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南闽北隐匿在山水间的廊桥王国

浙南闽北隐匿在山水间的廊桥王国

薛宅桥位于浙江省泰顺县三魁镇薛宅村锦溪,古称“锦溪桥”,始建于明正德七年(1512年),清成丰七年(1857年)复建。叠梁木拱廊桥长51米,跨径29米。高10.5米,15开问。桥面拱矢斜度较大。

在浙南闽北的山区流传着一种说法:浙江景宁、泰顺、庆元三县与福建寿宁县。全都置县于明景泰年间,合在一起正好是“景泰庆寿”四个字,这是景泰皇帝以县名为自己庆寿。事实上。景宁、泰顺、寿宁确实建县于明景泰年间,但庆元建县早在南宋庆元三年,所以这种说法显然不成立。

而真正让这四个县紧密连接在一起的,其实是廊桥。中国廊桥最密集、最精彩的区域,就坐落在浙南闽北地区,具体来讲,就是“景泰庆寿”加上屏南、周宁、龙泉、政和等县。

在北宋末年的河南汴梁城,画家张择端站在塔楼上,顺着城楼、宫阙、市井向前望去,一座虹桥横跨汴河两岸,高高的木拱上人流如织,桥下舳舻相衔、桥头商肆连裰……眼前沸腾的场景令他过目不忘,于是将虹桥描绘进了《清明上河图》.虹桥也因此而旷世。

张择端并不知道,当他精心描绘虹桥时,一座结构精巧的木拱桥——双门桥。已先于虹桥一百年兀然挺立在浙江庆元一个叫大济的小山村中。我不禁心生疑问:为什么世界上最早的木拱廊桥会诞生在浙南?双门桥与虹桥之间有什么关联?木拱桥建造技艺又有哪些鬼斧神工的奥妙?

2014年11月7日,庆元县文联主席范敏姿与我取得联系,告之造桥师傅吴复勇正在大济村建造一座结构与虹桥极为相似的木拱廊桥。第二天,我立即驱车赶往庆元,某种意义上,这座新桥为我寻找尘封的木拱廊桥建桥技术提供了参照。在大济村的济川溪上,我见到了吴复勇。吴复勇是庆元少数几个能建造大跨度木拱廊桥的师傅之一,此刻,三个木匠在他的指挥下正在拼接木料,而一座崭新的廊桥骨架已在他们手中搭建成型。这座新桥的拱架结构由上下两层组成,视觉上非常简约,但并不代表着技术上的简单。因为它不用寸钉片铁,完全用木头榫、桁嵌桁地紧密衔接而成。

所有的廊桥之中,木拱廊桥的营造技艺最复杂,建造工艺最顶尖,是世界桥梁史上的绝品。它绝妙在拱架的核心技术——以数百根较短的木材,通过直木穿插。纵横相贯,榫铆对接,相互编织,利用建筑力学科学地解决了大幅度拱跨受力难题。吴师傅告诉我:“建造木拱廊桥,最好的材料是油杉,油杉具有防腐功能,以50到70年树龄、直径28到32厘米、长度12米的木材为最佳。桥两端拱趾支撑在块石垒筑的桥台上,或直接建筑于两岸山崖之上。为了保护梁柱不受风雨侵蚀,还要在桥上建廊屋,桥身两侧安装挡雨板,桥建好后用生桐油上漆,在桥面铺石头稳固桥身。连续完成上百道工序后,一座木拱廊桥才算竣工。”

告别吴师傅后,我来到双门桥。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屡次提到的进士村便是大济村,从宋至明,该村涌现了26名进士,吴氏伯仲双双蟾宫折桂,成就了双门桥。双门桥始建于公元1024年,位于济川溪的上游百米处,与那些长度几十米、上百米的廊桥相比。这是我见过的姿态最低的木拱廊桥,低平、简约、质朴、木料稀疏。作为木拱廊桥的始祖,双门桥是庆元人在木拱廊桥建造上跨出的第一步。随着耕读时代远去,大济村辉煌不再,名字隐于浙南山水之中,能再次见证一代荣华的,唯有从宋代就屹立在村中的双门桥了。

