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消失”困扰日本地方
人口减少、产业不振、传统文化消失——这三大困扰日本地方的问题,可以说是当今日本许多人大部分思考和政策的出发点
“涩谷街头的那些年轻人,有一多半是我们这里过去的吧。”安达悦久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日本冈山县一个叫新见的小城吃饭。涩谷是东京年轻人最爱去的时尚街区之一。安达悦久是新见市产业部长,他和当地观光协会事务局长仲田厚子等在这里与我们这些从东京来的旅行者把盏聊天,品尝着当地的名产千屋牛和清酒。
夜色笼罩着吉备高原,山峦起伏,影影绰绰,一弯夜月悬挂在空中。一边吃饭,我们一边向安达悦久了解有关新见市人口的变化情况,没想到引发了他的感慨。
“十年前,新见市有超过3.8万人口,现在为3万。”几杯酒下肚,略带微醺的安达悦久说:“我们希望把人口稳定在3万左右。”他的语气中略微有些无奈:“我们缺乏劳动力啊,年轻人能走的都走了。”
安达悦久的感慨与无奈,是日本典型的地方人口“过疏化”的缩影。而这个沉重的话题,又导致“产业消失”和“文化消失”。它们叠加在一起,成为困扰当今日本地方的三大问题。
新见的无奈:“人口消失”
高梁川是冈山县三大河流中最靠西的一条,发源于中国山地,全长111公里,自北向南贯穿冈山县西部注入濑户内海。流域面积2670平方公里,包括新见市、高梁市、总社市、井原市、矢挂町、早岛町、浅口市、仓敷市、里庄町、笠冈市等七市三町,全流域人口约为78万,约占冈山县人口的40%。下游入海处的仓敷市人口最多,为48万。
1970年新见市人口为4.9万,1980年约4.5万,1990年约4.2万,2000年3.8万多,2010年近3.4万,到2016年10月为3万零131人。新见市《创生综合战略(2015-2019年)》预计,到2040年该市人口将降至2万左右。新见市面积近800平方公里,目前每平方公里为38人。
这是日本典型的地方人口“过疏化”现象。高梁川流域七市三町中,唯一一个人口增加的城市是濒临濑户内海的仓敷市,其人口在近15年间增加了约14%。而其余六市三町人口都大幅下降。
人口急剧下降是当今日本面临的一大问题,其主要表现为三个趋势:
一是全国总人口加速减少。根据日本总务省2016年10月26日发布的2015年国势调查(人口普查)确定值,日本总人口为1亿2709万5000人,与2010年的上次调查相比减少96.3万人。其中日本人减少107万人,降至1亿2428万4000人。在日本定居的外国人增加10万人,达到175万人。这反映出日本总人口连续7年呈现递减趋势。据云河都市研究院预测,到2048年,日本总人口将跌破1亿,2060年为8674万,2100年人口将为现在的大致一半。
二是在人口总量下降过程中,出现了人口由农村向市区、内陆向沿海、地方城市向超大城市集中的现象。根据日本总务省的调查,47个都道府县中有39个人口减少,只有东京、爱知、埼玉等八个都、县的人口比上一次的国势调查有所增加。东京首都圈(一都三县)总人口将近3800万,5年内增加了51万,占全国人口的比例提高了0.6个百分点,达28.4%。
