多象夫死亡的事件大多受不到媒体的重视,得不到真实报道,因此很难说每年到底会发生多少例;而经过媒体报道的象夫死亡事件,社会舆论却都倒向一边,认为象夫罪有应得。据网友在《每日邮报》关于象夫意外死亡的报道后面留下的评论显示,最受欢迎的评论竟是“大象得一分”“我见过他们虐待这些动物的方式,他死得活该”和“我希望所有的大象都去把象夫干掉!他们是反社会虐待狂!”等等,而在关于报道的总计340条评论中,仅仅3条对象夫表示了同情,但被其他评论者踩了下去……
放归野外,选择象营还是庇护所?何处是大象的真正的归宿?
随着虐待大象的丑闻持续发酵,泰国一些“营利性”的大象庇护所疯狂地转载《黑象》视频,花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来吸引志愿者和游客,声称自己是唯一不会虐待大象的机构,试图将自己的形象和其他“残忍黑心”的象营割裂开来。他们禁止游客骑象,拒绝使用传统的象钩,试图给大象创造一种与动物园相似的“放养”环境;他们允许志愿者和游客给大象喂食、洗澡,以及和大象一同散步。这些吸引志愿者和游客的手段符合“善待动物”的观念,庇护所因此得到了可观的收入,志愿者和游客也充分展示了他们“救世主”的心态和大大的“爱心”,但实际上,庇护所中的大象却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乐观。
瑞典大象专家丹·凯尔在调查中发现,在泰国20%的庇护所中,大象都患有皮肤病和肺结核。原因在于,很多庇护所收容了残疾大象,却没有规范的医疗系统,反而屡屡让没有专业知识的志愿者和游客进行体验,比如为大象上药等。同时,庇护所为了让一批批志愿者与游客体验“照顾”大象——比如为其洗澡,使得大象在烈日下被多次赶进河中,由于过度暴晒及河流水质污染而患上皮肤病;由于庇护所拒绝对大象使用铁钩、锁链及传统的驯象方法,大象伤害象夫及游客的事件时有发生。丹·凯尔指出,凭借抛弃看起来很残忍的象钩和其他限制措施,这些所谓的“庇护所”迎合了游客和一些动物保护组织的口味,然而没有任何应急预案就让人和大象密切接触,无疑是非常危险的,这已经导致了不止一个象夫死亡……
泰国著名兽医洛特认为,象营和庇护所虽然管理形式不同,象营以大象的劳动换取利润,庇护所贩卖近距离接触大象的体验,其实两者都通过大象而盈利,殊途同归。他说:“象营和庇护所里的大象都没有自由,大象从看似剥削它们的营地里去到‘有爱’的庇护所,其实只是转移了牢笼。两者若都能照顾好大象的需要,就没必要站在道德制高点去评判孰好孰坏。”相较之下,象营反而更加重视医疗系统的建设,保障大象的健康来表演和工作。
那种呼吁将大象放归野外的说法,也同样欠缺思考。当前,东南亚地区的森林破坏率达到了历史新高,可以供野生大象栖息的热带雨林大多已经被毁,泰国根本没有足够的栖息地来让这些被圈养的大象回归自然。享誉世界的动物行为学家弗兰斯·德·瓦尔指出:“我们不能假装圈养大象属于野外,或者应该回到野外。野外几乎已经不存在了。”象营中的大象大多是家养象,每天要吃掉250公斤的食物,其食物和住宿每月要花掉大约1000美元,而这恰恰是有一定旅游收入的象营才能长期提供和维持的。如果像极端环保主义者倡导的那样将其放生野外,它们会失去求生能力,将更难存活。
曾在泰国国家公园和野生动植物保护局任职的大象专家玛塔纳说,驯养大象,无论从人力、土地、管理上看,成本都颇高,没有旅游业的支持,家象的生存将更为困难。提高象营的监管,提高象夫的待遇和驯象技能,加强立法、对虐待动物的行为进行重罚,改善大象的生活环境,建立象营安全、健康认证体系,这才是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
作者:李月潭
来源:《环球人文地理》2018年第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