学者一般认为,今天浙南闽北地区的木拱廊桥是汴水虹桥的改进型桥梁,是随着宋室南渡来的工匠将先进的造桥技术传到南方。不过,长期从事木构建筑研究的刘杰先生却认为,编木拱梁桥的桥式是在浙闽山区一步一步,由简到繁,独立发展起来的,而且从木拱桥的实地调查和文献研究上看,也存在从浙闽山区往中原传播的可能性。到底是从北到南。还是从南到北?木拱廊桥的技术源地扑朔迷离,但可以确定的是:现存史料记载最早的木拱廊桥就在浙南的大济村。作为大济村人,吴复勇并没有研究过那座名冠天下的虹桥,但他与虹桥的建造者灵犀相通,正在建造的这座真实的木质拱桥,与那座千年前的画中虹桥,是他们跨越时空的对白。

在浙闽山区,仙霞岭、洞宫山、武夷山脉在此交汇,山峦叠嶂,岭峻沟深,溪流纵横。闭塞的山地困住了当地山民,为了打通与外界的通道,山民们竭尽全力修桥铺路,历经数百年,终于全方位连接上了京都的驿道系统。调查资料显示。浙闽山区拥有各类廊桥约500座,可以说。走进这一地区,便进入了一个个别有洞天的“廊桥王国”。

庆元是浙闽廊桥谱系最完整的县,庆元廊桥有多个“之最”,其中就有现存寿命最长的木拱廊桥一如龙桥。如龙桥建于明天启五年(1625),第一次遇见它时。我并没有过多的惊愕,倒有恍若隔世的错觉。如龙桥好似生长于层峦叠嶂之中,一条泛着青光的卵石路从画面中蜿蜓而来,穿过廊桥伸展到溪流对岸,婆娑的树影,成片的修竹,盛开的美人蕉,地里的耕牛,一切自然天成,与古老的廊桥融为一体,构成了一幅“廊桥流水人家图”。

与庆元相比,泰顺廊桥更加闻名遐迩。在我眼中,泰顺县的北涧桥是最美的木拱廊桥。北涧桥建于清康熙年间,距今已有340多年历史。北涧桥横跨在古村与古樟之间,桥体呈大幅度的拱形,屋顶微微向上反曲,形成柔和的凹曲面,屋檐相交处上翘弧度增大,状如飞鸟展翅状态,轻盈灵动。远远望去,北涧桥丰盈的弧度跨过泗溪上空,一格一格的桥窗如同折扇一样徐徐展开.枣红色的桥身炽热地倒映在水面,与树木翠绿的倒影相互交错,犹如一幅晕染开的水彩画,当夕阳的余晖缓缓染过桥身,此刻的廊桥透露出美人迟暮—般的凄美。

同样是木拱廊桥,福建寿宁县的鸾峰桥是中国单孔跨度最长的廊桥,鸾峰桥桥长47.6米,孔跨37.6米,溪水的倒影中出现上下两道长弧。凝望着廊桥优雅的轮廓,山水在这一刻彷佛突然隐退,天空中浮现出“长虹饮涧”的奇观。人在这样的场景中会突然失语,那些文绉绉的词汇在鸾峰桥面前显得黯然失色。

驱车穿过福建屏南县城古峰镇,向北再走10多公里就是棠口村,村里飞架着一座始建于南宋的千乘桥。一座高耸的桥墩,两边大幅度的拱跨,看起来如同三只大鹏欲展翅腾飞。此外,屏南县还有一个以桥为名的古镇——长桥镇,古镇里一座俗称长桥的廊桥真名叫“万安桥”,始建于北宋元佑五年(1090)。全长98米多,是我国现存最长的石墩木拱廊桥。万安桥下河水哗哗流淌,走在古老的桥上仿佛穿越汹涌的岁月长河。桥屋里。152根桥柱井然有序地排列,桥柱与横梁如同天然的经纬度,组成了时间的另一番模样。