三是地方人口在减少的同时,老龄化更加严重。在总人口中,日本从1995年到2005年的20年间,65岁以上的人口从1800万增加到3400万。2010年老龄化率达23%,2015年进而达到26.6%,高于意大利(22.4%)和德国(21.2%),处于世界最高水平。据预测2060年日本老龄化率将达到39.9%。在地域分布上,大城市群人口相对年轻,老龄人口大部分都分布在地方上。在高梁川流域,新见市和与之毗邻的高梁市65岁以上老龄人口均超过了市总人口的三分之一。
从市区町村的角度观察,日本全国82.5%的市区町村人口在减少——高梁川流域的大部分市町都属此列。据预测,到2040年,日本全国城镇(市区町村一级的自治体)中,有896个城镇20~30岁年轻女性人口将减少一半,这样的城镇被称为“将要消失的城镇”。而高梁川流域的新见市和高梁市的年轻女性均将减少七成以上,面临“率先”消失的危险。
沉寂的吉冈铜山:“产业消失”
汽车顺高梁川而下,把我们带到毗邻新见市的高梁市成羽町。这一带山峦起伏,分布着吉冈铜山、吹屋村、片山家、广兼邸、西江邸等一批与铜相关的矿山、村落和私人老宅,它们共同讲述了一个高梁市传统产业的兴衰故事。
陪同我们考察的西江邸主人西江晃治,是昔日当地“绿矾家族”之一西江家的后代。西江邸始建于18世纪初,为日本“登录有形文化遗产”(国家登录在册,但维护由业主负责)。
我们来到离西江邸不远的一处荒凉山坡。眼前一个半人高、看上去有一二百平方米的方形砖台上,蒿草丛生,铜褐色的厚厚的砖基在阳光下反着光。这是日本三大铜矿之一吉冈铜山(又称吹屋铜山)的遗址,这座废台是铜矿的沉淀池。不远处还有一个露出地面的半圆型坑口,里面填满了泥土。铜山遗存默默躺卧于荒山野岭,树木萧萧,仿佛诉说着这里昔日的盛况。
吉冈铜山曾是日本近代工业化的重要支柱和外汇来源,17世纪后期开始大量产铜,到1887年吉冈铜山鼎盛时期,这一带有18座矿山;到1918年底,这一区域的矿山坑道总长大约为73.6公里。数百年里吉冈铜矿经历过几次开采高峰,终因矿脉枯竭而于1972年关闭。
铜山的兴盛,在18世纪衍生出了当地另一个地方特色产业——颜料产业。人们利用铜矿大量出产的优质硫化物,制成中间产品绿矾,再制成铁丹(一种胭脂红色的颜料)。这种颜料具有很强的防虫防锈功能,季节适应性和耐久性强,被广泛应用于陶瓷器、漆器和服装的打底,房屋和船舶的涂料等。人们把铁丹制成品顺高梁川而下运到玉岛港(现仓敷市玉岛),再发往日本全国。
离吉冈铜山不远的日本国家级传统建筑保护群吹屋村,从1707年开始生产颜料,到1798年前后,这里铁丹烧窑已达十多座,形成了五大“铁丹家族”。吹屋村成为因铜而兴、因颜料而富、远近闻名的富人村。
如今的吹屋村还保持着明治30年左右的风貌,街道两旁不时可见铁丹作坊,传统的药房、料理屋、服装店、杂货铺、火药铺、矿工的酒馆、旅舍等鳞次栉比。当年铜山兴旺的时候,这里人来货往,拉着本地出产的粗铜和颜料的牛车马车川流不息,至今街上房屋的墙根基石上还留有一些当年拴牛马的金属环。
村中心有创业于1759年、持续了9代人的从事铁丹制造、销售的老店片山家。片山家最鼎盛的时候同时有三个颜料工厂开工,在东京、大阪、名古屋、伊势和芸州等都有销售点。片山家的房舍到明治中期占地总面积达3500平方米,为日本江户时代颜料世家典型的建筑物,被指定为重要文化遗产。
吹屋村颜料业的繁荣与周边地区出产品质极佳的绿矾有很深的关系。绿矾是铁丹的原料,是由坂本地区的矿山出产的矿石为原料生产的。坂本村的谷本家族、西江家族和中野村的广兼家族都是绿矾生产商,他们向吹屋的铁丹商们出售绿矾,获得了巨大财富,在18、19世纪先后建造了“西江家”“旧广兼家”和“谷本家”等宅邸,现在已成为展示昔日繁荣和文化痕迹的历史建筑物,向游人开放。
直到1965年前后,吹屋村都因拥有日本屈指可数的铁丹特产而繁荣。1972年吉冈铜矿因资源枯竭关闭后,随着比绿矾更加便宜的原料的普及和工业化生产的开展,吹屋地区作坊式的铁丹生产渐入末途,最终于1974年停产。
西江晃治告诉我们,铁丹生产沉寂三十余年后,当地在“地方振兴”的冀望中开始探讨是否能重振铁丹生产。2011年西江邸开办了“铁丹研究所”,与九州大学铁丹研究团队一起,利用家藏的绿矾研制“江户时期的铁丹”,历时三年,利用电气炉进行特殊加工,终于生产出了“铁丹”,而且不只有原先的红色,还有黄、绿、青等20种颜色。在2011年11月开工的茨城大学五浦美术文化研究所六角堂重建中,西江晃治为了拓展铁丹的影响,将家里储藏多年的铁丹拿了出来供其使用。六角堂为日本国家登录文化遗产,1905年建于突出海上的岩石上,铁丹色的外观为其标志,2011年3月东日本大地震引发的海啸将其完全冲毁。此后,西江邸的铁丹还被用于枥木县日光市的世界遗产日光东照宫的重修工程中。
西江晃治说,他想“恢复吹屋地区传统的铁丹生产,使其历史、文化、技术在全国发扬光大”。作为一种传统工艺,铁丹的“死而复生”并不是特别难的事。但在传承乏人、便宜的替代品众多等多重因素影响下,要恢复铁丹作为地方特色产业的昔日荣耀谈何容易。西江晃治告诉我们,虽然已经成功研制出了铁丹,且色彩较之过去更为丰富,但迄今并没有投入生产。
除铜和颜料两大传统产业外,高梁市自明治维新以来还兴起过不少产业,如酿酒业、酱油酿造等,但战后都消失了。
在人口减少的愁云淡雾中,这里传统的农林渔业也在大幅萎缩。高梁川流域每年都有数以百计的农民流失,其中仓敷减少的人数最多,与15年前相比,2015年农民数量减少了约30%。冈山县耕地面积约占全国1.5%,农村弃耕地达18.3%,超过日本全国弃耕地平均水平10.5%将近8个百分点。
高梁川流域的森林覆盖率接近70%,特别是中上游的新见市和高梁市分别达到86.2%和77.7%,均高于全国平均水平,但林业就业者从1970年起到2010年的30年间持续减少。在冈山县,林业就业者从1985年到2005年的20年间减少了40%多。不过,从2005年的最低谷到2010年,冈山的林业从业率又回升了约40%,而且其中60岁以上的从业者比例从2005年的49%降到2010年的34%,39岁以下的增加到27%,高龄化危险暂被解除。虽然如此,现在这里林业就业者的数量与过去相比仍相差甚远。
渔业就业者也呈减少趋势,冈山全县下降了约25%,其中高梁川流域三个渔业大市中的仓敷市下降了约31%,浅口市下降了23%,笠冈市下降了34%。高梁川和海域渔业生产量(鱼获量)均大为减少,仓敷海域除养殖外的渔业生产量减少了一半,浅口和笠冈两市都有显著减少。
城下町的危机:“文化消失”
从“产业消失”的沉重话题中脱身出来,我们站在连结山阴与山阳地区的吉备铁路高梁站旁,一眼就望见远处卧牛山顶上建于1240年、白墙青瓦的备中松山城。高梁市是日本古代备中国的中心,人们围绕着松山城在山间平地筑城建砦,形成了若干个城下町,进而发展成为高梁市。从江户时代以来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这里都是冈山西部山区的政治、经济和教育的中心。
这些城下町中有的是武士聚居区,被称为“武家町”,有的是商户聚居区,被称为“商家町”。备中松山城脚下的石火矢町武家屋敷长屋街道至今仍保存了旧植原家、旧折井家等昔日上层武士的家宅。