一切景语皆情语,浙闽木拱廊桥融汇在山水主题下,延绵出千年的古典审美情趣。它们深藏在高山峡谷、田间地头,或坐落在通衢大道、村前屋后,没有一丝骄纵,以恬淡、从容的姿态静观花开花落、世事变迁。

廊桥不仅是交通建筑,同时也是宗教建筑。浙南闽北的乡民们为祈求神明保佑乡间太平、五谷丰登,在廊桥上设神龛、摆祭坛,而且桥两侧常常会出现一座或多座庙宇。桥与庙宛如孪生同胞,形成了“桥庙—体”的独特景观。比如泰顺县的泗溪桥连着马仙宫庙、庆元县的兰溪桥连着西洋殿、莲都区的佛堂桥连着佛堂、屏南县的千乘桥连着祥峰寺……

浙闽廊桥中,大部分的桥屋里设有神龛供乡民祭祀。每年正月,是廊桥祭祀活动最隆重的时候,虔诚的乡民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到桥上,依次进行祭祀。人们摆上整只猪头。奉上酒、茶。再端上几盘菜肴、水果,插上几炷香,磕头作揖,祷告祈福。此外。每月初一、十五,也常常有善男信女前来行祀。廊桥四时香火缭绕。祈福声不断,成为乡人的精神依托。

800年前,一个叫吴三公的庆元人发明了原木砍花法,成功栽培出世上最早的人工香菇,庆元从此成为世界香菇培植技术的发源地,而吴三公也被奉为“菇神”。菇民上山采菇或是外出闯荡。临行前都要上廊桥祭拜菇神,平安回乡时还要到桥上还愿,有的还唱还愿戏。我曾在庆元的潆淤桥邂逅过一场为神演绎的“二都戏”,农民演员摆开架势,罗衫、水袖、折扇、花钿、小碎步必不可少,火光映着每一张朴实的脸。戏曲保留着唐宋古韵,乐声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将我带入一方神秘的境地。

一桥数佛,百桥千佛,一时间,浙闽大地佛光普照,梵音轻唱。在福建寿宁县,有一座毫不起眼的木拱廊桥,名为“寿春桥”,不足20米长的桥上祭祀着多尊神像。桥中的神龛供奉着观音,右侧是临水夫人,在桥南面一座很旧的神龛里,端坐着三眼灵官。右侧陪祀土地神,左侧陪祀文昌君。我探访这座桥时,碰到一位得子的乡民挑着一担祭品来还愿,男人乐呵呵地摆放各类供品,烧上高香。燃放鞭炮,还有一位年轻的女子跪在垫子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喃喃有语。神情虔诚而温柔。

在浙南景宁县大漈村,也有一座信仰气息浓郁的廊桥。这座廊桥位于村南水口处,远远望去,层层叠叠的屋顶勾勒出飞扬的线条,好似一座水上宫殿,让人忘却了它是一座廊桥。这座“水上宫殿”其实是“桥楼”,意思是建在廊桥上的楼房。从外表看,它的确像是一座高大的楼阁——三层重檐歇山顶,27米长的廊桥上置有9间廊屋,三层建筑由下向上收缩,分别建有关帝庙、文昌阁、魁星楼,文武三庙三位一体,桥、庙、风水建筑三者合一。廊桥与始建于南宋时期的时思寺只有一墙之隔,桥与庞大的寺院连接在一起,如同寺院的延伸部分。组成一组高低错落的歇山顶、硬山顶建筑群,形成了典型的桥庙一体格局。

因为深厚的信仰文化,浙南闽北的百姓对村里的廊桥百般呵护。这也是众多廊桥能够留存至今的原因。只要廊桥上有一瓦一板被风吹落或腐烂。马上会有人更换。廊桥毁了就再建,捐建廊桥成为公共美德,因为廊桥是每一个村民的精神支柱,是亘古不变的心灵寄托之地。

 
来源:《环球人文地理》201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