武家屋敷旁边的赖久寺为室町幕府时代建造,内有1604年由著名庭园设计师小堀远州设计的枯山水借景庭园。我们这些奔波一天的旅行者坐在赖久寺的月见台上,面对溢满禅意的庭园,体会到一种宁静的感觉。
但宁静表象之下,潜藏着当地人才能感受到的一种巨大危机。
在整个高梁川流域,佛教寺庙和神社分别有656座和672座,寺庙神社建筑及依附其上的祭祀仪式和神乐,孕育的地方风情、文化成为与历史街区和村落文化交相辉映的地方文化财富。
据2014年5月出台的《高梁市历史风光维护提高计划》统计,高梁市有国家级、县级、市级重要历史遗存共200处(件),包括重要历史建筑、重要文物、史迹、名胜、天然纪念物、重要无形文化遗产、重要传统建筑保护群等。如备中松山城、旧片山家住宅、脐带寺石幢及石塔婆、绢本著色释迦三尊像、赖久寺庭园、笠神文字岩、卧牛山猴子生息地、备中神乐、横渡拍子、松山舞蹈、吹屋建筑群等。
但这些分布于寺庙神社、街区、小镇和村落各个角落的历史文化遗存,如今正因人口锐减和老龄化加剧而加速损坏、失传甚至消亡。
由于高梁市内大部分农村地区都严重存在人口过疏化、少子老龄化问题,而且现在市中心人口也在持续减少,空房子和空地增多,使得原本连贯一气的传统街区变成断断续续的。同时,随着生活方式的现代化和老旧建筑的破败,停车场和现代房屋等破坏传统景观的建筑和场所也在不断增加。在吹屋村,2010年4月“吹屋景观保护会”进行的调查发现,在传统建筑群保护区域的61幢房舍中,有20幢已成为无人空房,没有得到充分的维护管理。
《高梁市历史风光维护提高计划》说,像备中松山城、旧片山家住宅、脐带寺石幢及石塔婆、吹屋传统建筑群等国家重要文化遗产,得到了比较多的关注和保护。但县市两级的文化遗产则没有引起足够重视。另外,许多历史建筑物都集中在传统街区,旁边毗邻私人建筑物,修复和保护的费用因此增加不少。加上老人家庭多,无人居住的建筑多,保护和维修工程进展很慢。
在吹屋铜山遗迹,由于渗水,潮湿对遗址破坏很大。遗址杂树野草丛生,年久失修,更谈不上利用了。其他历史遗址也同样,即使是对研究地方历史有着不可替代作用的,也都面临失修、崩坏的危险。
像备中松山城、赖久寺庭园、吹屋传统建筑群保护地区等这些高梁市的代表性文化遗存,市民们都还比较了解,但对于更多的其他文物,市民们则大都不了解,这也是保护不周的原因之一。
在传统文化遗产方面,松山舞蹈、备中神乐和横渡拍子都因人口过疏化、少子化、高龄化而面临保护、传承难题。如备中神乐,本是神社祭祀活动的音乐,但现在不能提供神乐的神社越来越多,在新宅落成、结婚仪式等庆典场合,个人操弄的神乐也大为减少。冈山民俗学会的报告书《备中神乐、横渡拍子:现状与问题》称,庆典活动中的神乐和少儿神乐是受人们欢迎的,但现在短时间神乐增加了,以前那种真正的神乐飞舞的机会越来越少。真正的神乐有很多激烈的动作,对体力有较高要求,而当地的神乐师们,近半数都已超过60岁,后继乏人现象十分严重。
在横渡拍子方面,人口过少、少子高龄化导致相关传承骤减,有的地方已经完全停止了这项活动。残存的横渡拍子面临的共同课题是自己如何生存下去。横渡拍子中担任“跳跃孩子”角色的少年儿童数量减少了,更小的孩子无从继承,只能由女人和大人来顶替。
这种由于人口减少而导致的“文化消失”危机,不独存于高梁市和高梁川流域,也同样存在于日本人口正大量减少的其他地方。其与人口减少、经济不振一起,成为困扰当今日本地方的三大问题,可以说是当今日本人大部分思考和政策的出发点。
作者:胡俊凯
来源:《瞭望东方周刊》2017年第08期